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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日-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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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否则玉石俱焚，谁也活不成。”
不管她说什么，羿都想听下去，因为她声音恬静柔美，像早晨的空气一样让他肺腑清澈。为此，他把所有人都赶出了院子，因为他要单独享受这个可爱的刺客，或者说接受她的单独审判。这场对话持续了一下午，倭儿景是唯一的见证人，他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对这个向他的姐姐恒娥一样发光的少女感到亲切，他围着她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使这场魔鬼与天使的对话增添了不少孩子气。羿甚至希望女孩儿坐下，跟她喝几杯酒。女孩儿当然拒绝了，她说他应该先把她的两个使女放了。羿说他之所以押着她们是怕她们自杀，或者发疯。闻观重申她们不是为了报仇来的，不过她也说，这么多人都是他的仇人，一点也不奇怪。羿于是申辩自己其实还是更多人的恩人。闻观说他的那些英雄事迹没什么可炫耀的，因为人活着就应该尽量做些好事，而且他也得到了报答，只不过还没受到应有的惩罚。羿听到这么高尚的道理有点吃惊，他不得不提到女孩儿的父亲，他说旷先杀了他的岳父和很多有穹人，最后几乎是自杀死的，而他埋葬了他。“这都是因为见鬼的羲和。”他说。但闻观并不想听这些解释，她打断了他的话（否则这个杀父仇人简直要把自己说成她的恩人了），她说她知道这儿刚发生过一场战争，而她理解的战争就是这样：失败者用死亡洗罪，胜利者用血腥判决。羿说她人小却爱说圣人似的大话，“不过，”他又讨好地说，“我们还算亲戚呢。”闻观说她早就没有什么亲戚了，而且从来也算不上羲和的门徒。羿说这和他完全一样。但闻观一下就把话题转到正确的方向，她说她知道十个太阳会出来，所以他活着对每个人都不公平。羿恼火地说，他要是信了这种鬼话，那世界就真就乱套了。
闻观于是说：“假设你真这么重要，出来十个太阳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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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回答说：“那我就让人们在晚上过日子。”
女孩儿叹了口气，为了让他相信一个最荒唐的神迹，她给他讲了一遍黄帝的九面镜子和九个羲和在扶桑岛升天为神的故事。故事很长，但她字斟句酌，生怕一个不恰当的词和用错了语气让她的故事听起来像一个疯子讲出来的鬼话。她如此耐心温和，以至于以后这世上再也不会出现像她这么认真地劝说别人去自杀的天使了。
当她说完时，羿抬头往天上看，手指着太阳说：“你说这太阳是羲和家的？”
闻观说：“是的，就像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天子或贵族一样。”
羿于是说出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有份量的话。“这不公道。”他严肃地说，“如果羲和家有九颗太阳，那以后这世界就成了他家的了，要是他让天下人都做他的奴隶，那天下人就都得忍着。如果人们不忍着，他们就让全世界都晒他家的太阳，这天下人还有好日子么？你想想看。”
这番话还真把这位天使说得无言以对，她又迷惑又委屈地扑闪着又圆又黑的眼睛，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发呆了半天。这让羿尝到了作圣人的快感，他禁不住慷慨激昂，最后把羲和那一大家子说成了普天上下、空前绝后的暴君。他说到这儿时，那位天使的眼睛惶惶地眨巴两下，一阵泪光闪漾后，她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洒了一地细碎闪亮的冰珠。羿一见这情景，心肝都碎成了粉末，忍不住五官酸楚，差点就变成了女人。不过，什么也没有自惭形秽让他感到胆怯和手足无措，或许要是没有前一天夜里的那场鬼混，他的处境会好一些，至少他能有胆量拉拉她的手什么的。
就这样到了黄昏，先是国王对刺客的审判泡汤了，接着天使对魔鬼的审判也泡汤了，最后他们合起伙来开始审判即将出现的十个太阳。这天使擦干眼泪，又变得高不可攀了，她说羿的话有道理，但毫无用处。羿于是说，如果她也认为她们家的祖宗有罪，那他就可以做点什么。闻观点了一头，接着又说了一次她没什么亲戚，因为他们都发疯了。羿就说他会消灭那几个假太阳。闻观问他要是他做不到怎么办。羿说那他就去死。然后他问她是否希望他死。闻观说她希望更多的人活着。
在这场对话要结束时，羿突然冒出一股愚蠢的勇气，他说：“你愿意到我的宫殿里去住么……那儿很宽场。”
闻观看也没看他就说：“不，我听说我父亲就死在那儿。”
这是个又可爱又可怕的天使。羿在跟她并肩而行时，觉得这是一场梦，还觉得自己是个矬子，就像那个围着他们跑了一下午的景。他把闻观领到羁押那对儿姐妹的房前，闻观进去很久，这毫不奇怪，三个可怜的姑娘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她们还需要哭上一场才行。天将近黑时他们出来了，天使带着天真的愠怒，那两个姊妹神情凄美，为了躲开他，她们远远地贴着墙根低头而行。那个国王或者说魔鬼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罪犯。
当气温突然升高时，世界充斥惨烈的死光，人们通过一面正在融化的镜子确认天上确实有十个太阳。人们呆在地窖里，用他们剩下的全部力气诅咒羿尽快死去。但人们无法计算日子，因为太阳再也不落下了，世界没有黑夜，时间停止了，人们都觉得自己将永远活在坟墓里，有些着急的人用最快的速度进化成了鼹鼠，他们不断向大地深处挖掘，有人挖透了九层泉水，有人挖出了岩浆，有人挖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头栽了下去，在无休无止的坠落中，他们知道自己挖通了归墟。那时，大地在曝晒之下开裂，森林起火，草木成灰，石头碎成了沙子，沙子化成了玻璃，铜铁都在变软；那座被切割出来的半阳山又发生了一次巨变，它在融化后又恢复成了鸡蛋黄的形状，山上那些由蚩尤人的焦尸化成的石雕，则变成了一幅幅抽象夸张、无法涂抹掉的岩画，就像这块大石头上长出来的稀奇古怪的胎迹。所有动物也都钻进了洞｜穴，在某一时刻，地球的引力消失了，一切活着的生灵忽然都能飞起来，他们打一个喷嚏，或者放一个屁，就能一冲而起，如果不是洞｜穴阻拦，就能飞个不停；野兽也不敢跳了，飞鸟不敢扇乎翅膀，它们要是这样做了就永远也停不下来，直到把自己累死为止；因此动物们只好趴在洞中抱着树根和石头不放，人们则用绳索把自己拴在地上。有个人为了透口气而打开地窖，开启地窖盖带来的一阵风霎时掀起大地上的一切，使整个天空飘满了焦糊的尸体。
射日的传说（5）
但至少有一些人乐坏了，那是在阳都山巅那座新建造出来的王宫里，羿的一大群巫儿和妃子们认为她们的升天术练成了，她们在宫殿里一边挥霍王后恒娥制造的永不枯竭的露水，一边挥汗如雨地享受飞翔的乐趣，要不是清醒的恒娥劝阻和外头的太阳过于毒辣，她们就会飞出去寻找昆仑山。王宫外面的庄园里还有一些男人在奇迹般的凉爽中毫无怨言地干着活，他们拴在一起，分享着似乎藏着海洋的几罐水，然后他们一手撑着伞，一手去搬动巨石和整棵大树，由于重力消失，他们的繁重工作已经变得轻飘飘的了。
嵩山上的人都钻进了那个大山洞。羿让所有人都分享他的酒，但人们虽然不感到口渴，却仍然由于血管沸腾热得发昏。这时，那三个从扶桑来的天使就利用山洞里的泉水为人们制造冰块。当第一批珍宝般闪光的冰块出现时，山洞里立即凉爽宜人，人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发生了一场哄抢冰块的骚乱，羿命令他的武士当场杀了几个人，才维持住了这个世外桃源的秩序。不久，羿那射日的壮举遭受了挫折，他出了山洞，还没拉开大弓，只朝天上看了一眼，眼睛就差点给晃瞎了，眼眶里泪水汹涌，出现了短崭的失明，他咒骂个不停，被忠实的武士们抬回了山洞。闻观过来在他眼睛上搁了两个冰块，不过，要是她能用她那冰凉的小手在他红肿的眼睛上捂上一会儿，效果会更好。那时他躺在一块石头上，对这个天使说：
“你可以让人把我扔出去，因为你们家的祖宗们赢了，而你，以后用冰块就可以统治世界了。”
闻观说：“你死不了。”
但他坚持说：“我要是瞎了就等于死了。”
接着他以一个要死的人的口气说出了他几天来的心声，那就像一个让他不能瞑目的遗愿，他说：“要是那天晚上你来刺杀我就好了。”
闻观对他的厚颜无耻感到吃惊。她看出这个人只不过想赖在她身边跟她无穷无尽地说话，一直说到她能满足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为止，因此她生气地说：
“你快别做梦了，我会让你看见那十个日头的！”
说完她回到泉水那里，开始敲打一块她刚造出来的大冰块。
这工夫，大地上落下来两个神祗，他们都化身为难民进了山洞，来到羿躺着的地方，一个自称来自昆仑山，另一个说他来自比昆仑山更远的西方，他们劝说羿向羲和屈服，作他们的奴隶，这样就可以平息九个太阳的愤怒，还能保住他的性命。羿那会儿眼睛上还放着冰块，他看不见他们的真面目，但他对这两个远道来的疯子居然让他作羲和的奴才感到无比恼火，他伸手攥住噎鸣刀，回答说，他即使看不见东西也能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这两个神于是赶紧滚蛋了，他们一个变成长着九颗脑袋的老虎，一个骑上一根长出一对儿翅膀的手杖，借着一阵风飞出了山洞。难民们这时才知道神的光顾，他们全都吓坏了。羿那时说：“你们都可以诅咒我，然后去做奴才！”
他说完这话，人们看见一个巨人和一对儿连体侏儒脑袋上顶着一朵不大不小的云彩进了山洞。羿就在这时候眼睛复明了，而且比以往更加锐利。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应龙、日奴和夜奴冒着一团烟雾出现在面前，就放肆地大笑起来——他从这两个老朋友那焦急的表情里看得很清楚，这世界仍然需要他。
应龙和连体兄弟为羿带来了他最需要的东西：一个对羲和斩尽杀绝的建议。他们说，九个太阳不可能一下子都被消灭，他们根据对羿箭术的了解和太阳在轨道上的最快速度，计算出一个结果：羿最多能两次发射六支箭，射下六个太阳，而要消灭最后三个，他必须去扶桑岛。羿说，只要能把羲和消灭干净，就是归墟他也去。日奴和夜奴说，扶桑岛的炀谷比归墟还可怕，因为那地方热得会把大海烧干。应龙也说，进炀谷只有一条路，只有羲和找得到，但他们只好去碰运气了。这时他们听见旁边有人说：“我是从那儿来的。”人们转头去看，只见闻观坐在角落里两手支着香腮说：“我带你们去。”
一次旅行就这样定下来了。但由于那位在扶桑长大的天使还惦记扶桑人的感受，所以在她的提议下，几个人又顺道规划了扶桑人的未来。他们的决定大概如下：
一、 由于扶桑人都作了羲和门徒，信了天照神道，因此如果九个羲和灭了，他们就有必要给扶桑人立一个新的神，以免这岛国人没了信仰，说神州来的人不宽容。
二、 经过再三斟酌，以及此后征得恒娥的同意，羿决定让他的小舅子景，也就是那个弱智的侏儒孩子作扶桑人的神。羿认为，虽然这孩子又矬又傻，但是比较有福，而且他碰巧还是羲和十世呢。
三、 景本人对此很高兴，在羿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正在山洞里跟融冰和融雪姊妹漂浮在空中嬉戏。因此，他当时提出的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她们抱”。他的意思是，要是有这两个姊妹陪着，他去作鬼都行。
四、 冰、雪姊妹同意返回扶桑岛照顾羲和十世，她们本来就不愿意留在大陆，因为这个世界已经让她们伤心透了。她们当时热泪盈眶地向闻观表示感激。而羿则用发誓的口吻对姊妹俩说，今后她们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但姊妹俩说，她们做惯了孤儿，去哪里都一样，不用任何人挂念。
射日的传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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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应龙承诺，当羲和家的日头毁灭后，他将和四海龙王为全世界下一场大雨，保管浇得大地起死回生。此后，扶桑还会成为一个湿润多雨的岛。
闻观在最后时刻恰到好处地为羿打磨出了一个巨大的冰镜，这个镜子不仅能让他看到天上的十个太阳，而且会把它们跟他的距离拉近（这大概是我们今天称为望远镜的东西），以至他还能看到那个真正的恒星里面有一个懒洋洋的活像乌鸦的大鸟，那就是太阳神；而那九颗妖星则是九面大镜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倒是镜子后面隐约能看到九个羲和狭窄的胸膛。
就这样，带着这面神奇的遮光镜赋予他的冷静和使命感，羿拎着他那彩虹般的大弓，带着他的两个助手——巨人般的应龙和一个天使般的女巫，走出洞｜穴去射太阳了。他们冒着布满焚尸炉味道的炽热空气上了嵩山，来到山顶的最高处，应龙在羿头顶撑开一朵云彩，闻观在他面前举着那面冰块做的镜子，羿透过冰块向天上看了一眼，十颗太阳排成了一个大十字，真假一目了然。一切都像他们预计的一样，他两次扯开大弓射出去六支银箭，随着六个太阳火星四溅，碎片纷飞，剩下那几个太阳都向东方窜去，天上霎时一个太阳都不剩了，世界暗得漆黑混沌，羿在黑暗中喊道：“这是世界上最爽的事情！”话音一落，整个世界都发出了回应，当四面八方的回声落下，他的眼睛缓过来，看见世界的东方又亮了，那颗红艳艳的恒星正在爬山，好像这天的清晨刚刚开始。
人们最初听见景因为突然天黑而吓得大哭，后来一阵凉风让他开始笑了，山洞里的人发出欢呼，接着，还没死的鸟兽虫子在各种地方都发出欢呼，远方的世界也有欢呼声，地狱里的鬼也发出欢呼声，天上的神灵则发出惊叫。那会儿大地还是滚热的，但所有飘在空中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不管活人还是死尸都摔得咧嘴直笑。越来越多的人爬出地窖，他们像欣赏奇迹一样仰着脖子，一边咽着失而复得的吐沫，一边看着云彩美妙地在天空生成。
一场大雨过后，应龙在嵩山顶上变成一条金紫色的大龙，他牵着一辆乘满了国王、魔鬼（黑马）、天使和侏儒的银车腾空而起，飞向了扶桑岛。
在扶桑岛，羿完成了他们欲先谋划的那些事情：闻观带着他进入炀谷，把最后三个假太阳在扶桑树上射灭了，羲和们全都死了，那些镜子的碎片散落在附近的海岛上，砸出了许多火山；剩下一些残片后来被扶桑人拼成了一个新镜子，它再也炼不成第二个太阳了，但扶桑人仍把他当作神物供奉。那面用冰块造的镜子被羿投进了炀谷下的甘渊中，使那片金灿灿的毒水变成了能治病的温泉。他还封景作了扶桑王，地位跟中原的诸侯相当，但扶桑人很快就把这个倭儿当作了他们的神。而冰、雪姊妹成了这个岛国不可侵犯的圣女，不过，第二年这两位圣女就在同一天同一时刻生下了两个男孩，据说他们后来成为扶桑国最伟大的两个武士。闻观则把那柄已经毫无用处的宝剑归还给了神殿，它和那面用残片拼贴的镜子一样，仍然被视为天照神道的圣物。羿还意外地收获了一件和他的神马、噎鸣刀和彤弓素矢一样神奇的宝贝——当九颗妖星一灭，高耸入云的扶桑树便轰然倒塌了，从树根到树干化成了一根只有半人多高的赤红色的木杖，它能像太阳一样发出耀眼的光，成为一件强大得无法预测的可怕武器。当时，有一群忠于羲和的扶桑武士从四面八方赶到炀谷口围剿他门，羿挥舞扶桑杖不慎把这些人都化成了焦土，他吃惊地吐着舌头说：“这下好了，用它杀人都省了火葬了。”应龙告诉他，这玩意儿只适合用来教训神。羿立即就验证了这一点，他找到太阳的女儿魃，用扶桑杖狠狠地敲打了她一顿，直到这个秃头女神发誓不会在他的地盘出现为止；在羿统治神州和扶桑的时候，她确实没有再出现过，据说她去了非洲。羿就这样建立了秩序，拿走了扶桑树，他后来把它当作了自己的权杖。这样一来，伏羲的预言也实现了，那颗懒惰的恒星、真正的太阳从此离开扶桑岛飞到天上转圈去了，他将在天上的银河里洗澡，还有数不清的漂亮星星围着他转。
这些事都做完了，景和冰、雪姊妹把羿、闻观、应龙和连体兄弟送到海边，他们在那里分手。出于羿的心愿（或者说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要分开返回大陆，应龙和连体兄弟愿意在这种事上成全他，他们借口要去南方降雨，先走了一步。羿于是有机会和闻观成双结对地返回神州故土，他还跟他的黑马打了招呼，让它无论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走得越慢越好，因为他将和世界上最清纯的天使同骑而行，不是他抱着她，就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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