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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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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们没行多远,就碰到婴齐三人。听到婴齐是御史大夫寺辟除的官吏,他们都有些尊敬,赶忙叫来车,将董扶疏载到野驴亭舍,并让随侍医师拔出她喉头的箭。幸好那箭隔着老远发射,贼人的弓力也不强,射入不深。医师给她清除了创口,面有忧色,对婴齐道,唉,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婴齐急道,敢问医师先生,此话怎讲?
医师道,君的这位侍妾真是天幸,箭矢射入处不在要害,不过半月,伤口应该可以痊愈,但箭伤毕竟入喉,有可能使她从此喑哑,我十年前曾经诊过类似的一例。唉,真是可惜了。
婴齐叹了口气,性命无恙,就已经算是天幸了。至于喑哑,唉……
他心下稍安,匆匆去拜见焦灭胡。焦灭胡惭愧地说,都是我郡治理不善,惊吓了婴君,希望婴君万勿见怪。
婴齐见他客气,倒不好意思了,区区蟊贼,哪个郡县都免不了有,府君何必自责?况且托府君威灵,总算没让他们得逞,臣应该拜谢府君才是。
焦灭胡蹙眉道,婴君这样说,我更加过意不去了。还望婴君将来到了长安,在桑大夫面前为我美言几句。要是桑大夫知道婴君在南郡境内险些遇害,那我真是万死莫赎啊。
婴齐恍然,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他赶忙劝慰道,臣这次不过被御史寺辟除为百石的小官,何足以动摇桑大夫的意志。府君再这样说,臣就惭愧无地了。
不然,焦灭胡摇摇头。自从新年上计之后,天下谁人还敢说婴君仅仅是个百石小吏,我南郡的上计吏回来,都艳称婴君在丞相府对状为第一。桑大夫也有意招纳君为婿,君又何必自谦。
婴齐脸红了一霎,道,府君放心,臣得蒙君救助,没齿不忘。况且这几个贼是仇家派遣,从豫章郡跟踪而来,其实完全和南郡治安没有什么关系。臣在桑大夫面前自有分寸。
焦灭胡脸上露出喜色,道,久闻婴君忠厚,有才干而不自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婴齐心中暗叹,桑弘羊大夫势力真是不同寻常,竟让一个二千石的郡守对他如此忌惮。他虽然才能卓异,却不懂得谦和自守,知足常乐,也难怪孝武皇帝临死也不给他封侯。自己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劝他,做官一味的让人畏惧究竟不是久长之策。当年沈武君猝然夭折,焉知不是太得理不饶人的缘故。
焦灭胡见婴齐沉默,继续道,君刚才说有仇家跟踪而至,敢问君的仇家为何人。他不等婴齐回答,转头道,快快将那擒获的贼人给我押上来,本府要亲自审问,看看是什么人派遣的,敢于刺杀我婴君。他的话语中对婴齐显得好不亲热。
遵命。一个佐史匆匆跑出去。
婴齐道,我在豫章郡得罪过一个人,叫阎乐成。
哦,那是个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派刺客杀君。焦灭胡奇怪地说。
他原为豫章郡西乡啬夫,后升百石卒史,本郡召太守很器重他。于是婴齐把自己和阎乐成之间的恩怨纠葛简单述说了一遍。
焦灭胡叹道,婴君的叔父也真是太冤了。换到现在,那阎乐成就算想公报私仇,又怎么可能。婴齐点头,知道这话不假。原来新皇帝即位,大将军霍光已经连下诏书,减轻徭役赋税,与民休息。当时婴庆忌抱怨赋役繁重,闹得全县鸡飞狗跳的话,如果现在告上长安,尚书也不会再受理。焦灭胡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他这次派人刺杀婴君,却是犯了大罪,一定要判弃市。那是罪有应得,来人,贼盗怎么还没押上来?
他身边的那个佐史忙伏地请罪,府君,那贼盗不经打,刚才中了骑士们几下拳脚,已经毙命了。
焦灭胡拍案怒道,你们怎么办事的,虽然那贼盗是死罪,但不经过鞫问就遽尔打死,却是违背了律令。你马上将那几个肇事者系捕,该当处罚的一定不能手软。
婴齐虽然也颇为失望,但也不想为了这个连累别人,赶忙劝解。好一会儿,焦灭胡才消了怒气,道,你们现在断了线索,让婴君没有证据劾奏仇家,真是气死我也。
佐史伏地不起,道,据骑士说,这人一口江夏郡口音,不像是豫章来的。
焦灭胡脸朝着婴齐,一脸茫然,嘴里说,可以肯定吗?
那佐史道,有个狱史从小生长在江夏郡,他说千真万确。
婴齐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我猜错了。有劳诸君。
他和戴牛在南郡江陵县太守府邸住了十多天。董扶疏的颈伤渐渐痊愈,但也的确如那医师所言,她没有再说出一句话。她看到婴齐坐在床边,总是想要说点什么,但喉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流声,憋得她脸色通红。最后她哭得昏天黑地,她知道自己成了哑巴。
婴齐也只能拍着她的肩膀叹气,扶疏,都是我害的你,不知怎么样才能弥补。
董扶疏哭完,擦擦眼泪,让戴牛拿来笔墨,在木牍上用毛笔写道,希望主君你不会嫌弃我在你身边。
婴齐抓过她的手,握着毛笔在下面继续写道,永远不会。
董扶疏自己握笔继续写道,祸兮福之所倚。看来我要感谢那个射伤我的
人。
婴齐莫名其妙,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颇为感动:她被箭伤致哑,一时伤
心过后,反而欢喜感激,那自然是因为我刚才对她比寻常好的缘故。这女子
对自己真是一往情深,才会将伤残看作幸福,全然不想因为伤残或许想得到
的会更加得不到,而自己又怎么对得起她。他不由得感慨不已。
三个人又在太守府盘桓了几日,关于那些刺客的线索一点也没有查出。
婴齐知道也无希望,他有时想起扶疏被他们害得喑哑,就愤怒万分。但心情平静的时候,又觉得事已至此,杀死阎乐成报仇也未必有多大意思,今后自己远离家乡,再不跟他打交道就是了。等到他年告老还乡的时候,未必阎乐成还活着,那个老竖子也不容易,枉有万贯家财,膝下连个承欢的子嗣都没有。再加上这事可能还和丁外人有关,如果丁外人仅仅因为担心妸君还记挂
我,就一意要让我消失,那也未免过于小气。这人虽然长得气宇轩昂,却终究
是个干不得大事的人。鄂邑盖长公主想为他谋取封侯,恐怕也难。想到长公
主,婴齐脑子里又转过一个念头,鄂邑不就在江夏郡境内吗?难道这几个刺客是丁外人从鄂县调拨的?这不是没可能的。不过现在长公主权势熏天,自己即便有证据,也未必能奏倒丁外人,只有自己加倍小心,到了长安,一切就
无足计虑,毕竟桑大夫也不是好惹的。
婴齐去向焦灭胡辞行。焦灭胡送了他一辆轺车,还有一些粮食,亲自到
城外饯行,并给了婴齐一份公文,有这份公文,凡经过南郡境内的大小亭驿,
亭长都须殷勤款待。婴齐辞谢了焦太守,立即上路。
第六章再见桑绯
后面一路上倒也无事,很顺利地到达了长安。婴齐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立刻去御史寺报到。桑弘羊见了他一脸喜色,交谈了几句,让婴齐先休息几天,解除路途劳顿,再坐曹视事。过了几天是桑弘羊的休沐日,他又特意把婴齐叫到宅第中,在后堂晤谈。婴齐第一次来到桑府的后堂,心中好生感动,知道桑弘羊已经完全把他当作了自己人。
桑弘羊到了后堂,也把平日的威严都收起,变得宛如慈父,问婴齐一路上来是否顺利。婴齐想自己既然答应了焦灭胡的嘱托,就不能失信,也就不提那些不快的事,只是说托大夫的洪福,一切都很好。桑弘羊斜靠在榻上,两个侍女在为他捶肩,另外两个为他打扇,他对婴齐道,现在我也不同你客气,虽然我想招你为婿,也不想避什么嫌,照样辟除你为掾属。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你可一定不要给老夫丢脸。老夫为官五十多年,可一直是不服输于人的。婴齐不敢说什么,只有唯唯称是。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有家人来禀报,长安令胡建求见。桑弘羊哦了一声,挥挥手,道,让他在前堂等候,老夫待会儿就去。家人答应了一声,恭谨地出去了。桑弘羊道,没想到今天是休沐日,也一刻不得闲,竟找到家里来了。婴齐讨好地说,“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大夫君德高望重,天下人免不了都想拜见,一瞻风采。
桑弘羊见婴齐把他比作周代有名的贤相仲山甫,脸上也不由得有些喜色,道,寻常人我也没什么兴趣,但是这位胡建,却是个刚直之士,先帝也表彰过的。久闻这个人不修私交,今天来找我必有公事。你先在此等候一阵,我让犬子迁来陪你。说着他吩咐家人,将桑迁叫来陪婴君,嗯,还有桑绯,也一并叫来,我们桑氏本也不讲那么多繁文缛节的,既然来了内室,那就更不必
那么迂腐了。
等桑弘羊出去,没多久,一个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他长得面目俊朗,身材修长,穿着一身飘逸的儒服,见了婴齐还紧走几步,低头拱手施礼道,得见婴君,有幸有幸。婴齐赶忙离席还礼,心里暗赞,这桑迁长得一表人材,还如此谦恭下人,和他父亲风格真不一样。他们坐下攀谈了几句,桑迁谈锋甚健,都是些儒术的内容。婴齐本来不习儒术,好在当年做沈武的掾属,沈武常告诫他不要仅仅当一个文法吏为满足,按朝廷现在的趋势,单纯的文法吏将来一定会渐渐式微,所以他也跟着沈武读了些儒家经典,主要是《春秋》、《礼记》之类,虽然和专门的博士比起来太驳杂不纯,但较之一般的文吏,究竟还是有些储备。桑迁见婴齐谈起《儒行》一章颇为激昂,不禁拍案喜道,开始家大人对下走说欲招婴君为婿,下走私下里有些不以为然,认为不过又是一个文法吏罢了。现在听婴君的言辞,下走实在惭愧了。
婴齐暗呼侥幸,幸得当年听从沈武,学了一点东西,否则竟是暗地遭人鄙夷而不自知。他刚才讲的这篇《儒行》的确言辞激昂,曾让自己心潮澎湃,如果说自己为吏也有一点理想的话,那还离不开它的教诲。如果桑迁也喜欢,那自己和他也算是一类人了。那桑绯久和乃兄一起受学,如此看来也在心里鄙视我也未可知。他这样想着,侍女进来报告,桑绯也已经到了。接着,一个明媚的女子飘然而进。
桑绯身着淡红色的衫子,上绣稀稀落落的青色的信期绣,显得雅致洁净,腰间系着几块半圆形的玉佩,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婴齐上次见她时,因为桑弘羊在座,根本没敢抬头,也不知她长什么样,当时的心中喜欢,不过是因为她宛如莺啭的声音和雍容的举止,以及她举着漆盘露在袖外的一双皓腕。这次他大着胆子抬头迎着她望去,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心里既不感到特别的欣喜,也没有什么失望。还算是他喜欢的女子类型罢,他喜欢这样的脸形,椭圆丰颊的;他喜欢这样的肤色,雪白光润的;他喜欢这样的头发,漆黑曼长的。她虽然不像当年的刘丽都那样姣丽,但饱满红润的唇,和白色的脸蛋相映,也让他登时就有亲近的冲动。他这时心下暗叹,我这时还会记起自己所受妸君的伤害吗?原来人都是这样寡情的,所谓的失恋,不过是因为没有相仿或者更好的替代品罢了。这情况,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罢。
桑绯被他迎着目光直视,有点羞涩,立刻转过了脸去,在她哥哥旁边坐下,低头道,敢问婴君一路无恙?
婴齐受宠若惊,道,多谢挂怀,有桑大夫的文书,一路都可在官府廪食,
顺利得很。他也不想说出路上的坎坷来。
桑绯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婴齐乍见美人,有点局促,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这样沉默着,似乎又别扭,于是没话找话道,久闻桑大夫之女为国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这句话刚出口,又有点后悔,这算什么?夸奖?是不是显得太不庄重了!他自幼在豫章里巷长大,目睹许多游侠少年和里舍女子搭讪,往往是不吝夸奖,极尽肉麻之能事,他起初认为这些浪荡子的伎俩未必能够奏效。而过不多久,往往就有他们欢好的传闻,于是渐渐相信这是世上男子讨好女人的上佳手段。虽然自己一向不曾用过,但刚才在这场合猝然脱口而出,连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毕竟这是在公卿的府第啊!
桑绯果然眉目越发疏朗了起来,但嘴上却说,婴君过奖了。不过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婴君何不慎之?想是刀笔吏做久了的缘故罢。
婴齐一听,脸红过耳,心里想,她竟是这么瞧不起自己的出身的。不禁暗叹了一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桑迁听妹妹这样说,打圆场道,妹妹说得过了,婴君刚才不过是句客气的话,何必当真?我刚才和婴君聊了一阵,婴君饱读诗书,可不是单纯的刀笔吏可比啊!
嗯,桑绯道,既然如此,那我刚才言语得罪了。不过婴君既要客气,何必只说容貌,以貌取人,殊不知德行更加重要呀!
桑迁道,妹妹说的哪里话。人家婴君并未和你有过接触,能看见的暂时也只有你的容貌,自然也只有在容貌上客气一番了。
婴齐起始有些羞愧,而见他们兄妹这样龂龂辩论,又不觉有点好笑。这兄妹俩读儒术真是读得有点迂腐了,难以想像桑弘羊自身文法精悍,一双儿女竟如此天真,不谙世事,看来他日门庭注定会衰弱,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朝廷做官,毕竟不是谈论诗书啊。
他插嘴道,桑迁君不必为下走辩解了,下走不过是一介小吏,见识本来就浅陋,不敢烦劳君为下走文饰。但下走从小也侧闻儒书有云:“王如好色,与众好之。则无过矣。”难道好德好色不能两样兼之吗?又况且《诗》的第一篇“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不也是谈好色而不过的吗?当年孔子南游,到了楚国的阿谷之溪,有一个少女在溪畔浣纱,身上却佩着玉佩,孔子说:“这个女子是适合和她谈谈的。”于是真的跑了去,对那女子没话找话地说:“观子之行,穆如清风。不悖我素,和畅我心。”圣人见了美女犹且如此,何况我辈凡俗。刚才下走见君玉佩叮当,所以敢大胆赞扬,虽说是夸赞容貌,但也未
尝不是因为玉佩的“德音”,君责人何其太苛!
桑绯愣了一下,吟道,“愔愔良人,秩秩德音”。君曾读过《韩诗》吗?妾身敢问师承?
婴齐知她念的是《秦风?小戎》里的句子,而且是韩诗一派,因为其他三家的本子这句都是“厌厌良人”,他笑了笑,答道,不敢,臣自幼生长于江南鄙巷,何尝有什么师承。只是当年在豫章县,跟着豫章太守沈武府君读了一点儒书。后来跟随沈府君在长安为吏,又结交了博士韩商,时时听他谈说,颇为喜欢。可惜当时吏事繁冗,没有太多时间从韩君受教。刚才这段故事,的确是听他说的。当然,对于像君这样儒术精湛的人来说,自然不值得一哂了。
桑绯轻叹了一声,道,婴君年纪轻轻,所结交的多是长者,也还不错了。刚才妾身多有冒犯,歉甚。不过《韩诗》究竟驳杂不纯,不如我们《齐诗》精严丰艳,辞义皆达。君春秋正富,何不正经从学,妾身可以为婴君找个老师。
婴齐暗笑,这孩子真是一本正经,而且好胜。人大概莫不喜欢拔高自己的所学,而视别人所学为浅薄,而殊不知在大多数时候是偏见,这种偏见再博学的人都不免,又何况这个小孩子呢。不过又何必逆她的意志。于是笑道,桑君想为我找什么老师啊?
就是当今在朝廷德高望重的后少府,桑绯一脸郑重地道。
哦,原来尊师是后苍君,失敬失敬。婴齐道。他知道后苍是传授《齐诗》的大师,一直在朝廷为博士,近期才官至少府。不过据说这个人很严肃,德高望重,难以亲近。原来桑氏兄妹都是从他受学,怪不得这么自信。只是自己原来和韩商是旧交,虽然不曾拜韩商为师,却毕竟从他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博士们说经最重家法,如果这样贸然投奔后苍,将来见了韩商,面子上须不好看。而且以前不乏有因为改事师父而师徒绝交的例子,自己又何必不鉴前辙。但是如果推拒,让这个娇憨的美人不高兴,将来日子也不会好过。他脑子里拼命想着应对的办法,嘴上却客气地说,那当然是太好了。只是下走学无根基,后少府绝不会收我这样差劲的弟子。
桑绯不假思索地说,这个不妨,虽然后师父不轻易收徒,但有家大人出面,后师父不会过于推辞的。
婴齐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应对,好在堂外传来一个声音,绯儿,又在鼓动别人读你的书啊。婴齐心中暗喜,幸得桑弘羊及时回来,否则还真不好办。但他心中立刻又转了个念头,如果桑大夫也叫我从后苍学《诗》,那我也只好答应了。至于韩商那边,再慢慢解释罢。
桑弘羊满面是笑,不知道心中为什么喜悦,也许是见到这双璧玉一般的儿女罢。桑绯道,阿翁,婴君的学问还算有点基础,可惜驳杂不纯,如果能跟后师父学习,将来也一定会不错的。阿翁你去跟后师父说说罢,让他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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