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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家事与情事-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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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大名垂宇宙,小脚夫人亦随之(4)
不过胡适是个极爱体面的人,当众如是说,会不会有言不由衷之处?1960年12月17日,胡适的老同事、挚友钱思亮(原北京大学化学系教授,台湾大学校长)在台北福州路自己家为胡适设寿堂开寿筵,庆祝他七十华诞。入席的有钱思亮夫妇(钱夫人在上海“孤岛”时期认江冬秀为干娘)、张祖怡夫妇(夫人江小波时江冬秀的侄女)、胡适的秘书胡颂平夫妇、胡的生活秘书王志维夫妇,唯独没有胡太太江冬秀——大家心照不宣,胡适有口难言:小脚夫人留恋纽约她的麻将桌,怎么也不愿和胡适一起飞台北定居(直到化尽了胡适海外积蓄,才于1961年10月18日返台)。胡适并非夫人不在身边而感到“自由”,目下最现实的是没有条件在自己家里做大寿(14个月后他西去了),是什么滋味呢?于是在钱府的寿筵上他作秀地对胡颂平的太太薛妫珍说:“人家都说你对颂平服侍周到,你的菜又做得好,因此颂平在外面吃饭都不安,都要回家去吃……”接着又称赞王志维的太太张彦云贤惠,帮助自己做修补领扣等麻烦的工作。于是胡适擎起酒杯说:“颂平、志维,我代表我的太太敬你们夫妇一杯,你们对我的照顾,我的太太也很感激你们。”胡适讲的真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然而他的太太现在在干啥?兴许是耽于通宵的“围城”大战。
江冬秀的搓麻将是出了名的。她做了胡适博士太太后,除露一手烧徽州菜、指挥佣人干活外,就无限止地战“围城”,从北京搓到战时上海,战后又搓到北平,再搓到纽约,战线绵延她的大半生,战绩嘛可以说战无不胜。她的手气特别好,每次总是赢局,麻将桌上赢来的钱,几乎成了胡家不固定收入之一。江冬秀沉醉于“围城”战,忘了时间,忘了国界,忘乎其所以然,乃至1950年狼狈流寓美国纽约后,尽管因为经济窘迫,迫使自己打理生活,还是渐渐支起她的麻将桌,汇聚她的(华人)麻将友,她的“天外天”生活又热闹起来了。胡适在不是滋味的苦恼中,还是包涵了。胡适的薪俸并不太多,积蓄有限。江冬秀1961年10月告别纽约“麻将”友,终于回到台北南港,却断不了麻将之瘾,但“中研院”院区有规定,不得设牌局、打麻将,胡适不能因为自己太太的麻将破了这规矩,因而打算在市区租赁间小房子,供她作“围城”之战场,但因为手头紧促而作罢。漫长的岁月中,江冬秀也竟有搓麻将一度忘了昼夜,忘了“共赴国难”,搓得连自己身边的小儿子思杜也忘记管教的时候,在美国镇日为祖国抗日而奔走呼号的胡适大使终于忍耐不住了,就写信给留在上海“孤岛”的江冬秀,要求“我盼望你不要多打牌……我盼望你能有多一点时间在家照管儿子。小儿子有一些坏脾气,我颇不放心,所以要你多在家照管儿子。”(1938年5月5日)
胡适与江冬秀就这样磨合着共同生活过来了。再看看这一家的里里外外,江冬秀起着什么作用。
白字书信传真情,专断持家真大气(1)
江冬秀素描之一:搓麻将;素描之二:写白(别)字。不写白字,不是满口熟练的京片儿,那就不是江冬秀了。这里不妨拣出这位“大名垂宇宙”无双博士太太1938年12月8日,从上海写给在美国大使任上丈夫的一封家书(白字或病句笔者在括号内作了更正)——
xing (马偏旁辛字):
今早报上说你因身体不适,进某医院疗养,我看(了后)吓我一大跳!盼望不是大病。但是你要(是)没有几分病,不会住医院,是(使)我很不放心。盼望老天爷开眼,就(让)病好了罢。是不是牙痛病见(现)痛凶了?我只有靠天福保佑你,祝你康健。我实在不能回想(忆)了。你(以前生)一两次的病,大半我都在(你)身边多。回(否)则在国内,信电都方便,现在心想打个电报都不敢(能)。可怜到我们这个地步,做人太难过了。
不用别人捉刀,不必把自己的感情先暴露出去(她做老闺女时),担开纸,握起笔,自己来写,虽然病句、白字不乏其有,但开门见山,直白自己的感情,女性特有的爱怨五味俱下,比起那个时代套用典故,文绉绉的尺牍,不知高明多少了。怪不得胡适曾说,“病中得她书,不满八行纸,全无紧要话,颇使我欢喜”。就在这封慰问信中,江冬秀还老实不客气地直奔另一个主题:
你的脾气好胜,我一晚不睡觉,望你平身(心)气和,修养修养罢。你的师姐师妹要把我们全全(全家)送掉,也是前世遭击(造孽),现世出这一班宝贝。想开点罢!干(甘、安)心完了。
江冬秀丝毫没有忘记当年胡适康乃尔大学时期得“师姐”韦莲司、哥伦比亚大学时期
的“师妹”莎菲,以及精神追踪到绮色佳去学农的小“师妹”曹诚英……“这一班宝贝”。为了维护自己全家的安全,警告丈夫“安心”。接着笔调又一转,回归正题,江冬秀始终主张胡适教书做学问,反对胡适出去做官,她直白道——
你现在好比他们叫你进虎口,就要说假话,他们就爱这一套。你在大会上说老实话,你就是坏人了。我劝你早日下台罢,免受他们这一班没有信用的(小人)加你的罪,何苦呢?
……你看了我这封信,又要怪我瞎听来的,望你不要见怪我罢。我对与(于)你,至少没有骗你过说话呀。
冬秀看官场比胡适透彻多,一针见血,喷饭喷饭。她开始反对胡适去做大使,被胡适“我屡次对你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国家是青山,青山倒了,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得做奴隶了”的话劝住了。1940年春,传来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在香港逝世的消息。别说江冬秀沉湎于麻将战局,她立刻感觉到又有新的官运亨通于胡适,于是又赶紧提笔去敲打——
昨天看见孙先生,他开会回来,见我头一句话替我恭喜,说你就要回来了。我莫明(名)其妙。他告诉我,命你回来做研究院长。我听了狠(很)不好过。骍,你知道我皮(脾)气处处不忌(讨厌)那一种假仁假意(义)的朋友,有点肉麻他不过。你要知道,万一有此事出来,你千万那(拿)定主意,不要耳朵软存(甚)棉花。千万你的终止(宗旨)要那(拿)的(得)定点,不要再把一支(只)脚跶(踏)到烂呢(泥)里去了,再不要走错了路。把你前半身(生)的苦功,放到冰泡里去了,把你的人格思想毁在这个年头上。
中央研究院是国民党官方学术机构,院长当然是蒋介石“钦定”人物,其复杂又微妙
的情况是江冬秀无法知道的。胡适直到1958年才做上“院长”。尽管如此,胡适在从政问题上,是很感谢小脚夫人的“作梗”的。他在回江冬秀的信中说:“我读你信上说:‘但愿我给你信上的一句话,你一定回到学术生活上去,我狠(恨)自己不能帮你助点点力,害你走上这条路上去的。’我将来要做到这一句话。现在我出来做事,心里常常感惭愧,对不住你。你总劝我不要走上政治路上去,这是你在帮助我。若是不明大体的女人,一定巴结男人做大官。你跟我二十年,从来不作这样想,所以我们能一同过苦日子。所以我给新六的信上说,我颇愧对老妻,这是我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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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字书信传真情,专断持家真大气(2)
江冬秀的众多“白”字中,有一个“狠”的字是很有色彩的。据说这个“狠”与现在的“很”字在“五四”新文化时期是通用的,此字出典倒有个小故事。江冬秀的侄外孙程法德回忆此事时曾对笔者说,抗战开始后,冬秀外婆避战乱在上海“孤岛”,她常写信给在昆明西南联大执教的堂弟江泽涵,叫我到邮局去发信。我小孩子好奇,有时偷看了信,很奇怪,她都是将“很”字写成了“狠”字。有一次我熬不住问她了。她笑嘻嘻地回答我:“你看过叔公(即胡适外公)写的书吗?”后来我才知道,胡适外公著作中,有很多地方将“很”写成“狠”的。可见江冬秀在胡适的氛围中,接受新文化还是积极的。江冬秀在胡适鼓励和怂恿下,还收集了一首徽州民谣《奶头歌》,发表在1924年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所主办的《歌谣周刊》上,读起来清新隽永:
衔着奶头嫡嫡亲,
口口声声爷娘亲;
丢了奶头淡淡亲,
娶了老婆黑良心。
这也许是江冬秀难得的“文字”亮点吧,否则何谓“小脚夫人亦随之”。不过,她对胡适的书架——胡适南港住宅,连餐厅靠墙两面都是书架,放满善本影印书籍、唐宋各家文集、《宋文鉴》、《唐文粹》等等,是大唱反调的,调侃道:“适之造的房子,给活人住的地方少,给死人住的地方多。这些书,都是死人遗留下的东西。”不尽然。她自己也是读些书的,她读《红楼梦》很认真,贾府里,众多丫头的名字都背得出来,对老祖宗贾母那一套封建阔绰的排场并不羡慕,而是讥诮。此外,她就是钟情金庸的武侠小说。在纽约给胡适整理撰写“口述历史”的安徽小同乡、哥伦比亚大学校友唐德刚教授回忆说:“ (冬秀)老太太找不到(搓麻将的)‘搭子’了,就读武侠小说。金庸巨著,胡老太太如数家珍。金君有幸,在胡家的书架上,竟亦施施然与戴东原、崔东壁诸公揖让进退焉!”如此,笔者窃以为调侃还应该加上半句,“适之造房子,给死人和神道、仙女、剑侠住的地方亦不少哩”。
上述这些毕竟是“有闲”、“副业”,主持胡博士的家政,才是江冬秀立身的根本。在这方面,这位小脚夫人即泼辣又大气,诚如胡适的族侄、读北大时曾住过胡适家的石原皋所评论:“家中事情都归她处理。她有魄力,有决断,颇有些才华和男子气概。”
首先是待人接物。“我的朋友胡适之”,这是流行于上世纪前50年中国的一句社会俗语,说明胡适的交游非常广泛,车夫走卒均可去拜访胡适。米粮库4号胡府名副其实地门庭若市,而这家的主妇并无一般贵妇人、阔太太的傲慢、势利眼界,总是敬客礼宾、和顺通达、笑容满面。逢到安徽乡亲找上门,这位胡师母就分外热情,待飨于她亲手制作的徽州名菜“一品锅”(绩溪人叫“吃锅”):一只有两只耳朵的大铁锅,“口径差不多有二尺,热腾腾地端上了桌,里面还滚沸,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一层油豆腐,点缀着一些蛋皮饺,紧底下是萝卜,青菜,味道极好”(梁实秋)。胡适的中国公学门生、家庭教师兼秘书罗尔纲一度浸沉在这样的氛围中,耳濡目染。他说当家人“胡师母没有进过学校,却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治家有方,待人接物,克尽情意。胡适得有一个舒适宁静的家庭环境做学问,接待亲友,都是她的力量。胡适的事业,应该说有一半是她的”。有一次他们的长子胡祖望(时年15岁)坐汽车上街(胡适有辆私家车),遇上一位蒙古王公大出殡,为丧仪长队而堵车,回到家里冲着他母亲发脾气:“妈,你死了就埋,绝不摆仪仗阻碍交通!”如此没分寸的话,令江冬秀大为生气,蹬蹬地上楼去了。罗尔纲劝慰道:“小孩子不懂事,请师母宽恕他。”他担心中午胡适回家,江冬秀告状后要起风波。胡适一向是主张“非孝”的(但他对自己的母亲非常孝顺),吃中饭时听了此事,颇不以为然,过了5分钟后说:“我要写个遗嘱,到我死后把尸体送给协和医院做解剖用。”江冬秀听了这话,发了一个怔,顿时脸气变了,把头低了下去,但只是极短的一下子,到她抬起头来时,脸色恢复了常态,没起风波。罗尔纲在场目睹这转瞬即逝的变化,感动地联想道,“好一个强毅的人,也正是这样的人才能克制自己,取得家庭的和睦。”胡适处处爱护、尊重江冬秀,公众场合中给足她面子;江冬秀同样尊重胡适的思想观念,关键时刻该忍让,就无条件地忍让。
白字书信传真情,专断持家真大气(3)
正因为江冬秀识大体,怪不得胡适晚年时还称赞江冬秀不迷信。他对秘书胡颂平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的太太跟我结婚四十多年,我从没有影响我的太太;但她不迷信,不看相,不算命,不祭祖先。她的不迷信在一般留学生之上。你看我们的外交官中有两位,他们要做一件什么事,先在房内算一个金钱卦……”(《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1961年9月4日星期一)
江冬秀不信神鬼,心地坦荡,当然也不怕盗贼。胡适家曾两次遭“梁上君子”光顾。第一次是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应聘北京大学,虽然已结婚了,还没有把江冬秀接来,因此失窃了——
(那时)很穷,跟高一涵两人合住一座院子(按,即缎库胡同8号)。南面三间是高一涵的,北面三间是我住的。这时高一涵到南方去了,我的侄子(按,即胡思聪,胡适二兄绍之的长子)住南三间;白天,侄子到北大去上课了。一个厨子出去买菜,往往开着大门,空城计,倒没有失过事。那天晚上,我的侄子睡熟了。我夜里三点才睡,因为第二天八点有课。这个贼来了,大概等我等得太久了,就在厨房洗面间里偷了一面镜子,一把茶壶,还把我从外国带回来的箱子也打开了——那时外国皮箱很软的,在上面一个横屉里有个照相机也被偷去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洗脸时看不见镜子,以为侄子拿到房间里去吧。接着发现茶壶不见了,再在前面看见箱子也打开了。在院子后面的墙外,发现茶壶里的茶叶倒在泥土里。唯一比较称值钱的,就是照相机的被窃,也不过值十块银元而已。从此次以后,我在国内没有被小偷偷过。(《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
后来胡适家当大了,身价更高了,门面阔了,佣人多了,主要是江冬秀来了,里里外外被她治理得井井有条,所以竟没有遭盗窃。但是1949年4月以后,在海外做了流民,胡适连最心爱的书籍也没带几本,寄寓在美国纽约81街104号5楼H号公寓,靠做葛斯德东方图书馆馆长的一份薪水,与老妻江冬秀自理伙食,清苦度日——就在这个时候,梁上君子来作不速之客了。胡适回忆道——
这天是正午,天下着雨,窗帘都挂着。那座公寓是长条形,我住在这一头,中间是客厅,客厅那边是我的太太的房间。那天我不在家。我的太太看见窗帘里爬进一个人来,吓了一跳,于是去打开了房门。这个贼是不晓得我家有多少人,他看见我的太太指示他从房门出去,他就走了。
好险!如果胡太太尖声高呼起来,此贼可能会铤而走险,掏出武器来对抗;如果吓得软倒下,此贼正好下手,大劫一通;如果拿起家伙来驱赶,那肯定要发生流血事件了;如果……聪明又大气的江冬秀,巍巍颤颤扭着她那双小脚,不动声色开门揖盗。此君哪知城中深浅,还是走为上也。
从此,“胡太太开门送贼”的事流传在北美华人世界。夏志清教授撇开那天讲授的“中国现代文学”规定的课题,以第一时间把胡适之太太的故事讲给学生们听:“GO!吓退大黑贼”。
胡适这个家,因为有了江冬秀而生气勃勃。江冬秀当仁不让,全般管起这个家来,特别经济收入方面,尽管她识字不多,但胡适的教书薪水、书稿版税、其他服务的酬谢,一本家庭经济收入的帐,她心中清清楚楚。胡适出书多,绝大部分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机构)出版,从1919年的《短篇小说》(译作)、《孙文学说》继1920年的《尝试集》(白话诗集),以及20年代的《胡适文存》等新文化运动的辟窠大作,都由“亚东”源源不断出版,亚东老板汪孟邹是胡适绩溪小同乡,私交可说是“红花与绿叶”,“亚东”支他的版税是胡适一项大宗收入。胡适1928年12月15日的日记中,记下了早一天“亚东”给他送来的版税帐单(至是年11月底):
(一) 版税 (按:此表为笔者跟据胡适日记所设)
白字书信传真情,专断持家真大气(4)
单价 书稿名称 出版版次 印数(册) 税率(%) 收款(元)
《文存》初集 11 43000 15 14190
《文存》二集 5 18000 15 6480
《尝试集》 3 12000 15 540
《尝试集》 4∕10 20000 15 13500
《短篇小说》 初版 2000 15 120
《短篇小说》 2∕11 38000 10 1140
共23820元
应除未售出书版税 共75939元
存2306061元
(二) 酬劳
《红楼梦考证》 300元
十二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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