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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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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入手,看他需要什么花费,我会发文书给鄂县,命令家丞将一半的租税直接转送给你处理。总之,一切以笼络上召广国为主。

鄂县本是江夏郡的属县,辖有五千户,所有的租税,都是用来供养盖主的。一听有二千五百户的租税供自己花销,丁外人喜不自禁,急忙笑道,那公主准备到底怎么补偿我

第三章墓地

王廖这些日子也是夹着尾巴做人。一方面他心里对召广国不满,真不明白那老奴为何如此小题大做,仅仅因为一句失言,就害死像婴庆忌这样的老吏。这又不是在长安的庙堂,何至于这样深文罗织。他也看过不少廷尉府发往天下郡国的案卷,上面记载着许多朝廷大案,的确有些重臣是因为言语取祸,甚至于有“腹诽之法”,但那都是酷吏们为了邀宠主上的无耻行径,是为了在政治上打倒一个强硬的对手而不得不为。但对于召广国来说,一个小吏婴庆忌显然谈不上是什么对手,那到底为什么呢?他似乎觉得召广国和阎乐成之间或许有什么交易。另一方面,他也深深内疚和自责,这件事都是自己一手造成,如果那天不是为了炫耀妹妹的美貌,在酒宴上征婚,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可是,他现在能做什么以为弥补呢?

不光是他内疚,他妹妹也时常为此心中不怿。这天两个人相对进食时,妸君又没了胃口,她忧心忡忡地说,阿兄,你怎么也得想个办法帮助婴齐君,我想阎乐成一定不会到此为止的。

王廖的胸中突然涌上一阵无名的怒气,他把箸一拍,道,你还说,事情都是你惹起来的。他站起身,围着他妹妹来回打转,你为什么就偏偏喜欢那个小竖子呢?尤其是在阎乐成为他儿子求婚之后,你还公然说要嫁给那个竖子,这不是明摆着不给阎氏面子吗?

妸君俯着头,低声道,阿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起初我一见他眼中噙泪的样子,就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在那样一个场合,他为什么哭了呢?

他脑子坏了。王廖道,自从他从长安捡了一条命回来,就镇日这样莫名其妙的。当然,也许他有什么心事罢。王廖的语气缓和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可能是因为长安的那场杀戮,他的上司沈武和其他很多人都死在那里,他因此不能忘怀罢。

哦,妸君道,那场杀戮,我不知道。她的眼光有些呆滞,似乎在想些什么,一头鬓密的乌发遮住了她半边杏脸桃腮,显得娇艳之极。她的十根纤纤葱指在面前的几案上下意识地来回划动,喃喃地说,他的瑟虽然鼓得不算太好,却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尤其是那首歌,不知是跟什么人学的,我生平都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还有……他……他真是一个奇怪的男子,阿兄,我就是喜欢他,非常非常地喜欢,虽然我说不出太多的理由。你一定要帮他,我求你了,阿兄。

王廖颓然坐了下来,假如我没猜错,是郡太守对他叔叔不悦,我还能怎么办。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会试试。

王廖嘴上这样说,但是实际上并不知道怎么去试试。他本性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也非常相信,除了天子之外,冥冥之中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这个贪秽的世间,约束它,不让它滑得太远。比如对于婴家的这场变故,他就担心,如果自己不做出点什么以为补偿,婴庆忌的鬼魂一定会找上他,即使不至于向他索命,也会有些麻烦。因为这件事他确有责任。再说,即使他没有丝毫责任,他也乐于做些善事,因为上天定会对他的善举有所报偿。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且事情反而朝着让他尴尬的方向发展。不多久的一天,他得到太守府的文书,说有访客闲谈时经常提到,洪崖乡亭的亭舍里有鬼魂作怪,来往官吏夜宿此亭的时候,经常看到有异物的影子和莫名的惊笑声,有的官吏吓得魂飞魄散,一些路过投宿的百姓也心胆俱裂,据说有人受了惊吓,回家之后就死了。因此太守希望县令亲自带人去诊视一下,不管有无所得,都要专门以文书向府中报告。

这个通告让王廖又惊又怕,他觉得这正是一个对自己不利的征兆。如果他是一个有作为的县令,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不但不会在本县发生,相反本县会祥瑞频至。关于有祥瑞出现的郡县他也时有耳闻,比如某县廷院子里生紫色芝草啊,厨房里生萐莆啊,甚至廷中出现凤凰、黄龙、麒麟什么的。当然,他自知能力有限,这样的祥瑞他都不敢奢望。但是事情坏到在自己的治区到处是鬼魂飘荡,实在不仅是一件简单的心惊肉跳的事,一旦事情再闹大,闹到罢职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翻箱倒柜找出一囊桃枝掖在怀里,然后立即下令召集下属,套上车,带着令史、狱史、督贼盗史等一千人急匆匆地赶至现场。

洪崖亭在郊外,正值南北的驿道上,背依山坡,多种篁竹,亭舍中竹叶凌乱,好不萧瑟。大概因为鬼魂的说法流传很广,偌大的庭中竟然没有车马,看不出有人停宿。倒是那个亭长非常奉公尽职,左手执盾,右手握戟,带着两个亭卒,在谯楼上来回徘徊。这让王廖看了心里一宽,心想也许那些事情都是谣传。他的马车停在亭舍外,那亭长在上面已经看见了,赶忙匆匆跑下,抛下盾,躬身拜倒。

王廖没有心思跟他客套,他屏开众人,带着他独自上楼,低声问道,我听说这亭舍夜间有鬼魂为祟,不知是真是假?

亭长大概没料到他问这个,愣了一下,屈身道,既然明廷问起,臣也不敢不明告,的确经常在晚上听见山后有怪笑声,来往官吏都几乎不敢在本亭歇宿了。我和几个下属晚上因此也同宿一房。只是此事臣不敢上告明廷,怕明廷怪臣等妖言惑众,臣等反而因此得罪。

王廖不搭话,觉得背脊一阵发凉,虽然是白天,他觉得这楼上也凉飕飕的,他抬头望窗后看去,只见浓密的竹林间依稀可见有数个土堆拱起,在阴霾的天空下,显得好不萧森。后面全是竹林吗?还是有什么别的?你去察看过没有?他的语调都有些发抖,边说边四顾张望,觉得屋内每一件兵器、家具都是那么晦暗不祥,仿佛有一个个看不见的鬼魂在向他眨眼。

不瞒明廷说,山后有很多乱葬岗。很多是历年处决的刑徒,遇有谋反等罪大恶极的案件,家属无从来收尸的,都扔在一个大坑里胡乱埋葬,上面再盖上一块碣石,上书犯人生前的姓名、形状、物色、籍贯。——难道明廷怀疑是他们作祟么?亭长也有些不安了。

王廖来回走动,显得焦躁和恐慌,这些罪死者埋葬后,没有举行什么禳解的措施么?他追问道。

亭长道,好像是有的。一般埋葬完毕,都会由县丞用桃木书写了文书,告诉泰山地府的二千石官员、魂门亭长严加约束,不让这些鬼魂外窜,跑到阳世为害。当然,有的兵死者也有戾气太盛不受管束,偶尔逃出的可能。

王廖嘴里喃喃地说,这不行,没有柏木棺椁,要想鬼魂安宁,难矣。他突然大呼道,来人,急传各乡啬夫,征召一些百姓,来此处听我号令。

他和亭长坐在亭舍院子里等候,顺便聊聊见闻。过了不太长的时间,亭舍外人马杂沓,有吏卒进来报告,说来了不少人,他身后跟着几个乡啬夫,见了王廖,躬身施礼道,听县吏发下券契,我等急忙赶到,不知明廷有何吩咐。

王廖扫了他们一眼,道,太守府有文书,令我来诊视洪崖亭的亭舍,说此

地近来多有不祥。刚才我和亭长谈过,他怀疑是亭舍后山的刑徒尸骨作祟。所以,我让你们带人来发掘,将这些尸骨重新装殓迁葬。现在我给你们分工,西乡啬夫阎乐成君,你负责发掘;南浦乡啬夫陈万年君,你负责买棺木,其他的人去市亭购置一些聂币、碎帛、芳粮,准备迁葬后对鬼魂进行禳解,让鬼魂各归其宅,不再作祟。这件事就拜托阎乐成君全权负责了,事情办完,你们立刻上文书县廷,我向太守府申请,给你们计算功劳。

阎乐成听了王廖的吩咐,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你阿翁才不稀罕这点破功劳呢。昌年的死虽说是婴齐那小竖子造成,但是你这个卖菜佣也脱不了干系,有机会也得给你点厉害看看。他本来一向就看不起王廖,认为王廖当年在前太守陈不害处死时能保下性命,全是沾了沈武的光,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吏才。自从儿子死后,心底更是对他有所迁怒,私下里也开始称呼他为卖菜佣,不过阎乐成面上还是假装客气地说,明廷且慢,臣有一个建议,望明廷赐闲一听。

王廖道,乐成君不必客气,请说。

阎乐成道,明廷刚刚说要禳祭后山那些恶鬼,臣以为不可。臣闲暇时间也曾看过几本术书,上面记载,除了山川神祇和祖先,可以用牛羊、牺牲、玉璧、聂币、芳粮进行祭祀之外,其他的鬼一般不能祭祀,只能求神祇们管束,或者我们自己用法术镇压。《诘咎》篇里说:“鬼恒从人游,惊笑号啕,以桃剑斫之,则去矣。”又说:“人卧而鬼夜蒙人头,是乃暴鬼,以牡棘之剑刺之,则逃遁矣。若以聂币芳粮祭祀者,鬼恒来,死矣。”……

王廖心里一惊,阎乐成这番话颇有道理,而且的确都在《日书》里有明白记载,自己刚才一时惧怕,反而没想到。如果真的用棺木装殓那些尸骨,那岂不是讨好那些刑徒鬼魂吗?说不定不但不能禳解,反而让那些鬼魂更加得意洋洋、有恃无恐。于是急忙问道,那阎君以为当如何处置?

阎乐成心里颇为得意,他也知道王廖这个人一向怕鬼,所以自己这番话吓住了他毫不奇怪,他道,所以对这些被依法处死的刑徒恶鬼绝不能姑息,否则遗患无穷。臣以为,明廷不妨发县廷所藏乌头、附子、鸩毒等毒药,掺杂牡棘、桃木,然后将尸骨抛入铁锅煮烂,扔到大江里,那些鬼魂就绝不可能作祟人间了。

王廖哦了一声,想了一下,道,好吧,一切都照你的意思办。这件事你全权负责,现在你即刻带人去后山挖掘。

阎乐成道,遵命。他得意地回头,还没走到门口,就大声喊道,婴齐,这次轮到你大展身手了,当年这批囚犯是你处死的,尸体也是你带人埋的,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是责无旁贷的。

王廖听到他的叫唤,心头有点愠怒,这老牧竖果然心里嫉恨不释,虽然他暂时找不到借口处置婴齐,却会巧立名目地役使他。婴氏的家产既然充公,那就成了无爵士伍,如果有公事需要征发百姓,自然就是第一个被征发的对象。王廖厌恶地看着阎乐成的后脑勺,只恨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切责他。

后山青翠的竹林里,中间却有一大片空地,长满了萋萋青草。阎乐成一声令下,百姓们各种农具齐下,将泥土掘起。不多时,这片青葱的草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一个个长方形的坑整整齐齐的,像一张画满格子的网,铺满了山坡。坑大约有近一百个,每个坑里都躺着一具龇牙咧嘴的骨架,不时地升起污秽的空气。阎乐成拖长了声音笑道,婴齐君,你把那些骨架都捡起来,一一放到竹篓里,等到铁锅里的汤一烧沸,你就把骨头往里面扔罢。

婴齐唯唯连声。他的面庞比几个月前瘦了一些,看上去毫无表情,自从叔叔自杀,他的家产就被没入县官,只剩了一间草房,一头耕牛,几十亩地。幸好里长因为曾经受过婴庆忌的恩德,对他还算颇为照顾,只是在阎乐成巡行闾里的时候,才假装对他严厉一些。每次公事征发,阎乐成总少不了会召唤婴齐,最苦最累的活都分派他干。他是乡啬夫,有这权力。如果违抗的话,他就正好可以引用《徭律》,告他“乏徭不作”,那就得下狱。婴齐自然不会中阎乐成的诡计,对阎乐成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就是他并不恨阎乐成,阎乐成的儿子确是因自己死的,也许自己换了他,也会这样干罢。他惟一痛惜的是叔叔为什么非要自杀,如果他不自杀,至少现在还不会死。那时离新年已经没有多久,在一系列审讯中,他完全可以熬过这年冬天,等待大赦。还有,他感到奇怪的是,手臂上被叔叔咬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却每每在他伤心的时候会突然疼痛。他那时就擦干眼泪,想,叔叔不要我做一个软弱的人,不要老沉浸在过去中。大概因为此,他才以自杀来唤醒我的罢。虽然我以前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我现在的确是,我为什么忘不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阎乐成得意地朝四周望了望,假装歉意地对其他百姓解释道,婴齐君当时是县廷狱史,这些罪犯都是他处决的,鬼魂畏惧恶人,即便作祟,也不敢对他怎么样。所以我不让诸君插手帮忙,也都是这个缘故,宁愿婴齐君多受点累了。

婴齐没有听他说什么,他只顾埋首在坑里忙碌。坑里臭气熏天,其他的人都躲得远远的。阎乐成俯视着这个害死自己儿子的人,心头满是怨毒,恨不能拔出剑,一剑插在他背上,从后背贯到前胸,结果了他。然后一脚将他蹬下去,用土盖上。只是他不敢。

不一会儿,旁边的竹篓子就装满了。婴齐伸腰歇息了一下,换了个篓子,然后跳到一个新挖开的坑里,那坑里是一具比较小的骨架,看上去生前是个娇弱的女子,尸骨之上,盖着一块空心砖,砖面隐约可见两行刻字,字迹比较潦草,当是随意刻成。婴齐拾起那砖,上面写的是:

豫章县大逆无道殊死,卫缀,太始四年十二月四日弃市,尸在此下。

婴齐一读之下,不禁大是感慨。是的,这个女子生前他认识。他至今还记得她的模样,身材中等,面色白皙,说话的间歇,时不时会皱一皱眉头,显得妖娆可爱。她勾结刘丽都等人,行使苦肉计,意图扰乱县廷,却最终被沈武识破。她那时跪在地下,口齿伶俐地应付沈武讯鞫的姿态历历如在目前。多么美丽可爱的一个女子,可惜为了不切实际的谋反,在豫章西市被切下了头颅,变成了今天黄土垄中的一具枯骨。没有见过她的人,怎么又会想像出这具枯骨几年前还是一个青春勃发的少女。青葱的生命霎时就离她远去,没有一点踪迹。婴齐心里想着,胸中酸抑,眼睫上不由自主又有了泪花。他仰起头,四顾阴沉的竹林,难道她虽死了,而魂魄犹在此地,能作祟人间么。他想到这里,心中竟有一丝欢喜。如果真的是这样,人生倒也不是毫无意义。从这个世间跨入那个世间,人仍是有知觉的,说不上是一瞑而万世不复视,她照样可以视,可以思,只不过她的形体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看来是缥缈的。那么,刘丽都和沈武,他们的魂魄也同样飘荡在长安和湖县的天空了,他们能不能识得归途,回到这豫章来呢,回到豫章,就在这里,默默地凝视着他——婴齐。那么自己,就还不是孤苦无依的。

他这样呆立了半晌,阎乐成远远望见,心里颇为愠怒,他转身用眼睛瞟了一下自己的一个下属,那下属会意,立即跑上去,一脚踹在婴齐的背上,继而又是一鞭劈头抽下去,嘴里大喝道,快快干活,你这该死的竖子,在墓穴里想什么心事?到时间完不了员程,文书苛责,我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鞭影闪过,婴齐呻吟了一声,额上多了一条鲜红的血痕。他愣了一下,不敢回嘴,赶忙又蜷下腰捡拾那块块枯骨。

阎乐成假装不悦地踱上去,劝那下属道,哎,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敦促干活就敦促干活,不能随便殴辱百姓。殴辱百姓可是我们做小吏的大忌啊。你没学过为吏之道么?

那下属假装委屈道,啬夫君莫怪臣粗鲁,按照《徭律》,百姓被征发做公事,每日都有固定的员程,完成不了规定的员程,便是世家大族的王孙公子,也要受到鞭笞,这是朝廷法律严格规定的。当年沈武为太守,经常将那些完成不了员程的富人输入厩官,命令他们为牛马斫草料,还不许别人代替,再完成不了就鞭笞。有几个富人就因为不堪忍受,用切草料的斧头自刭而死。这竖子当年就跟着沈武,难道不知?想他当初责骂别人的时候是何等凶狠,现在轮到自己却也知道滋味了。他这样慢慢吞吞,必会连累得大家受谴。臣不也是为了众人着想吗?你们说,是不是?他环顾其他百姓,脸上布满了诚恳。

那些百姓都纷纷道,张偃君说得对。因为他一人懒惰误了员程,连累得大家和啬夫君都要受谴,这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婴齐俯身听在耳里,心下大恨,真是墙倒众人推。这帮该打的百姓,平日看上去一个个老实忠厚,关键时候嘴脸却都露出来了。他恍然觉察了沈武当年的痛苦,他那时不明白沈武为什么汲汲想爬到二千石的高位,为什么行事那样冷峻,变成了那样的一个酷吏。现在他似乎完全明白了。

这时阎乐成假意叹息道,婴齐君,虽然他鞭笞你,是他不对,不过你也不要怠工才是啊。

婴齐侧身望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正要回答。这时只听得远处有人喊道,守丞大人到,请诸君拜迎。

众人一惊,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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