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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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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猴望了一眼引娃,引娃点头示意。石猴一块一块数,一块一块撞响搁在耳边听。
秃顶笑了,朝引娃说,你真会找人嘛。
我哥,引娃说。
秃顶把数过的钱又装进荷包里,一起交给石猴说,记住,五天后还在这里,我等你。
石猴点点头,对引娃说,妹子,咱们走。
秃顶说,你妹子不走了,我们还有事。
石猴愕然地望着引娃。引娃笑了一下说,哥,你先走。
石猴不肯走。秃顶看着引娃,引娃对石猴说,哥,你放心,没事的。她说着把石猴往外推。
石猴退到了雅间门口。他最后一眼看见引娃时,引娃还是笑着的,可那笑容只贴在脸蛋上,眼睛里却是红红的。
拿了定金的当天下午,按照秃顶的安排,引娃在墙上磕破脑袋,被送进一家医院救治。医生把引娃整个头全部包扎了,只留出一双眼睛。她出了诊室走进医院的厕所里,在一个隔间蹲下来。恰在这时,一个同样包扎着脑袋的女人也走进这个隔间。引娃知道她要替换的就是这个人,她叫玉堂春,死刑犯。她们在隔间里快速换了衣服,引娃穿着囚服走了出来,被等在外面的狱警押回了监狱里。
这个玉堂春就是窑子玉堂春里的头牌。一年前一个富家公子死在了她的房间里,她说他是吸毒过量猝死的,他家里不认,把她告到了警察局,说他是被她毒死的,谋财害命。证据是死者口鼻出血,是中毒的征兆,而且他身上的劳力士金表和猫眼戒指都不知去向。这案子当时轰动一时,报纸都登了。不久丢失的金表和戒指都被警察在寄卖所找到了,抓获的卖货人说是玉堂春委托他们变卖的,而玉堂春大呼冤枉,说她根本就不认识他。这案子有点儿啰唆,说没有证据吧肯定不对,说有证据吧又不过硬,拖拖拉拉一年多,最终富家使了钱,法院判了玉堂春死刑。
玉堂春的老板觉得这姑娘可怜,她绝对是被冤枉的,加之她给他挣过那么多钱,以后还能给他挣更多的钱,就有心救她。后来那个公子哥的家庭因经商需要举家南迁广州,这个案子也就没有人死盯了。这给了秃顶老板机会,他琢磨出一个狸猫换太子的调包计。这计策要成功,关键取决于那个替死鬼。他一直认真物色着,终于碰到了合适的。
至于监狱那边,这不是难事。那里的头儿是妓院的常客,他熟识他们,只要愿意花钱就能买通。这钱他愿意花,反正不是花他的,早就有一个富商贪恋玉堂春的美色,一直想纳她为妾,他已经跟他联系好,只要能捞出人,一切费用算富商的,外加一笔丰厚的酬谢费。这个人捞出来后当然就不叫玉堂春了,也不会在西安城里出现,富商已经在杭州西湖边上买了别墅等着金屋藏娇呢。
在关进监狱的第四天,引娃被行刑队押到了城郊外的沣河岸边,那里是一片乱坟岗。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蓝得跟青石板一样,一队队大雁嘎嘎地鸣叫着从头顶飞过,越过秦岭奔赴远方了。沣河的河床早就干涸了,淤泥裂成不规则的方块,晒得翘起边角。
就在引娃脚下,一个土坑已经挖好了。警察把她推到坑前,喝令她跪下。引娃想起孔先生的话,他告诉过她,人站起来顶天立地,跪下去一摊烂泥,下跪就是不把自己当人看。引娃不肯跪下去,那个警察在引娃的腿窝子上踹了一脚,引娃撑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在跪下的一瞬间,引娃忽然发现她身边不远处的一个坟墓有点儿眼熟,土包子顶上有一块黑色鹅卵石。啊,这不是她儿子的坟墓吗?那块石头是她第一次给儿子上坟时栽在坟头的,做一个记号,怕以后记不住。埋他时这里空荡荡的,现在他已经被挤得几乎看不见了。
引娃眼泪唰啦一下迸了出来。她竟然在这里跟她儿子见面了!她母子俩是多可怜的人啊,生不能相见,只能死在一起了。她儿子的坟墓她还记得,可她的坟墓有谁记得呢?她想求他们也在她的坟墓上放一块黑色鹅卵石,说不定以后会有人找了来。
引娃挣扎着想站起来,她要把这个愿望告诉给她收尸的秃顶老板。可就在她拱起身子的这一刻,枪响了。引娃记得她喊了一声立功哥!可她的嘴巴被包着,没有人听见她最后的呼唤……
第五天秦山魁从太白山回来了,他带来二十个弟兄。周立功正准备出门跟他们会合,一个瘦里吧唧的男人找到了他。在确认他就是秦川纺织厂经理周立功后,这人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说是引娃交给他的。
引娃?周立功吃惊地问。
对方点点头。
你是她的什么人?周立功有点儿怀疑。
她朋友,一起卖水的。那人说。
周立功把荷包解开,里面全是银圆。引娃还真去找钱了!
三十块。那人说,你数数。
周立功没有数,就这点儿钱够干吗?他看见荷包里掉出了一张折叠着的纸,他打开,上面画着一个人,男人。周立功奇怪,这是谁呢?这人有点面熟,又想不起来。
这是你吧?周立功指着画像问那个瘦男人。‘w‘r‘s‘h‘u‘。‘c‘o‘m‘
瘦男人看了看画像,又瞄了一眼周立功说,我的脸有那么圆吗?是你。
到底是谁,周立功弄不清楚。这纸张已经揉得陈旧了,他翻过画像,背面有一行新鲜的字:二哥,钱不多,只够你吃油泼面,引娃没有了。
啊?引娃没有了!这是什么意思?
引娃呢?周立功问。
我也不知道。那人说。
引娃没有了?这到底是啥意思嘛。两个男人都在琢磨,他们走出门,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第四十四节
周立言打开门,把那个娃娃小心翼翼地抱出来,又放在门前的麦草垛下。这已经是连续四天了。
四天前的傍晚,周立言跟伙计们正在烧坊吃饭,门外忽然传来娃娃哭声,哭得那么恓惶。周立言知道又是这事了,出门一看,果然看见门口的麦草垛下放着一个包袱疙瘩,哭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周立言揭开包袱,里面是一个三拃长的男娃娃,瘦得跟老鼠一样,哭得嘴唇乌青。最近总有一些养不起娃娃的人故意把他们放在烧坊门前,希望周立言捡了去。
这已经是第五个了。周立言把这娃娃抱回来,让伙计给他灌一些麦面糊汤。那娃娃一有吃的,立即就不哭了。周立言让他晚上在烧坊过夜,天亮了依旧把他放到麦草垛下。他不能收留这娃娃,不是他养不起,是不能开这个先例。年馑里收养一个,后面就有一百个!他是开烧坊的,不是办孤儿院,况且这些娃娃一般都不是孤儿,他们的父母说不定就在周围看着他呢。
前面四个都已经被家长抱回去了,他希望这娃娃的父母今天就把他抱走了,因为他今天就要回老家了,没有人再来照顾这小家伙了。
昨天他爹派伙计传话来了,要他把油坊所有的粮食都运回老家,他们要在绛帐镇放饭了。周立言是最听他爹话的,况且年馑里喝酒的人少了,烧坊的生意也不好,粮食全堆在这里他也不放心,怕万一遭抢。
放置好娃娃,周立言还向四周望了望,看有没有关注这娃娃的人。现在还看不出来,他就离开麦草垛往闹市去了。晚上就要起运粮食,还差一些麻袋,他要去杂货铺买。
一路上的情景让他揪心。到处都是讨饭的,凡是卖吃货的地方都围了一层层的难民,胆小的在外层流口水,胆大的挤在里面,乘人不备冲上去抓一个蒸馍锅盔就跑。卖家也够狠心的,穷追不舍,追不上了自认倒霉,一旦追上就往死里打。反正这年头死人太多了,到底咋死的没人管。
更让周立言看不下去的是卖儿卖女的。有一个卖女儿的父亲在那里高声吆喝,快买了,不要钱领走也行,要不我就把她弄死了!周立言看那姑娘就七八岁的样子,她爹掐着她脖子像捏着一只鸡,女娃哆哆嗦嗦的,脸色青紫。还有这样卖人的,这不是要挟吗?
周立言以为那人是开玩笑,谁知道他等了一阵见无人问津,竟然用力一扭女儿脖子,那女娃声也没吭一下就软倒在地上。行人纷纷侧目而视,那人嘿嘿一笑,说你们都是证人,我杀人了,快找警察去!把我关进监狱去!他疯了一样喊,我想进监狱!他喊着喊着却哭起来了,撕心裂肺地哭,蹲在女儿的尸体边哭得直不起身。
这事情路人见多了,没人去找警察,即使找警察,警察也不管。这时节监狱是福地,有饭吃有衣穿,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警察收钱才会关人。周立言不敢看了,买了麻袋赶紧往回走。凤翔都饿成这样了,老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真该把粮食运回去救济乡亲们。
运粮要连夜走,周立言担心白天遭到拦截。这阵子凤翔粮食紧张,政府不让粮食出境,白天城门看守得很紧,只有晚上才能想办法溜出去。晚上当然也有守夜的,只是人少,而且是轮流的,周立言准备到时候买通值班的,年馑越是厉害,钱就越能通神。这当然要冒险,可除此之外没有办法了。黄昏时分所有的粮食都已经装包,摞满了整整七辆马车。牲口喂饱了,入了套,人也吃了晚饭,喝足了茶,就等着天黑定了吆车上路。
可是这时候门口又有娃娃叫唤了。大家都相视而笑,周立言说,你看这事,还缠上咱们了。他出来一看,那个早晨放在麦草垛下的娃娃还在,看来他父母是铁了心不要他了。周立言心想这咋办呀?总不至于把他也运走吧。
周立言把这娃娃抱了回来,又给灌了一些糊汤,然后找出一条小布袋子,从麻袋里挖了四碗麦子装进去,叫一个伙计过来,说你把这娃娃抱到街上去,谁愿意要这娃娃,你就把这袋子粮食给他。
不一会儿伙计就回来了,他说外边的人抢着要这娃娃呢。周立言说,咱没有牵挂了。那伙计却说,掌柜的,我担心那人是为了粮食才要娃娃的,他会不会又把娃娃丢弃了?
周立言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看他的命吧。大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见马蹄在地上刨土的声音。
这时候天黑定了,周立言一个人先去城门口探路。他腰上系一个钱袋子,这些钱应该让守门的人动心了。让他高兴的是城门并没有关,一拨一拨的难民出出进进的,守门的人大概被弄烦了,谁有耐心时不时地给这些人开关门?而且这些人又有啥可检查的?守门的自己睡觉去了。
真是天赐良机啊!周立言回来招呼大家,他的马车第一个启动,其余六辆依次相跟着驶出烧坊院子。到了城门口果然没有人阻拦,他们顺利出了关。周立言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了,他让大家点上火把照明,马不停蹄往东赶。按这样的速度,明天下午他们就可以到老家了。
出城二十多里,周立言远远看见路边隐隐约约有亮光。他没有在意,以为黑暗里有村庄,那是村里漏出来的灯火。可是当他们走到跟前时,路边忽然跳出几个持枪的人来,他们横在路心,高声吆喝:站住!
周立言慌了,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土匪还是军队,不管是哪一家,他都要遭殃。土匪不用说了,要是军队,一定是凤翔的驻军,这地方离凤翔县城很近,原来他们是放开城门,在外面设卡截粮啊。他们要是逮住他,麻烦就大了,轻者没收粮食,重者还会治罪。
不能让他们截住!没有粮食他咋见他爹?
周立言心一横,重重地甩了一个响鞭,鞭梢抽在马耳根上,像刀割一样疼,马奋力狂奔,粮车冲了过去。
拿枪的人闪在路边,朝马车开了枪。
枪声一响,黑暗中亮起了一片灯光,原来这里驻扎了一支队伍。一个长官模样的冲出帐篷喝问,什么事?
打枪的哨兵回答道:报告营长,一队马车冲卡子。
车上拉的什么?长官问道。
不知道,全是麻袋。哨兵回答。
别放跑他们,长官命令道,麻班长,骑上我的马,把他们截住!
黑暗中一个人跨上马,冲出了营区,后面一帮人跑步跟着。
周立言的车队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了。他庆幸自己敢冒险,因为那些拿枪的人是步兵,跑不过马,晚上打枪也没有准头。可他没想到后面很快有马追过来了,放单飞的马比他的马车快,他回头能看见那人了。这只有一人一马,他心里不太害怕,还想再碰碰运气。那人命令他停下来,周立言哪里肯听?他狂甩鞭子,驱赶马车。这时啪的一声枪响了,周立言腰杆一震,从马车上栽了下来。火把灭了,马看不见道路,往前蹿了几步就停下来了。前面的车一停,后面的都堵住了。
那个打枪的人跳下马背,朝躺在地上的周立言踢了一脚,骂道,狗日的,看你跑得快还是老子的枪子快!
后面的队伍很快就围上来了,他们把马车押回营房。周立言浑身是血,被他的伙计抬到马车上也拉回营房了。
一到营房,麻班长立即向长官报告,说车上拉的全是粮食。
啊!那个长官喜出望外,拍了麻班长一把说,麻子,你立功了。他跟麻子出来,挨个儿摸了摸每辆车上的麻袋,估计大约有三十多石,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他高兴地对麻子说,快去告诉周营副,叫他也高兴高兴。
很快另一个帐篷走出一个长官,他对前面的那个长官说,刘营长,这真是旗开得胜啊。那个刘营长说,是啊,好兆头嘛。
那个周营副转头又问麻子,没伤人吧?
麻子说,打翻了一个,狗日的疯跑嘛。
周营副问,死了吗?
麻子说,不知道。
这时旁边的烧坊伙计小声说,没死,人伤得厉害。
这声音虽然小,但周营副听见了。他问,人在哪里?伙计把他领到马车边,周立言被搁在喂牲口的料槽里。
拿火把来,周营副命令道。马上火把就递过来了,他举着火把趋近周立言,这人的面目咋这样熟悉?周立言伤在肋骨上,子弹从那里打了一个对穿,血不断流出来。血污在身上,不在脸上,他脸色虽然苍白,但可以辨认。
三弟?立言!
周营副失声叫道。
周营副就是周立德。这支队伍就是太白守备营,他们前几天接到省政府命令,到西安集结。省政府主席宋哲元已经改任国民军代总司令,随时准备挥师东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宋哲元最头疼的是军粮。陕西大旱已久,筹集粮饷比登天还难。可宋哲元不管这些,他在军政会议上公开说,宁叫陕人死绝,不叫军队受饿,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前线供应,各地集结的部队要自行解决粮草。在给刘风林下达命令时,宋哲元私下给这个亲戚说,你一路开拔时注意,凡是有筹集粮食的机会都不要放过,只要你筹集的粮食多,我就有理由把你留在后方当军需官,不必去前线碰枪子。
刘风林因此憋足了劲儿要搞粮食,这是与他性命攸关的事情。没想到部队出发两天后就碰到了周立言。这事也是太巧了。本来这支队伍是不会走到这里来的,从太白山下来去西安,一般是沿渭河走南路,可刘风林这人迷信,他要绕道去西府最大的寺院法门寺给菩萨烧一炷香,保佑他这次能如愿以偿留在西安。这样这支队伍就爬上北塬了,行军第二天在这里野营,他们扎下营盘不久,哨兵就发现了车队。
周立德看见三弟变成这样,立即命令把他抬进帐篷,叫随军医官赶紧抢救。包扎之后周立言醒来了,周立德在他耳边呼唤,三弟,是我,我是你大哥!
周立言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周立德,他嘴巴微弱地抽动着。周立德眼泪流了下来,他把耳朵凑近三弟的嘴巴,断断续续地听完了一句话:爹的粮食……要运……回去……
我一定!周立德说。
周立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周立德拽住三弟的手,他的手渐渐变凉了。周立德声泪俱下地呼唤,三弟,立言!可三弟就是不答应他,把笑容固执地送给他。
给他吃药!打针!周立德朝医官吼道。
医官无奈地摇摇头说,营长,他伤在心脏,伤得太重了。
我日他妈!周立德气愤地去摸枪,可他的手被旁边的三连长紧紧地抓住了。三连长说,周营长,冷静,冷静。我冷静他妈的屄,我毙了那个打死我兄弟的王八蛋!
刘风林和麻班长都在跟前,他们知道伤者是周立德的兄弟后都跟进了帐篷,知道惹下麻烦了。误会,刘风林对周立德说,周营副,对不起,这绝对是误会。说着他踢了一脚身边的麻班长,示意他跪下来。麻子早吓得脸色煞白,他磕着头说,周营长,我确实不知道啊,黑灯瞎火的,看不清。
看不清你就开枪?周立德吼道。麻脸的枪法很准,他是刘风林卫士班的班长。
我喊话,叫他们停车检查,他们不听啊。麻子辩解说。
不听你就开枪?你有枪我没有枪?周立德又去拔枪,三连长比他手快,已经把他的枪卸下了。
你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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