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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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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刚才已有预感,但这句话仍让婴齐吃惊,他急忙稽首道,大夫君——臣岂敢高攀。

桑弘羊笑道,婴君请起,何必客气,如果没有问题,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老夫就等君再次回长安时来敝宅下聘罢。

婴齐呆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他想起自己这一年多来的辛苦和坎坷,几次差点身亡,今天好运终于来了。也许上次和妸君的事,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是个木讷的人,不解风情,也没有多大的进取心态,原本就不适合她,她是那么的活泼。也许刚才的这个女子,才真正适合自己。她的婉嫕谦恭,出身高门而如此卑以自牧,无一不显示了良好的教养,真难相信她就是让天下视为铁腕公卿的桑弘羊的女儿。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却又合乎情理之中。因为桑弘羊本就是个矛盾的人,他让自己的爱子桑迁和爱女桑绯从小跟随长安大儒学习儒术,《孝经》、《论语》、《春秋》无一不精。而他自己在朝堂中却从来不假儒生以辞色。甚至连孔子,他也经常在言辞中给予轻慢。最后,桑绯和她哥哥桑迁一样,成了和他们的父亲迥然不同性格的人。婴齐心里暗叹,这真是天意,也许当时失去妸君,反而是因祸得福,否则,今天哪有这样的好事呢?他这时心里颇为欢喜,但一刹那间又生出些许愧怍,我为什么这么欢喜,那说明我自己也是个善变的人。可是不会,当时我抵死要从龙泉谷中逃出,冒着多少风险,都是为了妸君。我对她的感情绝对不是虚假的,但为什么我现在反而如释重负呢?

春天已经到了尽头,婴齐终于要离开长安,回豫章郡复命了。长安的霸城门外,杨柳早就变成了深绿,低垂着映在一片碧水之中。几十辆车沿着霸水一字排开,那是邴吉等人的车,他约了一伙人来给婴齐送别,此外还有桑弘羊派来的府吏。这里是出长安的第一个乡亭,叫做肥猪亭。他们在亭中对饮告别。这时候的邴吉等人也约略听到传闻,说桑弘羊有意召婴齐为自己的女婿,他们纷纷向他道贺。婴齐心里虽然喜滋滋的,表面上却装得毫不在乎。

不过他现在的确是归心似箭了。

乘坐邮车,他在路上又颠簸了大半个月,跟随他来的豫章太守府的上计掾吏对他比来时巴结多了。先前他们丝毫没将他放在眼里,但亲眼目睹了他在桑弘羊面前对答如流的场景后,他们也不得不心服口服。又何况还听闻皇帝也曾在钩弋殿对这个人赞赏有加。

路途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进入河东安邑县境内的时候,婴齐碰到了侯史吴。侯史吴似乎知道了他到达的时间,早早就在安邑境内的第一个乡亭等候,置酒为他接风。这个人大概已经知晓婴齐如何得到了桑弘羊的器重。虽然他刻意用狂饮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但酒酣的时候,终于也忍不住饮泣起来,最后干脆睡倒在榻中。第二天的清晨,婴齐要出发了,他又匆匆找到婴齐敬谢不恭之罪。这是个可怜的人,可是桑大夫看不上你,不怪我。虽然婴齐这样想,心里也便释然。但路途中一想起侯史吴那阴郁的眼神,仍旧免不了有一丝不自在的感觉。

第五章告别豫章和途中遇险

豫章郡还是老样子,离开了三四个月,也没看出任何变化,景物是死气沉沉的,有无数的伤心凝固在上面。召广国和丁外人特意在鲤鱼亭迎接,而且他们突然对婴齐很客气,让他简直无所适从。可是他能发现,他们身边的阎乐成面皮上仍是阴郁的。

他们在郡府的承乐楼上摆下筵席,庆祝婴齐率领郡吏赴长安上计成功。凡是在豫章县百石以上的官吏都参加了宴会。其中也包括县令王廖。

筵席上饮的是薄醪,因为武皇帝的丧事刚刚办完,所以楼上到处仍是一片雪白,酒菜也非常清减。召广国面有戚容,先举酒洒地,低沉着声音道,我曾在元狩六年和太始四年两次在长安被先帝接见,这次守职远方,突然接到

讣告,不胜悲伤。听说先帝在五柞宫口授皇太子诏书,心情颇为郁郁,大概是看今上年少,不忍别离罢。婴君在长安有幸见先帝最后一面,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婴齐曾在长安读到那篇诏书,当时主事官吏到处晓告,书写匾额,挂在长安的各亭、里以及中都官的门阙上,那是一篇韵文,写得非常凄恻,但是又不失皇家气派,足见这位武皇帝实在有难得的才干。诏书的全文,至今婴齐犹能背诵。他对着召广国施礼道,臣当时不在五柞宫,不过说起先帝的那封诏书,臣的确有很深的印象,开头一句是“制诏皇太子:朕体不安,今将绝矣。与地合同,终不复起”……结尾说“苍苍之天不可以久视,茫茫之地不可以久履。道此绝矣”,实在很令我等臣下悲酸填臆啊!

召广国点点头,的确如此,诏书送到之日,豫章郡也一片哀伤。君此去辛苦了,我以前不知道君吏事如此明敏,一直没有重用君,万勿为意。昨日听掾吏讲,桑大夫的辟除文书不日就将发到本郡。君将去长安一展鸿鹄之翼,可惜豫章地方褊小,实在不堪供君驰骋啊。他这句话是诚心诚意的,边说他还边望了阎乐成一眼,心道,你这老竖子屡次要我杀婴君,现下他要去长安,而且要成为桑大夫的女婿,看你还惹不惹得起人家。总之我以后是解脱了。他看见阎乐成嗒然若丧的神情,心里很是畅快。

婴齐道,臣到长安,也不过任一百石卒史而已,何谈驰骋?

王廖一直沉默,这时插话道,御史寺的百石卒史,那毕竟就不一样了,婴君何必过谦。我早知道婴君非池中之物,必将化而为鹏,展翅千里的。

丁外人笑道,是啊,婴君何必过谦。说出这句话,他自己觉得舌尖淡淡的,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也许是嫉妒。嫉妒这个年轻的小吏突然得到桑弘羊的欣赏,特别是听说桑弘羊还有意纳他为婿,他的嫉妒简直汹涌澎湃。桑老头子的女儿可是早有声名啊,多少侯门子弟想去攀亲,都折翅而还。桑弘羊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也不是轻易看得上谁的。他转过脸去,一眼瞥见阎乐成。他看见阎乐成这时正斜眼偷偷望着婴齐,满脸都写满了仇恨。他心里叹了一声,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酒筵一结束,婴齐就要求去见董扶疏和戴牛。召广国没有拂逆他的要求,叫一个小吏领他去。戴牛被关在郡司空狱,这时是劳作的时间,他的头发被剃得只剩半寸,颈上和脚上戴着铁钳,正在和一群刑徒在场上夯土。婴齐遥遥看着戴牛,不悦地说,府君答应我,只要我肯去长安上计,就不将他们髡为刑徒,现在把他关在司空狱,天天和真正的刑徒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随同来的小吏脸色惊惶,不知说什么好。

婴齐不忍对他发火,缓和了语气,请将戴君叫来,我在这里等他。

小吏匆匆出去。一会儿,戴牛进来了,见了婴齐,又惊又喜。他的头发凌乱,衣衫褴褛。婴齐心中一阵难过。还没等他说话,戴牛已经叫起来了,你可害苦我了,早知道我不出来了。他们天天把我关在这里,饭都吃不饱。

婴齐见他的确瘦了不少,又想起董扶疏,心里愈发惶急。他对小吏道,立即除下他的脚钳,给他沐浴更衣,这个官奴我买下了。现在带我去作室。

董扶疏比戴牛的处境好一些,天天在室内跟着几个老年女刑徒一起学习缝制甲胄。豫章是东南数郡的甲胄供应地,有专门的作坊做这些事。当她被几个女刑徒领到堂上时,头也不敢抬,身子簌簌发抖。婴齐见她面容虽然也清减了一些,但装束还算干净,不禁松了口气,笑道,扶疏,看看我是谁?

董扶疏的身子颤了一下,迅疾抬起头来,大喜过望,是婴君吗?她站起来,伸手想要拥抱婴齐的样子。但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又复跪下道,婴君,扶疏现在是刑徒,请恕扶疏刚才的无礼。

婴齐叹了一声,没想到你在外面这几个月,也跟我拘礼了。都是我的错,我说过的,你该待在谷里,外面真的不好。

董扶疏道,婴君也后悔了么?我知道,你的那位妸君真的很漂亮。我也知道,她……她另有了心上人了。

婴齐诧异道,你见过她么?

是的,我见过。董扶疏道,如果不是她,我恐怕就已经活不到见你了。

婴齐大为惊讶。董扶疏道,当时我被输送到暴室,每天有数不清的衣服要洗。这倒还罢了,有些狱卒还老来调戏我,我痛苦不堪,每天想着一死了之,只是盼见君一面。幸亏后来妸君和她的心上人来看我,把我转输到作室,让几个老年女徒天天陪伴我,这才好多了。董扶疏说着,眼睫上挂着泪珠。

婴齐趋前几步,抓着她的袖子,道,扶疏,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绝不再让你受苦。

董扶疏破涕为笑,她抬袖擦了擦眼泪,谢谢婴君。其实的确,你虽然没有她的心上人那么美,可是我看你比任何人都顺眼。

婴齐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不说这些了,现在我去见府君,今天你就可以搬到我家去。【】你和戴牛两个都跟我回去。

召广国很爽快地答应了婴齐的请求,以十万钱的价格将董扶疏和戴牛卖给了婴齐。这笔钱实际上是邴吉和桑弘羊的馈赠,大部分是送给他当路费

的。如果不去这场长安,要一下子筹出十万钱,完全不可能。好在他再次去长安,可以变卖部分家产,想来也足够沿途的路费了。

不几日,御史寺的辟除文书果然送达了,要求婴齐办完事立即出发,并下令郡守派出掾吏催促婴齐上道。婴齐每天收拾东西,还有些邻里长老来请去喝酒,以为饯行。婴齐心情很复杂,当时他倒霉的时候,这些邻里大都幸灾乐祸,现在见他发迹,嘴脸又不同了。婴齐对这些邻里只是虚与委蛇,但家乡毕竟是家乡,住了许多年,真要离开,免不了有一些伤感,他的父母和叔婶等家族的人都葬在这个城邑,老宅中也留下了亲人们一生的欢声笑语。他行走在里巷的道上,仰首一排排屋檐,想到这一次也许要彻底离开家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终身不再回来,眼睛又湿润了。他又想起上次离开家乡,那时是和沈武一起,一大堆人热闹非凡,心情是灿烂愉悦的。可是这次自己成了主角,孤零零的前途未卜,心中怎么能不觉得凄凉。

他不准备带多少行李,只有戴牛和董扶疏二人。他藏好券契,对他们说,到了长安,我就把这券契烧掉,你们就是自由人了,可以重新到县廷登记为平民。现在我暂时还不能烧掉,否则你们一路上不方便。

这两个人一致说,不想当平民,宁愿一辈子跟着婴齐。婴齐看他们的表情,想他们也许仍然不适应外面的生活,甘愿为奴仆,反而有个依靠。他想想自己本也不是个坚毅的人,当初和沈武一块去长安心情愉悦,大概就是因为有个依靠吧。但是,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自己反而要照顾他们,而且要成为桑弘羊的女婿,那是绝对不能表现得有一丝畏懦的。

临走前,婴齐接到了王廖的邀请,他不想去王廖住的南浦里。那曾是他日日去的地方,而现在却感到刺痛。虽然他偶尔会骄傲地想,我还有更好的去处,桑弘羊大夫也对我青睐有加。可是真正让他再去南浦里,他仍旧有些尴尬。他毕竟是个百石小吏,对县令的面子不好回驳。何况他当初在狱中的时候,王廖曾经来看他。他的勾践剑也需要还给王廖,以前一直没有机会理会这些琐事,现在必须全部做个了结了。

王廖的大堂景况如旧,那柄百炼钢剑仍然悬在屋角的兰锜上。当年他和妸君就在这里赏剑,情境历历在目。王廖对他表示了恭贺之后,坚决不肯将勾践剑收回。他恳切地说,婴君,宝剑赠烈士,君才兼文武,此去长安,或者用得上它。放在我这里,真是糟蹋了。

这柄剑起码价值千金,婴齐怎么肯要,两人一直互相推托,直到妸君突然从堂后出现,才结束了他们这个局面。

婴齐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心里一震,只听她说,婴君,家兄当初将此剑给你,君也接受得比较爽快,怎么今天如此做妇人状。

婴齐垂目道,当初和现在情况不同。

妸君道,一直以为婴君心胸宽广,原来不过如此。

婴齐微微不悦,道,齐也算是一大丈夫,却被妇人抛弃,本就不足以自存,心胸宽广与否,又何必计虑。

妸君默然,脸色比帷帐还白,原本丰满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在强忍住什么,眼眶里波光粼粼,像要溢出堤岸。婴齐看了看她,又有些过意不去,道,我说话不慎,得罪了,过去的事本不足提,万请见谅。也谢谢你对董君的照顾。

妸君背过脸去,好一会儿,转过身来,轻叹了一声,低声道,婴君,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此剑无论如何要请君收下,以备不时之需。最后求君一次,万勿怨恨。

婴齐听她语调恳切,若有隐忧,思忖了一下,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他望望门外,天色不早,臣先请告退,明日臣一早出发,冀盼他年有幸再见。说着直腰站起身来。

王廖也站起来,道,婴君一路保重,明早我到鲤鱼亭为君祖道送别。

妸君道,婴君且慢。明日告别,妾不能去长亭相送,今日妾为君琴歌一曲,聊代饯别。君请勿辞。

说着她从侍女手上接过瑶琴,轻拢慢捻,琴声琤琮,如咽似诉。婴齐感觉心弦已被乐声跳动,心中感叹,生于世间,如不得不死,惟一遗憾的恐怕就是再也不能听到如此动人心魄的乐声,如此乐声,真是足以使人遗老忘死。

只听得妸君歌道:

皓皓上天,照八纮兮。

知我悦君,因来即兮。

抑既晤君,中心迷兮。

天长地久,永弗颓兮。

时乖命蹇,忽相失兮。

徙倚不乐,安绝悲兮。

边唱边弹,眼泪簌簌下落。

婴齐最后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整夜,他都沉浸在那琴声里。他手里一刻不离地捏着一个竹筒,那是妸君最后塞给他的。你到了路上再拆开。这是她最后叮嘱她的一句话。

鲤鱼亭边,召广国等一干人都来送别,那个讨厌的阎乐成倒是没有再出现。这让婴齐感到愉悦,他特别不喜欢阎乐成那双仇恨的眼睛。

王廖很动感情,拉住婴齐的衣袖,涕泪数行下,道,初以为君在钓圻仓一役就魂灵飘散,上次见君突然回归,不胜欢喜。可惜君今日又远赴长安,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望君到了长安好自珍重,这是第二次长亭送君了。

婴齐心中也是难过,前几个月上计去长安自是没有什么,因为毕竟不久就回来。但这次真的是无法预料归期了。

丁外人也趋前,举酒道,王公此言差矣,《传》不云乎:“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婴君此去长安,正是为了大展鸿图。至如恋土保乡,老死丘垄,亦复何益?冀盼他日和婴君在长安相见。

婴齐一饮而尽,谢道,丁君所言甚是,希望长安相见,能再次得到丁君的教诲。

这样耽搁了好一会儿,终于车轮徐动,沿着驿道北行而去。戴牛很是兴奋,感到重获自由,又找回了在龙泉谷的轻松感觉。天气非常燠热,但一路上绿竹芊绵,山花烂漫,风景也让他看之不尽。他当初在龙泉谷中,来来去去不过是十多里的范围,哪里知道大汉天下的广阔。董扶疏更是欣喜非常,一脸的笑意未歇,坐在婴齐的身边,不停地问这问那。到了沿途乡亭歇宿,又趋前跑后,对婴齐照顾备至。她在郡司空狱为刑徒数月,显然比以前更懂得侍候人了,是现实教会了她这些,还是她内心的爱慕让她乐此不疲?沿途经过一个个亭舍歇息,亭舍的小吏们看见婴齐去长安赴任,还带着个美貌奴仆,也都极为艳羡。

婴齐吃罢饭,找了个安静的所在,剖开竹筒。妸君告诉他上了路再看,但董扶疏一直在身边,他不方便。这样的书信,也许只适合一个人偷偷品味的。即便已经物是人非,但她毕竟是自己深爱过的人,他拆开书信时仍有一些激动。

那是一张帛书,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有些字好像被水浸渍过,从内容推测,大概是边写边落泪,滴在墨迹上所致。在书信中,妸君说当初听到婴齐的死讯,宛如梦寐,日日悲啼。后来两个月,她偶然碰到丁外人,逐渐被丁外人成熟的风姿和殷勤所吸引。丁外人在长安酒筵上习熟的礼节在豫章郡的

人看来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他迷惑了豫章郡的大部分女子,她们都私下为他倾倒。她得承认,她跟他在一起也有过快乐。但是她逐渐知道,他永不可能娶她。虽然他现在仍不曾承认这一点。他听到鄂邑盖公主刚刚得到长公主的尊号,而且增加了汤沐邑的户数,欣喜若狂,数日不能安寝。长公主的地位越高,他就越不可能离开长公主。他永不是一个能自立的男人。

婴齐不知道妸君为什么给他写这些,她昨日在弹琴中所唱的歌中,好像展示了她的悔恨,原来到底是自己猜错了。他气咻咻地将信摔在地上,忽又想,自己既然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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