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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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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之以鼻,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来自慰,可在内心,他却强烈地期望有一次成功来证明自己。如果一直一事无成,不要说别人看不起他,连他自己都没有自信了。那不是大话欺世吗?不是自欺欺人吗?可做大事实在太难了,起初是家乡人不理解,后来是军阀跟他过不去,现在眼看成功在即,伸手可及了,却不料卡在他爹这里!别人捣乱他可以不计较,他爹可是他的亲人啊,这太让他伤心了。
周立功抹了一把眼泪,把它们甩到蒿草上。伤心归伤心,可他不愿放弃。前面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无力挽回,能抓住的就是眼下。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失败后,老天给他送来了最好的礼物,现在办工厂各方面的机缘都凑巧了,这太难得了,今生今世都不会碰到这种机遇了。现在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即可大功告成。机会不等人啊,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证明自己了,更别说出人头地了。
我不能认,我是男人!他想起引娃的话。
可是怎么才能干下去呢?光有不服输的劲头不行啊,要能弄到钱!可到哪里去筹款呢?周立功又茫然了。他把自己在西安的熟人一个一个过滤一遍,这些人多是他的同学。对他们,周立功没有多少指望,因为他的特立独行,他现在跟这些同学的关系都很疏远,非议他的多数是他的同学。就算他们其中有同情他的,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毕业不久,加上灾年,能有多少积蓄?他需要的是一个大数啊。
那他还能找谁呢?周立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夜深了,自乐班的戏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停了,整个城市都睡着了,远处街道上偶尔闪烁的几点灯光像萤火虫一样黯淡。周立功觉得天地都抛弃了他,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周立功惶恐地站起来,扒着垛口朝城下瞭望着,他希望能在黑暗中找到一个搭救自己的人。此时此刻,远处忽然传来了几声马的嘶鸣,这声音很像板胡拉出的高音,在寂静的夜晚非常清亮。周立功知道这是从骡马胡同传来的,那里是牲口集市,夜里饲养员要给牲口添草料,得了夜食的马高兴地唱歌了。
骡马市场?周立功眼前忽然一亮,想起一个人来。或许这个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这一丝丝的希望立即让周立功激动起来,他就是这么一个容易热血上头的人。周立功一高兴就按捺不住,竟突兀地吼起秦腔来:
喝喊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骑把唐营踩,
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直杀得血水成河归大海,
直杀得尸骨堆山无处埋。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这都是刚才的自乐班惹的,周立功是从来不唱秦腔的。他是洋派人,迷恋的是歌剧、话剧,秦腔在他眼里太粗糙了,整个一胡闹。没想到这会儿他竟然吼起了糙戏,而且他还觉得眼下就只有这大呼小叫的玩意儿最对他的心思。这《斩单童》的唱腔周立功只听他爹唱过一次就默记在心了。这唱腔慷慨激昂,像驴叫一样高亢。周立功是拿这东西给自己鼓劲儿,他知道自己心里并不踏实。他也是拿这东西疏通内心的淤积。以往遇到烦心事,他总是跑到城墙上干号。那是声嘶力竭地号,破死忘命地号。干号就是放气,就是发泄,号得内脏都要吐出来时,心里就舒坦了。不过今天他把干号改成吼秦腔了。
周立功的吼声惊天动地,吓得草丛中的麻雀扑棱棱地蹿出来,失急慌忙地栽进黑暗中。
吼完之后周立功心里轻松了。他摸黑下了城墙,沿着清冷的街道回家。
回到住处,周立功脱了鞋坐在床边,等着引娃给他端水泡脚。他每天都是这样,习惯了。可等了好一阵,怎么就没有人呢?难道引娃已经睡了吗?不会的,以往哪怕再晚,引娃都是要等他回来的。她说他不回来,她睡不着。
周立功觉得奇怪,他穿上鞋,来到引娃房门口。里面是黑的,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周立功推一下,门虚掩着。他进屋,拉开灯,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没有睡觉的迹象。周立功眼光落在桌子上的一个搪瓷茶缸上,那是引娃来这里时他第一次给她喝水的那个,茶缸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周立功抽出来一看,上面是引娃歪歪扭扭的字:立功哥,饭在锅里,我找钱去了。
看到字条,周立功忽然饿了。他来到厨房,灶膛里还煨着火,他揭开锅盖,那碗油泼面坐在热水里。他端出碗来,狼吞虎咽地咥完了。
吃完躺在床上,周立功才琢磨引娃离开这件事。她找钱去?哼,周立功笑了一声,就她这样的人,能到哪里找钱去?谁会把钱给她?莫不是见他这里没钱了,另谋出路去了?或者是嫌他骂她了,赌气出走了?
周立功拿不准,他想走了也就走了吧,反正她是自己找上门的,又不是他请来的,这样的人除了伺候人,留着也没啥用。他不想了,得赶紧睡觉,明天还要办大事呢。
引娃是当天中午就离开的,她确实是去找钱的。她看到她立功哥的难处了,这事情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她不敢埋怨她大伯,她知道他是个明白人,他不给她立功哥粮食,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没有大伯的帮助,她立功哥眼看就没办法了,在西安,谁还能拉他一把呢?
她要拉她立功哥一把。她知道自己没有啥能耐,找不来多少钱,但能找来多少算多少,有一点儿总比没有强,起码给他挣来一点儿伙食费吧,不要让他连油泼面都吃不上。
像她这种人眼下要弄到钱,引娃知道只有一种方式:把自己卖了!她是急用钱,除了自卖自身,当佣人打零工都不行,那些来钱都太慢了。
这个念头是今天中午忽然冒出的。她立功哥对她那种不耐烦的态度,叫她看出了她在他心里的位置。他确实心烦,可再心烦也不该那样对待她呀,又不是她惹他的,更何况她是为了他好。说到底,是这个男人不爱她,不疼惜她,不把她当回事。以前她一直不愿承认这一点,怕承认了这个事实她就没有勇气活下去了。或者,她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一点了,但她坚信只要她死心塌地爱着他,当牛做马一样伺候他,他哪怕是一块石头也会暖热的,总有一天她会赢得他的心。现在看来这很难,人心毕竟不是石头,它有自己的选择。
既然人家那么不待见她,她赖在他身边还有啥意思?既然她爱的人把她不当回事,她还守着这个身子干吗?失去了她立功哥的爱,引娃的天就塌了。她要破罐子破摔了。可即使这样,她依然对她立功哥恨不起来,这个男人就像一根骨头一样长在了她的血肉里,想割断它除非要了她的命。她还是要帮这个男人。正因为他不爱她,她才选择了自卖自身,拿这个他嫌弃的身子给他最后换一笔钱。他要是爱她,她还不能轻易糟蹋自己呢。
引娃已经知道到哪里去卖自己了。西安城里凡是有集市的地方都有贩卖人口的,她每天买菜都看得见。她来到骡马市场,这里是西安最大的牲口交易市场,眼下也是西安最大的人肉市场。
来这里买人的都是河南山西一带的人贩子,他们专挑年轻漂亮的女人贩往北京南京等地的妓院。现在的人肉价钱很低,一个黄花大闺女也就三四块银圆,这还要挑了再挑。街道边上站了那么多的人等待人贩子挑选,她们有的自卖自身,有的是父母兄弟押来的。人贩子验货很严,他们要伸手到女人的衣服里面去摸奶头,甚至要当着父母兄弟的面解开衣服看奶头。年馑里的女人都饿得皮包骨头,哪里还有奶头?这样的女人是没有卖相的,那些想蒙混过关的女人就在胸口里塞上棉花疙瘩,外面看起来奶头翘翘的,人贩子吃过亏后就学精了。
那些摸奶头的人贩子满脸淫笑,肆无忌惮地相互交流着摸奶的感受。被摸的女人像牲口一样麻木,也有个别的向人贩子谄笑着,希望能被相中。
引娃恶心得快要吐出来了。以前人肉市场不是这样的,咋过了几天就这么糟蹋人了?她无法忍受这种侮辱,再说了,这里的价钱也太低了。
引娃换了好几个地方,每个地方都一样。一直到天黑了,她还没有着落。在往回走的路上,引娃发现了一家张灯结彩的窑子。即使在生计艰难的年馑里,这里的生意仍然热络。衣裳光鲜的客人出出进进,涂脂抹粉的窑姐不时跑到门外来接客送客。
引娃在这里站住了。既然是自卖自身,为啥不把自己卖到这里来?这样不但省了人贩子的盘剥,也免了叫人贩子当众糟蹋。这个念头刚冒上来,她立即就呸呸地唾了几口。你知道这是干啥吗?是卖屄,叫千人骑万人压,是辱没祖宗三代的!
引娃赶紧离开了。可是她走了没有几步,又停了下来。她问自己,你不是要自卖自身吗?你难道不知道那些人贩子把你卖到哪里去吗?你其实是知道的!只不过你觉得那是在外地,当窑姐没有熟人看得见,既然大家不知道,这事也就权当没发生。那么在西安你有很多熟人吗?你没有。仅有的那几个,立功哥、石猴,还有五六个一起卖过水的,他们会来这地方吗?这地方是脏窝子,也是销金窝,他们或者是正派人,或者是穷人,都不会光顾这里的。既然这样,在这里当窑姐跟在外地有啥两样呢?
她又往回走了。其实对引娃来说,最难的不是选择在哪里当窑姐,而是选择当不当窑姐。自从决定自卖自身,她实际上已经把自己豁出去了。这当然很难,一个女人要迈出这一步,比死还要难受。可她没有办法,铁了心,只有这样才能当下弄到一笔钱。
为了她立功哥,她啥都愿意!
引娃进了这家名叫玉堂春的窑子,找老板商讨卖身的事。
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胖男人,这让引娃有点意外。她听人说过,窑子的掌柜都是女人,大家把她们叫老鸨。秃顶也觉得有些意外,一般很少有女人自己跑来卖自己的。他问引娃的情况,引娃说自己急需用钱,而且给自己开了一个蛮高的身价。秃顶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下,笑着摇头。引娃问他能给多少,秃顶说最多四个银圆。
引娃急了,她说,你该不会因为我是自己送上门的,就这样压价吧?
秃顶说,实话告诉你,眼下女人不值钱,还有女人不要钱往我这里钻呢。
引娃说,那都是丑女人,我长得好看。
秃顶说,好看不一定是好窑姐,好窑姐身上要有一股骚劲儿,你没有。
引娃跟老板软缠硬磨,秃顶就是不肯涨价。这价钱跟引娃设想的差得太远了,最后引娃含泪央求老板,说她家里遭灾,急需钱,希望他高抬贵手。
秃顶说,这年头谁家不遭灾啊?我这里不是慈善总会,我是做生意的,讲究物有所值。
引娃不知道该咋办。就这样卖了吧,实在太便宜了,这钱给立功哥顶不了多少天。不卖吧,今天晚上回去她立功哥要笑话她,问她找的钱在哪里。
犹豫了半天,引娃还是决定走。她的身子是一锤子买卖,也是她最后的货物,轻易卖了太划不来。走的时候她狠狠地对老板说,见死不救,你是要遭报应的!
引娃刚走了几步,从门外踉踉跄跄踅进一个醉汉来,这人跟她一照面,就伸开胳膊来抱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美……人,美人,我刚来你就走,陪大爷去!引娃一挥手,把他掀了个趔趄。他转身又扑过来抱她,没有抱住,却拽住了引娃的衣服,引娃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就喝问醉汉,你撒手不?那个醉汉不但没有撒手,反而把他喷着酒气的嘴往引娃脸上凑。引娃本来就烦着呢,被这人没来由地纠缠着,火气立即上来了,朝他脸上啪地给了一个耳光,那醉汉被打愣了,扑通一下坐在地上。这是一个兵痞子,平常横行霸道惯了,根本没有想到会挨窑姐耳光。
这时玉堂春的老板走了过来,赶紧招呼里面的窑姐把这醉汉搀进去。他赔着笑脸说,军爷,你看这姐儿多俊俏,那是土妞,你咋看上她了?那兵痞被窑姐连哄带逗弄走了,引娃这才得以脱身。
引娃刚要走,秃顶说话了,女娃请留步,我有话给你说。
有话你就说,引娃气哼哼的。
秃顶说,咱们里屋谈吧,这里不方便。引娃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进了里屋。
秃顶给引娃倒了一杯水,说道,我看你真是遇到急事了,这样吧,我帮你一把。
引娃问,你愿意买我了?
秃顶说,我替别人揽了一件事,是拿命换钱的事,你干不干?
引娃问,多少钱?秃顶说,就是你开始报的价钱。引娃说,那是活人的价,要买人命差多了。秃顶说,我再加五个银圆。引娃说,不够,那是买一头驴的价钱。秃顶说,女娃,我是可怜你才给你找了这个活儿,你不要狮子大开口。引娃说,你可怜我就再加一些。秃顶说,一口价,三十个银圆,成就成,不成你走人!
这价钱可以买好几个人了。可秃顶知道他要买的不是一般的人,是去给别人顶命的,这人要完全自觉自愿,还要有胆量,这样才能不露馅。眼前这女人太合适了,她急需钱,而且连兵痞也敢打,是个狠角儿。
成!引娃说。这大大超过了她的预计,她把高兴压在心里。
秃顶说,这是捞人的事,顶替一个犯人去领死刑。
引娃心里咯噔一下。虽然她知道别人是买人命,可那是一个笼统的说法,现在这事要具体落实在她身上,她还是害怕了。
秃顶见引娃没说话,就加了一句,女娃,你可要想好了,这不光关乎你的命,也关乎别人的命,应人事小,误人事大。
引娃问,这钱咋付?
秃顶说,你要答应了,我去跟人家商量,按规矩应该是先付一半,事成后再付另一半。
引娃冷笑一声说,你这不是哄人吗?事成后我都死了,谁来领那一半钱?
秃顶说,你要托付一个人,他替你领。
引娃说,到时候你不认账呢?
秃顶说,女娃,这是你拿命换来的钱,我要是不给,是会损阴德的,我还怕你的阴魂缠上我呢。我是做生意的,讲究信用,你就放心吧。
那好,引娃说,你现在就付定金吧。
秃顶说,你决定了?
引娃点点头,她不怕了。
秃顶说,这钱我现在还不能付给你,你防我,我也得防着你啊。你把钱拿走了,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要是不回来,我到哪里去找你?
引娃说,那你说咋办?
秃顶说,你今天先回去,把托付的人找好了,明天带他一起来,我把定金交给他,你就留在我这里,直到事情办完了,我再把最后一笔钱交给你的委托人。
离开玉堂春时,秃顶叮嘱她说,记住,这事你跟谁都不能说,包括你找的托付人,明天我们在这条街道东头的悦来茶馆见面。
引娃觉得这老板真是一个精明鬼,不过这样的人她放心,他这么盘算就说明他不打算骗人。引娃在浓黑的夜色中朝西关走去,她要去找石猴。只有他是值得她信任的托付人。
见了引娃,石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嘿嘿嘿地傻笑。引娃离开他快三个月了,他天天都在想着她。每天一挑上扁担,扁担中间缠裹着的棉垫子一挨上他的肩膀,引娃就从他心里跳了出来,陪着他又说又笑地走家串户。这时候他就容易出现幻觉,很多次不知不觉地就把水挑到城南去了,送给了引娃的老主顾,直到人家问他引娃到哪里去了,他才恍然大悟。那个垫肩是引娃给他留下的信物,他怕它磨破了,自己扯了两尺洋布把它牢牢地包了几层。至于引娃送给他的高靿雨鞋,他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穿在脚上。他埋怨引娃走的时候应该跟他打一个招呼,可是后来他又谅解了,一定是她男人在她身边,她找他不方便。崔妈不是转告引娃的话了吗?她男人来西安找她了,她必须立即走。
石猴一直担心引娃回家后的生活。他猜测她男人对她不会好,一个好男人会舍得自己的媳妇一个人在外面当苦力吗?引娃是不是在家里熬不住了,又偷偷跑出来了?可灯光下他看引娃比以前胖了不少,也白了许多,不像是遭了罪的人。他心里又宽慰了。
石猴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引娃,可引娃却对他说,石猴哥,我这么晚来找你,你一定很奇怪,可我想请你啥都不要问,好不好?
引娃不想把她去找她立功哥的事告诉石猴,这样太伤他的心,也不想把她目前的处境告诉他,免得他为她担心。可她也不愿意说假话。
石猴点点头。可他已经担心了,引娃不愿告诉他的事一定是繁难的事。
看到石猴凝重的神色,引娃倒扑哧一声笑了,说你甭害怕,我就请你给我帮一个忙,看把你吓的。
石猴也笑了,他笑是因为他欣慰。引娃还是把他当作知心人,一有事就来找他。我不害怕,石猴说,头掉了也就碗大个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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