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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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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教授的手握在她的双手上,似乎通电流似的蹿过一阵痉挛。教授吃力地讲道:“也许吧。我没有治好,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坚持下来的缘故吧。”
原来,教授那些辉煌的举世瞩目,都是在身体的极度痛苦之中画出来的;教授那些卓绝的名扬四海,都是在神经的极度痛楚之中流出来的。
傅萝苜眼睛突然一亮,说道:“教授,我家里有一样东西,我想起来了,肯定有效果!而且使用方便——我这就去跟您拿来。”
傅萝苜说完,套上外衣,刷地就跑出门了。在门口,她回头说了句:“教授,您等着,我马上来!”就消失了那矫健的身影。
“这丫头!怎么也是这么种不由分说的脾气?”
乔恒棠想着,脸部紧紧跟随,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然后,他坐下来,仍旧左手紧捏右手,眼睛端详着自己刚才画的画。
画面上是一位少女,半边侧着身子,背对看画人站着。她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头,看上去就是信纸,眼睛却抬起来望着天空。她是从窗口望出去的,窗子上那竹帘子没有卷起,风儿从窗外吹进来,把竹帘轻轻吹开了一道缝隙,少女的眼睛就从这道口子看出去,仰望天穹。少女穿着一件无袖连衣裙,从正面看得到她那宽宽的臀部,从侧面看得到隆起突出的Ru房。这侧面图像,乃是教授作画的一个特殊角度。他喜欢画侧面。侧面的丰隆,才是真正雄壮硕大的丰隆。教授看着,想着,自个儿在笑,仍旧左手紧捏右手……
不一会儿,傅萝苜就风风火火跑进门来了。看得出,她是叫了一部出租车,飞快地跑了个来回。她手里拿着一只热水袋,不过很小,外面是草绿色的卡其布包着,已经褪色磨损了。热水袋疲疲塌塌,软不拉叽的,好像萨尔瓦多·达利笔下的那只手表。
《花妖》13(2)
教授不禁问道:“这,这管用吗?再说,还要烧水哪!”
傅萝苜一听就笑了。只见她打开盖子,就着画室的水龙头,一边给里面灌水,一边说:“可管用啦!我们小时候就这么焐脚的!根本不用烧热水。”
灌满了水,傅萝苜拿起热水袋,使劲摇晃着。不久,热水袋的表面就热得发烫了。
教授突然想起来了,他兴奋地说:“我想起来了,这是美国军用热水袋。我在巴黎时也用过,那是美国的剩余军用物资。这里面装着一种像沙子一样的化学物质,加水一摇晃就会发热。可是,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傅萝苜拿起热水袋,笑而不答,她说:“来!教授,来试试看。我来给您焐手,来吧!”
教授顺从地把右手伸出来,傅萝苜就用热水袋焐在他的右手大拇指上,一边说:“是这个地方,教授!对吗?这个地方,教授!好不好?”
教授仍旧坐在椅子上,傅萝苜站着,把腰深深地弯着,给他焐着手。教授看着自己的右手和另外一双手,一边,耳朵在听那人儿说话:“这的确是美国军用的东西,是我外公带回来的。”
“你外公又是什么人?”
“听外婆说,外公是当年中国远征军的一个兵,他打到过印度,还有一个什么国家,同日本人打仗,可打得厉害啦!”
“另外一个国家叫缅甸吧!”
“对了,是缅甸——这热水袋就是外公复员带回来的。”
“那真是有年头了。可是,怎么到了你手里?”
傅萝苜一边给教授调换着焐手的部位,一边说:“教授,这里好不好?这儿,就这儿,好吗?——这热水袋说来话长。前几年,上头要找当年远征军的士兵,了解当时同日本人打仗的情况,就通过乡里找到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热情接待了么?我知道,湖南人很多都当兵。湖南兵很能够打仗。”
“哪里哟!您讲得冒错(没错),湖南人很多人都当兵,很能打,可就经不起斗。外婆把那几个来采访的人领到一堆坟旁边,她说,你们不是要找我家老头子吗?喏!喏!喏!在这里!”
“外公已经去世了?”
“听外婆说,在一场什么文化###当中,给七斗八斗就斗死了!”
“是吗?但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吧!”
“外婆告诉我,说外公临死前只讲了一句话……”
“你外公讲了什么军事秘密,或者人间奥秘吗?”
“不秘密。外婆告诉我,外公说的是,‘人打仗真蠢,自己人打自己人就更蠢。’”
“那么,你外婆家的人怎么过日子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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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好过呀!要不,我妈妈也不会嫁给病秧子一样的爸爸……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傅萝苜的大眼睛里渗出了眼泪。
随后,她腾出左手,右手还是紧紧地焐着教授。
她用左手掠了一下头发,说道:“他们还要远征军当年用过的东西,说要拍一部记录电影什么的。”
“那么,你外婆把东西给了他们?”
“哪里!外婆说,军服,早烧掉了!用具嘛,几十年早用烂了!冒得(没有)了!”
傅萝苜一边给教授焐手,一边还用另外一只手给他搓着揉着。
她脸蛋上悬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教授也沉吟无语。
过了一会儿,傅萝苜才悠悠地说:“就这只热水袋,外婆还藏着掖着。后来,听说我要出来打工,外婆就说,你在外边,要用东西也不凑手,把这个热水袋带上吧!”
当年在丛林,在沼泽,在山冈,在艰难困苦中,在神圣卓绝里,这一小块的柔软,曾经焐过中国战士的身子和心儿。想不到,今天却还在焐着一位杰出画家的心儿和身子。
接着,傅萝苜把教授的手翻过来,给他焐手掌,一边继续搓着揉着。
教授不禁看她的脸蛋,两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起逐渐散去。教授顺从地把手面张开,傅萝苜看了一眼,按了按大拇指下边隆起的地方,问道:“教授,您这儿疼不疼?”
《花妖》13(3)
“你一按就疼!”
“那就是这地方了。来!我来跟您焐焐吧!”
“真麻烦你了!你来我这儿,本来是让你当我的模特儿的,想不到还要让你当起了护士了。”
“我哪有资格当护士呀?教授,这地方叫啥子名字?我以后跟您焐,有个名字就好讲了。”
“来来来!我来教你!你看!”
教授索性把右手掌摊开,指着大拇指下边隆起的地方,轻言细语说道:“这法文里叫做lminence,或者le thnar。中国话好像是‘拇指球’。我没有教过艺用解剖学,讲不清楚。”
“教授,让我来看看你的左手。”
“左手有什么好看的?我左手倒不怎么疼。”
不过,恒棠还是顺从地把左手手掌伸给她看。
“看男人要看左手,男左女右嘛!这条是生命线吧?”
“对了,法文里叫做la ligne de vie。意思一样,也是生命线。”
“教授,您的生命线好长。您看,一直延长过来,伸到了手腕哩!真长,教授,您一定长寿!那么……”
“我倒不希望长寿。活着的时候健康一点,就行了!”
“那么,这条是事业线吧?”
“对的,法文里叫做la ligne de tête,就是‘头脑线’的意思,或者也可以说‘智慧线’。”
“教授,您的脑袋真好,您的事业线也好长。您看,一直伸到了手掌边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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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够希望什么事业?——不过,傅萝苜,你倒是说说看,我这个年纪,还能够有什么事业吗?”
“当然!教授,您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哩!我想,你还会得画出好多好多好画来的!”
“你真的相信么?”
“我真相信!那么,教授这条是……是……是爱情线吧?”
“对了,你怎么都晓得?真不可思议!法文里,这叫做la ligne de cur,中国话翻译出来就是‘心之线’,是说这条线表示着内心的活动……”
“教授,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嘛!哎哟,教授,您一生,有好多女人喜欢您哪!”
“怎么见得?”
“您看,从这儿一直延长过来,您的爱情线,到了这里就分叉了,分成了三个四个小叉叉……”
接着,傅萝苜默默地放下教授的左手。她再次拿起他的右手,一边仍旧给焐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教授!好一些了吗?觉得好一些了吧?”
《花妖》14
教授是名画家,画家有画家的感觉,没有感觉成不了画家。在法国留学的时代,教授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看到一个女人时,就会想象,这个女人裸体时是什么样子。回国后的几十年,由于社会气候和家庭环境,早就抛弃这桩浪漫的习惯了。不知怎么的,那天见到了傅萝苜之后,教授心里就腾起了一个顽强的念头: 这傅萝苜裸体是什么样子?念头强烈、自然、顽固,而且多次地出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不招即来,来则长驻。而且,有时念头中的景象还会深入下去,使得他有一种乘坐着电梯往下坠落的感觉。电梯向着无底深渊往下坠落,那种失重的快感……
教授年轻时,在巴黎美术学院的讲堂,听美术史教授讲过画家同模特儿的故事。比如说,西班牙画家戈雅,他有个非常中意的模特儿,戈雅照着她画了油画《不穿衣服的玛雅》,十分满意。谁知,模特儿结过婚,还有个患疑心病的丈夫。吃醋丈夫老不放心,老嚷着要来看看,看老婆到底怎么给画家戈雅做模特儿,戈雅又照他老婆的模样画了些什么。戈雅听见说自己模特儿的丈夫要来,就连夜画了一幅油画,叫《穿着衣服的玛雅》!
……在这方面,达·芬奇是一个开创者,又是牺牲者,更是谦谦君子。据说,当时意大利有一个很有钱的商人焦孔达,他要求达·芬奇给他妻子画一幅肖像。画家来了,画家看了焦孔达太太一眼,画家就惊艳倾倒了: 焦孔达太太实在太美!美,总是呼唤记忆;美,总是引诱回想;美,总是似曾相识;美,总是旧燕归来;美,总是Dj vu(初次看见,却认为是以前曾经历过的情景)。美有力量唤起千万种意象来帮衬,来协助,来加强,来放大。否则,便不会具有那么巨大的能量,排山倒海一般,天翻地覆一样。否则,便不是美了。对于教授来说,傅萝苜呼唤出一系列熟悉的身影和名字,阿黛儿,阿帕儿……虽然,她还不能说是美得出奇。可是,天才懂得自制,大匠必然自律。在当年,虽然达·芬奇一眼便看出,临时模特儿焦孔达太太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却怎么也不愿意向前跨近一步。达·芬奇意识到,这副美貌即使对于天才横溢的人,也是一项极端严重的挑战。他下定决心,要用他那世间罕有的智慧,人类稀有的才艺,来刻画,来描绘,来铭记这片世间罕有的美貌,这种人类稀有的诱惑。而且,既然自己已经晓得不能跨越同美的距离,那就要实事求是地把这种距离描绘出来;要刻画出他所跨越不过去的宇宙间隔,要绘制出他所不愿跨越过去的时空尺度!
于是,一尊无比美妙,无上神秘的蒙娜丽莎,就这么诞生了!
教授要效法达·芬奇么,还是学习后来那些不拘小节,情欲奔放,同样才艺双绝的画家,像毕加索?他自己也不晓得。有一点却非常清楚,他一直继续着从法国带回来的苦闷。他年轻的时候,接触过精神分析和艺术创作之间关系的理论,虽然似懂非懂,还真读过一些事例。比如,有这么个例子。一名画家来到精神分析诊室,跟医生抱怨他的毛病。他非但不能接触他的模特儿,甚至也不能真正去拥抱女人。女性,即使风情万种、美丽绝伦的女性,这位画家也只能把她们放置在远处,去观摩,去欣赏,去歌颂,去顶礼膜拜。但是,画家却不能真正接触那对象,哪怕是一下,一瞬间,一次像微风细雨那样的偶然碰一碰,一阵像浮光掠影那样的倏忽点一点。他做不到,他不能够,也不愿意,就这么把纯真的歌唱和赞美,当场兑换成为双方肉体的碰撞。
教授感觉自己能够同这位画家相通,有一种深深的通感和痛感。
但是,他本人,东方的画家,中国的大师,却理应把自己的特殊能耐显示出来。他有他的办法,至少要把自己那颗刻苦追求美的心,交给别人看;把自己那颗心如何追求美的追求本身,捧给人们观;把自己那种追求美所受到的诱惑,端给世人瞧;把美之诱惑的本身,献给观众赏。于是,他所苦心孤诣描绘的,就能够做到不再是某个“她”,不再是诱惑者个人了。他要画出来的,应该是更加本质的东西,应该是诱惑这东西本身。他好像是一位化学家,一名炼金术士,要从美好的人物身上,一举把诱惑本身给提炼出结晶来,镶嵌在画框之中,永远!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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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15(1)
同样的,也许谁都想不到,年轻的模特儿也在梦想。
她做了一个梦。
她仿佛是在一列火车上,向家乡飞驶而去。她的脑袋却还是停留在教授的画室,那就是她的半个家,许多室内镜头闪过她梦中的脑海。她的眼睛在搜索着空座位,她看见许多农村妇女,双膝上捧着竹篮子。她看见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好像外出旅游,欢声笑语。于是,她走到下一节车厢。那里却几乎是空的。只有两个男人坐着,一个是年轻人,有一张英俊柔弱的脸;一位是半老的绅士,神情严肃而风度翩翩。她疲倦地倒在一个稍远处的座位上,一包五十公斤的水泥麻袋,那么砰的一声摔下来。车厢里很热,她把外衣脱掉,却找不到钩子悬挂,只好把外衣放在膝盖上。看着这件朴素的外衣,引起了她许多回忆。她突然觉得,这件衣服是别人给她买的。是谁?却一时记不得了。她马上感到,这件外衣曾经做过枕头。叠起来,叠得四四方方,还故意拍打得松松软软。是给一双瘦削的手捧着,虔诚地放在她头颈下面。接下去,就是温存,就是抚摸,就是交合。她仿仿佛佛觉得那是自己的前夫。因为,只有他,才同她有过这种镜头。动作和感觉都在一回一回重复,快感和激|情也在一次一次复制。她想摆脱,极力挣扎。但是,毫无用处。她好像是坠进了梦魇境界。她奋力抗拒,她充分感受,她不自主地贪婪吸吮。她的全身,好像已经没有了能够用力使劲的肌肉,只剩下了感觉器官。她简直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就是一具器官。这器官能够吞吐,会得挤兑,惯于承受,但不具备其他功能。她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忽地却睁开了。她看见,俯身在她上面的,并不是那个英俊小生,而是那位翩翩绅士……接下去,模模糊糊地好像自己已经坐起来,他却在望着窗子外面。灌木丛刷刷地在她眼前飞过去,高大的洋槐树也刷刷地在她眼前飞过去,都镀着太阳金色的余晖。她仿仿佛佛还听得见,窗子外面有小鸟儿在啾啾鸣叫。她在家乡农村看见过,春天,小鸟儿成群聚集在一起,打闹,翻飞,上下攀爬,互相接触,就是发出这种急促而温情的鸣叫声。她不禁把外衣拿起来,搁在鼻子底下闻着嗅着。她嗅闻到的,是一片熟悉的气味,非常强劲而又无比亲切的男人味道。她不禁一阵难为情,真怪,梦里也会难为情!于是,一下子就惊醒了……
后来,傅萝苜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中草药,贴在教授手上,同时热敷。奇迹般地,教授的腱鞘炎居然慢慢好起来了。
于是,教授的第一幅画很快就画好了,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吧。
庆贺的人就两个,教授和傅萝苜。
他们两个人把画看了又看。而且,都从绘画里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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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画家厚生也有教授的这种信念,至少要把自己那颗刻苦追求美的心,交给别人看;把自己那颗心如何追求美的追求本身,捧给人们观;把自己那种追求美所受到的诱惑,端给世人瞧;把美之诱惑的本身,献给观众赏。于是,他所苦心孤诣画的,就能够做到不再是某个“她”,不再是诱惑者个人。他要画出来的,应该是更加本质的东西,应该是诱惑本身。他好像是一位化学家,一名炼金术士,要从美好的人物身上,一举把诱惑本身给提炼出结晶来,镶嵌在画框之中,永远!永远!!永远!!!
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么一个模特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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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在这么肮脏混乱的地方寻访吗?
走到厚生家的小区去,要经过几条硝镪水都洗不干净的小街。档次极差的小街和档次很高的小区为邻,这是新兴城市的一种阵痛。这里,清洁必须同肮脏混杂,高尚被迫和污浊同居,在混沌初开的时候。然后,才逐渐分出高、下、清、浊,像盘古开天辟地那样。于是,清的自清,浊的自浊,一切会分明起来。忽地一下子,又清中有浊,浊里有清了。最后,清浊终于又归于混沌不分。这也便是至高无上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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