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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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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主顿了顿,道:“你想说什么?”
  “谷主,”我毕恭毕敬地道:“柏舟身无武功,却也能在此间略有小成,但空闲下来却常常想,若我也是绝顶高手,能于琴声中加入内力,那等威力,想必厉害上百倍千倍。”
  谷主嘴角上勾,看着我不语。
  “但这有个问题,能演奏我谱写的曲调,必须琴技高超,精通乐理;要于曲调中融汇深厚内力,又必须武功盖世,功力深厚。这世上符合此两点条件的,唯有谷主一人。”我微微一笑,看着他轻声道:“云峥,你想学吗?”
  谷主眼中含笑,踌躇满志地拥着我,道:“你愿意教吗?”
  我摇摇头,道:“我可信不过你,别回头学会了,你又过河拆桥。”
  谷主目中精光一闪,呵呵低笑,勾起我的下巴吻了下去,唇略移动,含住我的耳垂,轻声道:“小坏蛋,都学会跟我谈条件了?嗯?”
  我心中厌烦,却不得不靠在他怀里软软地道:“我,我服下那圣药,你,你还有什么不能信我?可我呢?我,总得为自己打算不是?”
  “要什么?”他戏谑地问。
  我黯然道:“谷主日后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定然叱咤武林,呼风唤雨。到那时,只怕不乏陪伴之人,柏舟只盼谷主能记得今日,能在谷内辟一块净土,令我从此安静度过余生便好。”
  谷主一愣,随即将我更紧抱住,和声道:“放心,我去哪,身边总有你的位子便是。”
  这已经是谷主能说的最动人的承诺。
  我面上渐渐转忧为喜,点了点头。
  服下那味奇怪的药物后,我的身子日渐好转,甚至能无需扶持,便自行在院落中行走散步。操琴鼓瑟已非难事,谷主又命人打造两个指套与我,上面金银丝缠绕,煞是华美。
  我每日傍晚奏琴一炷香时间,谷主杂务甚多,并非日日有空,只来了数次,我便捡《天谴》第一部,教授与他。这首曲子繁复回旋,而谷主却天赋极高,听得一遍,却已经能一字不差吹奏出来。
  但他的吹奏,犹如月宫仙曲,飘渺轻灵,令人闻之欲醉,却不能激荡心神。我教了数次,明明他毫无差错,却仍然未能习得曲内精髓。
  这一日我不甚耐烦,终于亲自拨弦,将曲子一五一十弹与他听,正弹到高处,却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一个掌不住,眼前一黑,登时倒在琴上,冷汗涔涔,不住喘息。
  谷主忙过来将我揽入怀,蹙眉把脉,道:“怎么回事?照理说你服下圣药,不应出此纰漏才是。”
  我喘着气摇摇头,说不出话来。他却用力一嗅,一掌扑灭了炉中熏香,薄怒道:“来人!”
  平日里跟着伺候我的几名丫鬟小厮,此刻忙进来跪下,谷主喝道:“谁准你们燃这等麝香?”
  底下人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我缓过气来,弱声问:“怎么了?这,弹琴熏香,不是,咱们自叠翠谷便立下的规矩么?”
  谷主看着我,面色稍缓,和声道:“你有所不知,你服下的圣药,名为商参和合丸,服药三月之内奇经八脉重组,最为脆弱,麝香冰片等物与此相克,不能靠近。是以我早早吩咐,将你弹琴所用熏香皆换了百合香,为何今日却仍有麝香?”
  他说到最后,语气已经装为严厉,喝道:“说,这东西谁放进去的,怎么来的?”
  众人瑟瑟发抖,有胆小的吓得小声啜泣起来,皆磕头求饶,说不知何来。当值的小厮哭哭啼啼道:“是,是小的放进熏炉里,小的原也不认得这些熏香,样子瞧着又差不多,只当寻常用的,便……”
  谷主目光狠厉,我忙拉住他的袖子,勉力笑道:“无妨,许是底下人弄错了,我,我也只是稍稍不舒服,无甚大碍。谷主,谷主大人息怒。”
  谷主斜睨着我,道:“无规矩不能成方圆。你不要多话。”
  “谷主,”我有些急了,喘着气道:“宽厚仁德却也是为上之道,我这里人来人往,若有心人要替换熏香,也是易如反掌,又何必为难这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下人?”
  谷主冷冷看着我半响,终于道:“你怀疑谁?”
  我摇头,道:“谁也不怀疑,我只管自己练好琴便足矣。”
  他一把抱紧我,抚摸我的头发,朗声道:“将这里的侍卫调多点,传我的话,柏舟身子弱,需静养,平日无事,众人不得靠近此房舍。”
  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又听他冷声道:“将这几个奴才换了,再换些伶俐的上来。”
  一场无头公案便如此悄然落幕,我养了数日,又渐渐好转,谷主习曲,似乎也颇有进展,至少曲中萧杀之气,已经逐步表现得出。他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便是不习曲,却也喜欢来我这坐,往往也不干什么,只将我抱在怀中,自己看书,偶有进一步亲密之举,皆因我身子不适,而不得不隐忍下去。
  这么看来,谷主倒与先前我认知中的,差了许多。
  又过数日,谷主却忙碌起来,似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令他面上入蒙寒霜,对着我也不和颜悦色,有时候目光阴寒,似乎下一刻就会出手掐断我的咽喉。但不用片刻,他又会恢复常态,抱着我,命我在他怀中写下曲谱,两人一起推敲曲调转折,仿佛又其乐融融。
  这一日,谷主杂事缠身,顾不上我,我命人于庭院中设好琴案花毡,沐浴熏香后,便端坐树下,弹琴取乐。这一回,我弹的调子轻松自得,却是当年处处习艺所学的《流月》,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只是调子却依旧幽雅舒畅,正弹得高兴,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我以前用惯的,西域异香。
  如果我没记错,这味香之所以如此昂贵,皆因原料成本甚高,用的都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香料,比如麝香冰片之流。
  我精神一振,等了这么多日,果然来了。
  西域异香之所以倍受青睐,乃因其味并非如天启朝士子惯用香料,一味清雅,而是馥郁却不浓艳,层次丰富,每每不同:初初点燃,犹若暗夜昙花,沁人心脾;待慢慢渲染,犹若花瓣绽放,浓墨晕化;待燃尽,却又烟霏云敛,余一室芬芳,飘渺若梦。
  将香制到这等程度,也算极致。
  因而价格高售十两银子一两,而王公贵族、名流雅士却仍趋之若鹜,京师之内,甚至到了鼓琴若不熏此香则为不雅的地步。
  当日我处心积虑,要做京师第一琴师,自然对这些细节打探得明白,每每弹奏,西域异香,都是必不可少的道具。
  所以我对这个味道非常熟悉。
  熟悉到,哪怕只是淡淡一缕,却也能自空气中立即辨别出来。
  麝香冰片,是其中不可少的成分,但因为后期又加上其他香料,盖过这些味道,一般人却不知晓。
  若是我,要神不知鬼不觉害一个服下商参和合丸的人,也会点燃这种香。
  我如燃香人所愿,琴声登时一滞,随即手捂胸口,呼吸变得急促。
  商参和合丸这等邪药功效,确实不能小觑。我此刻,是真的觉着,胸口宛若压上千斤巨石,一呼一吸之间,都变得很难。
  然后,我砰的一声倒在琴上,庭院中悄然无人,适才我以要静思弹琴为由,命伺候我的侍女小厮,均退到二重门外,若无召唤,不得入内。
  真是,为燃香的人设想周全了。
  我又挣扎了好一会,终于静卧不动,就在此时,却听不远处花丛一阵轻响,有人拂开花草,慢慢走出,似乎想确认我是否断气,却又生怕引起嫌疑。
  那人犹豫半响,终于抵不过好奇心,小心朝我移近,一柄长笛伸过来,狠狠戳了我一下,又一脚踢来,将我硬是踢翻了身。
  我睁开眼,果然不出所料,是当日那位想划花我脸颊的俊俏少年。
  他见我没死,眼中登时露出惊诧,随即又蒙上怨毒,长笛一挥,便要朝我胸口戳下。
  “等,等……”我举手挡住他的长笛,勉力道:“这一下下去,所有人,都知是你杀了我。”
  他脸色一凝,立即收回笛子,咬牙道:“说的是,那我换个法子取你性命!”
  我笑了一笑,果然是被家里骄纵得过了头的孩儿,我问道:“你,有何法子?无论你用什么,以谷主之英明,迟早查到你头上去……”
  他略有些发呆,突然发狠道:“我管不了那许多,我恨你,我就是要杀了你!”
  他手一扬,竟然就要一掌拍向我的天灵盖。
  我忙提气喝道:“住手!你这么做,只会令谷主厌烦你,不会令他爱你,你难道不明白吗?”
  他一愣,手掌停下,一张小脸满是伤心愤怒:“他,他现如今,全副心神都在你身上,又,又哪里管我的死活……”
  我心里暗自叹了口气,道:“那是,他为你好。”
  他怒道:“你胡说!为我好会对我不理不睬,又罚我禁足,又罚我抄书,见都不见我一面吗?”
  我挣扎着从地上坐起,喘了气道:“你以为他对我好?”
  他嫉恨道:“他对你还不够好吗?你是谷主唯一亲传弟子,即使叛离本派,一回来,却仍得他信赖关怀。”他越说越气,红了眼圈道:“谷主,谷主从未如待你这般待过他人,赏你服圣药,还常常嘘寒问暖,我还看见他对你笑!你,你有什么好!我明明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我叹了口气,捂住胸口道:“一切皆因,我能助他练功罢了。”
  那少年咬牙道:“是啊,就因为你能助他练功,所以他才待你与众不同,才……”
  “听我说!”我打断他,道:“我能助他练功,只是令他成为绝顶高手。但他要号令江湖,称霸武林,却需武林世家,名门正派之支持。你,是名门之后,对不对?”
  他脸上现出骄傲,道:“那是当然!”
  我疲倦地闭上眼,道:“那不就成了。我服下圣药,便是不愿,也只能助谷主练功,但这事完后,他却有几十年需要一个出身显赫,武功人品相貌出众之辈与他比肩奋斗。我只是风烛残年的人,你却犹如骄阳,不若蓄精养锐,谋定而动,现下争这口气,杀了我却失了谷主的心,得不偿失,何苦来哉?”
  少年脸色松动,退后一步,冷冷道:“也是,你就如癞皮狗一般,放你苟延残喘也活不了多久,何必脏了我的手。”
  我苦笑一下,看着他,想说什么,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你那是什么眼神!”他抬脚欲踢。
  我定定地看他,目光冰冷,那少年眼中掠过一丝畏惧,怏怏放下脚,冷哼道:“暂且放过你,反正那香里含的麝香等物,够令你体内圣药反噬的了,就算服了药,你也没法脱胎换骨,重组奇经八脉。”
  我淡淡地道:“谢谢你。”
  他奇道:“谢我?”
  我冲他一笑,道:“西域异香,乃我昔日惯用的,许久没用,真想念啊。”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展开身法,倏忽消失在花丛中。
  我不知道侍女们何时发现躺在地上的我,但当我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室内点着比平日多了许多的灯火,平叔及谷内为我把脉看病的大夫围了一圈,见我醒来,众人脸上均有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几名大夫又诊治一番,平康又示意侍女上前喂我吃药,待喂完药,换下衣裳,我已累到两眼发黑,靠在枕上沉沉睡去。
  朦胧中,却听得平康在一旁轻声道:“柏舟,柏舟。”
  我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平康面露犹豫之色,道:“柏舟,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我略点了点头。
  平叔叹了口气,道:“我屏退了不相干的人,想与你说两句真心话。”
  我睁大眼睛。
  “你是我打小看大的,”他斟酌了一下,道:“有些话,我便不拐弯抹角。”
  我弱声道:“是,请讲。”
  “这一次的事,我晓得乃有人趁你奏曲,燃了西域异香。”他看着我,有些犹豫,道:“谁做的,出于何种目的,你我心知肚明,但我希望,你能装作不知。”
  我轻轻一笑,道:“好。”
  他见我如此干脆,反倒不忍心,伸手替我掖了掖被角,叹息道:“委屈你了。”
  “无妨。”我闭上眼,喃喃地道:“自来,我已惯了。”
  “柏舟,”平叔和声道:“谷主待你,真个与众不同。平叔伺候他几十年了,从未见过他待谁如此上心,你是好孩子,我心底,也盼着你能长长久久伴着谷主,让他身边有个窝心的人才好。”
  我嘴角上翘,调侃道:“平叔,您还是直说不得已的部分吧。”
  他顿了顿,笑道:“你这孩子,唉。我也晓得,真是对不住你,但人有三六九等,有的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不能如咱们这等平凡之辈,庸庸碌碌,就此一生。谷主大人他……”
  我心底一阵腻烦,睁眼打断他道:“他是高高在上,我们不过蝼蚁一流,为了他的大业,咱们万死不辞,您想说的,是这意思?”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柏舟,你要站在谷主身边,便不能奢望他如凡夫俗子,耽于爱恋,围绕一日三餐,做琐碎庸常之事。”
  我点头道:“确实如此,然人之心或刚果或懦软,皆秉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庸人之常情,也弥足珍贵。”我疲倦地叹了口气道:“平叔叔,口舌之利,逞来无用,您放心,我终究是叠翠谷出去的,总不会跟个孩子计较得失,坏了谷主的大事。”
  平叔颔首道:“你能识大体便好。好好歇息,谷主这几日忙,我便不将你的事禀报了。”
  我道:“好,一切听平叔安排。”
  我将养了好几日方渐渐好了,但因服用圣药而带来的那点体质好转,却也终究镜中水月,白忙活一场。不但如此,圣药中蕴含毒素,却也从此缠入体内,我坐卧之间,时常感觉时日无多,不得不往前推进计划。
  这一日,谷主又来习琴,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命我伸手搭脉。他眉头紧锁,面露寒霜,看向我的眼中竟蒙上一层说不出的怜惜和隐隐的愧疚。
  我笑了起来,其实此间发生什么,谷主又怎会不知?只是事到临头,我确是最好牺牲的那一位,从来都是如此。
  他大概也觉着我已是强弩之末,捱不了多久,对我却从此好上许多,一连十余日,皆留在我这里,同吃同卧,每每抱着我舍不得撒手。虽然他面上仍是淡淡的,但举止之间的眷恋和淡淡的忧伤,却已表露无疑。
  我想,若我仍是当年那个小柏舟,此刻大概会觉上天一般的幸福满意。
  但我早已是易长歌。
  柏舟求的温情和眷顾,到得此刻,即便掺杂许多别的,但终究十分当中,有一分真意。
  但易长歌,却连这分真意,都不需要。
  “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谷主和颜悦色对我说。
  我在他怀中淡淡一笑,道:“不若,趁着我精神好罢。你将我教你的曲子,再演一遍。”
  他搂着我的手骤然一紧,唇线紧抿,半响方挤出两个字:“不急……”
  “急的,”我靠在他胸膛,软软地道:“时日不多,可我还有几本曲子,尚未写与你。”
  “柏舟,”他猛地抱紧我,忽而狠声道:“我定,我定杀了……”
  “云峥,”我笑着打断他,难得说了句真话:“我累了,这样也好。来,再演一次,你的玉笛呢?”
  “真的想听?”他吻着我的脸颊。
  “想。”我闭上眼,决然道。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44 章

  我发觉人之将死,也不是没有好处。
  比如谷主对我的态度,一旦他确认我命悬一线,时日无多,对我的好,便不再掩饰压抑。原因很简单,他既无需顾虑待我太好,会令我恃宠而骄,将来不可收拾;也无需担忧放任自己的情感,会有一日将我变成他唯一的弱点,会为我受制于人。
  大概,在他这一生中,也是头一回,学着对旁人好。
  只是我并不深感荣幸,在这个男人身上,我在太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将人的一生能够给予的情感统统献祭在他脚下,然后烧毁焚坏,现在已然太晚,我的手按着胸前的地方,能感觉到的,是无边无际的荒凉。
  以往想起,还会悲愤难耐,会怨恨,会痛苦。
  但现在,许是命不久矣,我只感到一片接近尾声的空茫。
  犹如旷野天地一般的空茫。
  谷主笛声萧瑟,再无当初那等清雅平和之感,再面色冷淡,他看着我的眼中,也暗含悲伤。这种悲伤,三分为我,七分却是为他自己。这么些年,叠翠谷中人人对他敬若神明,但那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却想必他也直达心底。我对他而言,固然是一枚可随时丢车保帅的棋子,但在另一方面,却又何尝不是与他一起生活过,曾经熟悉亲密,见过他的孤独,愿意用付出一切,无怨无悔任他索取的那个人。
  只要有需要,他会毫不犹豫一脚踹开那个人,但踹开的同时,他却又会有所遗憾。
  毕竟,能如我这般爱他,又不令他生厌的人,到底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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