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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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罄央笑了笑,说:“我们不同其他的武林帮派,我们不是谷主的弟子,我们是他的学生。”
“弟子和学生,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弟子的话,就意味着有一个师傅,但学生的话,则意味着有很多个先生。”他笑笑说:“谷主,是我们其中的一位先生。”
“那其他的先生呢?”
罄央说:“这个谷中,无论大小,不分长幼,只要是有才学,都可当别人的先生,只要有虚心,都可拜他人作老师。
“一个人的一生,再天纵骄子,再才华横溢,总有其鞭长莫及的地方。所谓问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是一种生来的限制。但是,咱们在叠翠谷,却可以不求闻达诸侯,
罄央看了看我,噗嗤一笑,揉揉我的脸颊说:“小柏舟,不要一幅小老头的样子好不好,你要做什么,谷主自然会吩咐下来。”他想了想,正色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谷主没有吩咐的事,你千万不要做,知道吗?”
我点点头。
他不放心,又加重了一句:“一定不能忘记哦。”
我再点点头。
我十岁才识字,早已过了孩童最佳的启蒙年龄。学起来,自然比其他人要吃力得多,但我学得很认真,很刻苦,因为我比他们其他人都明白,能识字,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笔墨纸砚即便在今天,在我的心里,仍然是神圣而珍贵的东西。当时,每个谷中的少年每月都有定额的纸张笔墨可领,但我舍不得用,我用细棉布将字帖和洁白的生宣包好收起。平时我用树枝在沙地里练字,手指头蘸水在桌子上练字,对着看不见的虚空比比划划。
罄央笑着揉我的头,笑骂我小疯子。
除了罄央,我后来又陆续遇到了谷中其他的人。叠翠谷很大,除了杂役奴仆,就是许多来此学习的学生。令我高兴的是,他们年纪都不大,长相都偏好,闲暇时凑在一块拌嘴打闹,玩乐嬉戏,跟一般少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一到授课时间,便个个自觉正襟危坐,摇头晃脑,煞有介事。
除了读书,这里的学生还要习武。每日午后院子教场以及绿茵地上望过去一片热火朝天,他们或舞剑弄刀、耍鞭挥枪,少年英豪的雏形已然呈现。
而且这里无论读书习武,并不拘泥,谁做得好,谁就是先生,是先生,就不得藏私,要向虚心请教者倾囊相授。
他们都有一个目标,要做到最好,因为那个人,如果在三年一度的选拔比试中夺得头筹,则会有彩头,那便是由谷主大人亲自传授一路武功。
叠翠谷谷主武功高深莫测,叠翠谷名震江湖,能得他青睐指点,将来扬名天下,成一代少年英雄不过指日可待。
有目标便有冲劲,有冲劲便有收获,对学习阶段的少年人来说,这是我见过的,最能促进教学相长的一种方式。
我并无荣幸与他们一道叱咤教场,每到习武时辰,我都会端一杯水,抱一本书,默默诵读。
之前的种种遭遇已经令我这具身子亏空过大,经络损害过重,谷内医师断定,我大概,终生不能习武了。
也就是说,我那个江湖梦,注定,只能成为一个泡影。
但令我痛苦的并不是这些,令我痛苦的,是我无法跟其他人一样优秀,我怕,谷主大人会后悔救了我。
会后悔带回来一个废物。
没有人会愿意带回来一个废物。
那个时候,谷主在我心里,是犹如神祗一般的存在,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又有什么比将之救出火坑的男人,形象更为高大的呢?
同样的,有什么样的担忧比得上,被那个如神一般存在的男人否定鄙夷更令人痛苦的呢?
日复一日,我连瞥见这个男人的资格都没有,连跪拜心中的神的资格都没有。
我迫切地想寻找我的用处,我想证明给他看,我不是一个废物,我虽然不能习武,字写得也不好看,但我不是一无是处。
我甚至有一个简单而愚蠢的念头,只要他需要,我就算是为他去死,也心甘情愿。
虽然我这条命,值不了几个钱。
第 7 章
十岁,我还不知道,天底下的东西再金贵,也金贵不过自己的命。
什么都有可能是别人给予,也有可能由别人收回,唯有活着这件事,是真真切切,关乎自身的事。
这本是像我这样的底层小人物早该琢磨明白的道理,可叹我却兜兜转转,绕了老大一圈,才明白过来。
后来有了琪儿,我的信念便愈加明确,自己要活着,这孩子也要活下去。
而且要活得,尽量比我好。
所以我即便设计诛杀萧云翔,也为自己预留了后路,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沈墨山,此刻萧云翔早已一命归西,京师第一琴师葬身火海,而我父子二人,正走在南下的水路上。
可是现在,沈墨山将我二人软禁在这杂货铺后小小的方寸之地里,虽然不曾苛待,但,却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对我们做什么。
正因为不知道,才更可怕。
犹如利剑悬顶,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我在这不敢多喝一口水,不敢多走一步路,连日的提防忐忑,不安焦灼,已经让我倦怠到极点,这一日只是歪在榻上,竟然也能神昏疲惫,渐渐的眼皮犹如千斤重般,阖上便无法睁开。
正睡得黑甜,忽闻小孩大哭之声,我心里一惊,挣扎着醒来。屋外小孩啼声大作,听着就像是琪儿。我吓坏了,已经顾不上穿鞋,立即扑到门边,却见院中大树之下,沈墨山抱着琪儿,琪儿却在他怀里挣扎,小脸上哭得通红,我怒道:“沈墨山,你干什么?把孩子放下!”
沈墨山笑吟吟地转过身来,轻拍着琪儿的背,说:“他摔了一跤。”
我立即跑过去,一把抢过孩子,紧张地先摸他小手小脚,确定没有异状,才略放下心来。琪儿见是我,愈加撒娇,一头扎进我怀里抱着脖子大哭,一面喊:“爹爹痛痛……”
“哪里痛?”我把他板下来,着急地问。
“腿……”他可怜兮兮地说。
我小心地挽起他的裤管,却见白嫩的膝盖上擦破一块皮,身上衣裳也脏了,头发也乱了,一张小脸沾了不知多少灰土,我心里一疼,问:“怎么弄的?”
“琪儿要摘叶子给爹爹,摔,摔的……”他小嘴一扁,又待要哭。
这些年我每着他风餐露宿,漂泊不定,闲暇时为逗他,常常采叶子吹奏,所以在他心中,树叶就等于乐器,等于玩具。
我心里又急又痛,叱责道:“树这么高,是你能去爬的吗?摔下来怎么办?不是让你乖乖在屋里呆着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琪儿深感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行了,男孩子老哭什么!”沈墨山在我们身后冷冷地说了一句。
说来也怪,他一开口,小孩哭声竟然渐渐低下去,最后成为呜咽。
我一阵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孩子总是敏感直接,知道谁惹不起。对这个摸不着底细的沈墨山,就连我都存了三分惧意,更何况一个稚龄幼童?
沈墨山踱步过来,递上一条洁白手巾,简洁地命道:“喏,自己把眼泪擦擦,跟个泥猴子似的。”
琪儿怯生生地止住哭,偷看我一眼,我没好气地伸出手,欲拿那块手巾,哪知沈墨山手一缩,我竟然碰不到。
我一扭头,冷笑道:“沈爷这是消遣我?”
“你多心了,”沈墨山蹙眉道:“他是你儿子,可也是个男孩,将来养活大了就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味这么宠着不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怒道:“我儿子爱怎么对待是我的事,你又懂什么?他小小年纪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把他含嘴里捧手心都补偿不了,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沈墨山的脸顷刻沉了下去,一把扯过孩子,在我来不及反应之前将琪儿扔出几尺远。我惊呼一声,扑了过去,沈墨山脸色不变,单手轻松扣住我,在我肩膀处轻轻一拍,我半边身子立即麻木酸痛,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摔在地上的琪儿呆愣了一下,立即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
我心如刀搅,拼命挣扎着,回头骂道:“沈墨山,你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你冲着我来,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他似乎轻笑一声,在我耳边暧昧地说:“好主意,欺负小孩确实不过瘾,不如欺负你,你说呢?”
我浑身僵硬,一股寒气自脊柱蜿蜒而上,这种不怀好意的声调,故作暧昧的低沉,宛若难以挥去的噩梦一般令我不由得心怀恐惧。就在这时,沈墨山似乎吸了口气,猛地推开我半尺,这次却换上平日朗笑之声:“看你儿子!”
我顾不得自己,立即转头看地上的琪儿,却见平日被我娇生惯养的孩子,此刻自己爬了起来,小脸气得通红,握住小拳头狠狠地盯着沈墨山,大声喊道:“大坏蛋,不许欺负我爹爹!”
我有些惊奇,却听沈墨山冷声说:“就凭你现在这副哭得像娘们似的窝囊相?”
“谁说我哭了?”琪儿急冲冲地吼回去,自己拿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泪,怒道:“快放开我爹爹,不然等我长大了就杀了你!”
沈墨山仿佛忍着笑,无赖地答:“那么在你长大前,我想欺负你爹爹就欺负他,你能奈我何?”
这算什么话?琪儿才五岁,沈墨山以为自己也五岁吗?我皱了眉头,不耐地道:“放开我。”
沈墨山哈哈大笑,松开搭在我肩上的手,又拍了两拍,温言道:“教孩子非得让他吃苦头,不然不长记性。放心,我刚刚拿捏着力道,没摔疼他。”
我默然不语,这道理谁都明白,但不为人父母,却怎么懂这里面的心疼和不舍?
更何况,倘若你一无所有,这孩子成为你的全部。
我走过去,将那孩子揽入怀中,轻抚他的背无言安慰,小孩这次终于肯乖乖窝在我怀中,忽然闷闷地说:“爹爹,我想听调子。”
我一愣,抬头看了看树叶,柔声哄他道:“这些树叶子太厚,吹不了。”
“正好,我也想听,”沈墨山笑吟吟地说:“我前儿倒得了柄玉笛,玉质莹润上层,乃漠北不可多得的羊脂白玉,漠北皇家乐坊匠工精制而成。你名满京师,想必琴瑟箫笛样样精通,不如现下就试上一试?”
漠北白玉,漠北匠工,任一样都是天下闻名,可遇不可求。沈墨山老谋深算,明白乐痴对名笛,就如良医对痼疾,酒徒见佳酿一般不可抗拒。他算得很好,若我是一般人,只怕此刻便会不由自主应了他的要求,落入他的圈套。
但这一次,他真的算错。
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慢慢脱下戴在右手尾端二指上的金甲套,对着他,举起右掌。
阳光下,原本细白如玉的五个手指,却有两个,被人从中间指节,硬生生斩断。
看起来真是丑陋。
沈墨山脸色一变,双目精光暴射,脸上表情竟然又痛又怒,喝道:“怎会如此?谁,是谁弄的?”
“陈年旧事,多说无益。”我淡淡地说:“沈爷,您猜得对,其实诸多乐器,长歌最擅吹笛,但现下,恐怕这一生,我都没福气试您的名贵玉笛了。”
“去他娘的笛子!”沈墨山咒骂一声,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将我的断指拢在他的两个手掌当中,嗓音中竟然有些发颤:“到底哪个王八蛋干的?萧云翔?因为这样,你才要千方百计杀了他?”
我微微闭上眼,又睁开,摇头说:“与你无关。”
沈墨山死死盯着我,目光炙热而锋利,忽然一笑,轻轻摩挲我的手指道:“终有一日,你会将所有故事告诉我。”
“此不肖事,何必复言?”我淡淡一笑。
他定定地注视我的眼睛,目光渐渐转为柔和,竟然有种怜惜的错觉,温言问:“你只用三指便作了这京师第一琴师,想必,下了很多苦功?”
我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方才答道:“我只会这个。”
沈墨山伸出臂膀,轻轻揽住我,拍了两拍,笑道:“琴技出神入化,这等本事,我走南闯北,却也头一次见到,却不知师承何处?”
我心中一凛,强压那等汹涌澎湃的恨意和痛楚,只抿紧嘴唇,却不作答。沈墨山不动声色地观察我,轻描淡写地道:“怎么?不愿说?也是,江湖多有能人异士,本事越大,怪癖指不定就越多,别是收你入门,就要你发毒誓不得泄露师门何在吧?”
我自嘲一笑,抬头迎视他仿佛能窥探内心的锐利目光,摇头道:“沈爷想多了,长歌弹的,不过野路子琴,难登大雅之堂,无有师承一说。”
“那总有个教你宫商角徵羽的人吧?”沈墨山呵呵笑了:“我还从没见过有谁,一出娘胎就晓得这些的。”
“那,自然是有。”我的目光悠远起来。
“哦?是何人?”他饶有兴致地问
“敝人的兄长。”我淡淡地答。
第 8 章
我没有骗沈墨山,基本的乐理,确是罄央所授。
罄央待我宽厚慈爱如兄如师,又手把手教我许多东西,称他一声哥哥,其实,是我占了便宜。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小舟,看着哥哥,要这样按,这样拨,泛音要轻灵清越,散音要沉着浑厚,按音却要舒缓凝重,记住了吗?
说来惭愧,我直到今天,都记不住这些。
因为我觉得曲调从心,心却寄托情绪,情绪则需要表达唱和,一味的山高水长,宁静致远,或许是雅士风度,却非我心头所好。
那时候我还小,心中的曲调要么高山仰止,要么大河奔腾,要么金戈铁马,要么悲催断肠,所思所想,俱是激越慷慨。
仿佛心里有一团火在烧,想表达,想宣泄。
想引起那人的注意。
想他能明白,能如当年那般,与我唱和。
我读书读到“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句,不知为何,想到的,都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谷主。
我永远忘不了,他如何听懂了我信手拈来的曲调,如何在我痛苦的童年带来一丝真正的温暖和曙光。
即使是时过境迁的现在,有些事情,也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但我没有想到,我在谷中一直呆了两年,才终于有机会正面看到那个男人。
还是叠翠谷三年一度的选拔赛场上。
那天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叠翠谷中的管事仆役早几个月便开始忙碌准备,谷中树上丝带结花,张灯结彩,装点得热闹漂亮。大红地毡铺在木桩累就的高台上,每个少年个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要在那天展现自己最好的状态,最好的武艺。
虽说是为谷主贺寿,但老规矩不变,拔得头筹那位,将有幸由谷主亲自传授一路武功。
这直接奠定了这个人在叠翠谷的地位,以及,他今后在江湖的地位人生。
我也很兴奋,因为我,也有份表演。
罄央真是温柔的好人,他知道我仰慕谷主的心思,特地替我去央求总管大人,让我也有机会像谷主表示自己对他救命之恩的感激。
更重要的,罄央明白我想表达的,其实是,我在谷中这两年没有白过。
我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那一天,我穿上仔细洗的干干净净的白色儒袍,罄央帮我梳了两边抓髻,用红头绳系了两个俏皮的结子,双手抱琴,早早地去到高台之下。
就如朝圣的信徒,虔诚而忐忑。
去得最早,却排到最晚。
我的演奏最无关紧要,因此要待众人演示过后才轮到我。一直等到饥肠辘辘,眼巴巴地看着众位少年英姿飒爽,在高台上各显神通,还是没能轮到我。
越看,越心里没底,越觉着,谁都比我好,谁都比我聪明且用功。
待得后来,罄央白衣胜雪,翩然若仙地飞掠而上,少年倜傥,手舞长剑,若游龙戏凤,翱翔九天,说不尽的风流妩媚,看得我目瞪口呆。
原来,平素温柔如水的罄央哥哥,竟然如斯优秀,通身气派,熠熠生辉。
这些人,每个都是人中龙凤,千挑万选的奇才,除了我。
我正恍惚间,罄央已经技惊四座,含笑收剑,对着谷主单膝跪下,朗声颂道:“恭贺谷主山河之寿!”
他这么一喊,底下众人纷纷单膝下跪,齐声道:“恭贺谷主山河之寿!”
我也充满跟着跪下,胡乱喊了一句,心中却一阵沮丧,罢了罢了,有这么多金玉在前,我上去奏琴,能不算出丑就不错了。
正恍惚间,台上的男人带了平时听不到的些许赞许道:“罄央学得不错,该赏!”
罄央朗声说:“启禀谷主,学生不过一日不敢忘谷主教诲,尽本份而已。”
“虽说是本份,但若无勤学苦练,也无今日之成。”这是总管大人在发话。
谷主微微颔首:“说得有理。”
罄央激动地脸色泛红,此时双膝跪地,道:“谷主谬赞,罄央惶恐,说到勤学苦练,学生却自认不如同屋的小柏舟。”
我万万料不到竟然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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