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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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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功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让他爹卖粮换钱。他知道家里积攒了不少粮食,饥馑年月里粮食能卖大价钱。从电报局出来,周立功立即去考察西安的粮食行情。周立功首先跑到碑林,他听说那里有一块荒岁歌碑,记录了光绪三年的陕西大旱灾,他想知道那时的粮食价格,以此来推断眼下的粮价走向。到了碑林一看碑文,周立功头皮发麻。碑文是这样描绘荒年惨象的:
光绪三年,亢旱甚宽,
直旱得泉枯河瘦井底干。
天色大变人心不安,
处处祷雨,人人呼天,
诸物甚是贱,粮食大值钱。
壮者饥饿逃外边,田苗枯槁人熬煎。
男女逃荒城堡寨,腹中受饿不安然。
斗米钱五串,麦卖四串二,
榆树皮茼根面,一斛还卖数十钱。
大雁粪,难下咽,无奈只得蒙眼餐。
山白土,称神面,人民吃死有万千。
兄弟无粮难共患,夫妻无面结仇冤。
老幼见面无所说,彼此只说饥饿言。
饥饿甚,实在难,头重足轻跌倒便为人所餐。
别人餐还犹可,父子相餐甚不堪。
路旁没人走,街头有女言:
谁引我,紧相连,不用银子不用钱。
儿叫娘,娘不言,半夜三更哭连天。
谁人怜念,谁人挂牵,哭得魂飞魄散大路边。
或死后,或死前,可怜身体不周全。
六亲都不念,伤生就在眼目前:
人肉竟作牛肉卖,街市现有煮锅煎。
家有亡人不敢哭,恐怕别人解机关,
尸未入殓人抢去,即埋五尺有人剜。
各村皆有刁抢汉,即有粮食也不安,
四乡争夺不胜算,大街抢物人难看。
路有女流辈,不识东西南,随人奔走往外县。
……
看了这段文字,周立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光绪三年的灾荒竟然到了那种程度,自己侥幸生得晚,要是赶上那样的年馑,非饿死不可。喜的是眼下的灾荒远远超过了光绪三年,那么粮食涨价的幅度也肯定超过。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呢?周立功把现在跟光绪三年做了比较,发现光绪三年有的现在都有了,光绪三年没有的眼下也有了。光绪三年只是天灾,今天却人祸叠加:灾前强迫农民大量种植鸦片,导致粮食储备严重不足;灾中为了打仗又强收苛捐杂税,把人们手里仅有的粮食都搜刮得所剩无几;现在北伐刚刚结束,民众还没有喘过气来,冯玉祥又跟蒋介石翻脸了,西北军又暗中备战,准备跟中央军大打出手。要打仗就要粮饷,政府把储备粮全部充作军粮,根本不愿拿出来救济灾民,甚至连慈善机构筹集的赈灾粮食都不放过。正因为反心已露,中央政府视陕西为匪地,宁愿饿死百姓也不愿出手援助。西北军做得更绝,为了阻止中央军北上,干脆炸毁河南境内的武胜关隧道,瘫痪平汉和陇海铁路。这一炸未必能挡住中央军,却断绝了外地援陕通道,粮食运入极为困难。这一连串的人祸加剧了灾难,灾情远远超过了光绪三年。既然灾情翻番,周立功认为相应的粮食涨价幅度也必然会高过光绪三年。光绪三年“斗米钱五串,麦卖四串二”,比平常年景翻了十倍还多,那眼下陕西的粮价至少也应该翻过十倍!
周立功有了信心。他走出碑林,来到南门市场,准备去粮行打问粮价。天气炎热,街道上行人稀少,可每家粮行的门前都聚集着不少人。这些人有的躺着,有的坐着,半圆形地围着店铺,一个个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难民。他们差不多都光着上身,肚子塌到胸腔里去了,肋骨一根一根暴凸着,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动弹了。可他们的眼睛却都直勾勾地盯着粮行里的粮囤子,好像眼眶里能伸出舌头舔到粮食一样。周立功从他们身上跷过去,酸臭的气味能把他顶一个跟头。他刚走进一家粮行,正要开口问粮价,却见一个伙计指着他的方向吆喝道:出去,滚,看我抽你!周立功气得要命,有这么对待顾客的吗?他正要发作,那伙计朝他走过来,指头却指向他身后。他回过头一看,有一个叫花子跟在他后面进店了。周立功明白伙计是骂叫花子。可那叫花子并不走,他伸着一双黑瘦的手说,善人爷,给点儿吧。给你妈的屄!那个伙计边骂边推,把那个叫花子撵到了门外面。没想到咣的一声,那叫花子自己拿头撞到门框上,额头上立即鲜血迸流,伙计吓了一跳。叫花子不但不管脸上的血,相反,他抡起双手吧唧吧唧地拍打额头,鲜血被拍得四处飞溅。周立功赶紧往一边躲,店里其他顾客都吓得跑了出去。伙计惊慌失措地叫道,你甭给我赌命,我可没有碰你!
那叫花子边拍打边叫唤,善人爷,给点儿吧。
给他抓一把!这时里屋的掌柜被惊动了,他走出来吩咐伙计。伙计抓了一把麦粒溜到叫花子血糊糊的手掌上。叫花子一扬手全部灌进嘴巴里,嘎嘣嘎嘣嚼起来,边嚼边往外面走。周立功看见他伸出舌头把粘在手掌上的麦粒连同血浆一起舔进嘴里。
叫花子走了,那个伙计按住胸口说,吓死我了。掌柜的说,这是叫街的,以后碰上了赶紧打发走。伙计问,啥是叫街的?掌柜的说,唱戏叫板的知道吧?知道么,伙计说,黑头出来发威呢。对了,掌柜的说,叫街就是叫花子发威,是恶讨。不过他不是跟咱赌命,他自残是搅扰咱的生意呢,把咱这里弄得血糊嗤啦的,谁还敢进来买东西?伙计说,这人也真是不要命了。掌柜的说,都是年馑把人逼的了,人身都是肉长的,谁不怕疼啊。
周立功算是长见识了,不过他高兴,这说明粮食金贵啊。伙计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周立功就向掌柜的打问粮食价格。掌柜的告诉他,面粉一斗二十个银圆,麦子一斗十六个银圆。这已经比年馑前翻了十个跟头还多,周立功感觉还会涨的。周立功只问不买,粮行老板说,要买就赶快,一天一个价。周立功说,都这么贵了你还涨?老板说,命贵不?你刚才都看到了,有人为了一口粮食连命都不要了,你说这粮价还涨不涨?周立功说,要是明天下雨了呢?下雨了能咋的?掌柜的说,雨错过了季节就是白下。就算没有错过,庄稼种下地也要生长几个月的,这几个月人吃啥?周立功说,横竖你都涨?掌柜的说,那当然了!周立功笑了,这掌柜的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回到住处,周立功立即提笔给他爹写了一封信,陈述了他在西安遇到的难事,最后叮咛他爹:择机售粮,我要用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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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节
周克文见了孙县长,说明来意。孙县长说,赈灾是好事啊,积德行善,功德无量,你来做吧。周克文觉得奇怪,说咋是我来做呢,是你做,赈灾是官府的事,历朝历代都一样,遇荒年要开仓放粮。孙县长笑着说,周老先生,我先纠正您一个口误,辛亥以后就没有官府了,只有政府,这两个完全不一样。周克文不解,问道,咋不一样?孙县长说,政府是民选的,官府是封建的,政府是为民做主的,官府是欺压百姓的。两个不一样,做事自然也不一样,您不能拿老框框来套新政府。
周克文问道,那新政府都做啥事呢?
孙县长说,做大事。
眼下最大的事就是赈灾呀,周克文说。
那是您的看法,孙县长撇了撇嘴说,政府的眼光高远得多。
那政府的大事到底是啥事?周克文问。
打仗,孙县长说。
打仗?周克文惊讶得差点儿跳起来,他叫道,人都饿死了还打仗!
您老说对了,孙县长说,咱不能把人饿死呀,饿死了谁去打仗?所以眼下要把粮食集中起来供应军队,保证他们不饿死,只有他们吃饱了才能打胜仗。您看现在粮食这么紧张,纳了军粮哪里还有粮食去赈灾?
那咱不打仗行不行?周克文焦急地说,你看眼下旱灾闹得这么重,再不救人咱关中道就死绝了。
孙县长说,周老先生,您的建议我不敢苟同,这里有小利跟大义的区别。您是饱读圣贤书的,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为足与议也,可见道义比性命重要多了。现在蒋介石背叛了中山先生的遗训,变成了新军阀,打倒他是全中国人的意愿,这是眼下的大道大义,为了实现这个目的,饿死几个陕西人有啥要紧的!
周克文眼睛都直了,这孙县长的心硬得简直跟石头一样。饿死几个陕西人?他说得轻巧,光周家寨就饿死十几个了!全县有几百个周家寨,全省有几万个周家寨,那又要饿死多少人!他不同意这个大道,对孙县长说,人命大于天呀,啥都没有人命贵,要说大道,仁政爱民才是大道。
孙县长说,什么是大道你我说了不算,政府的大政方针是上峰制定的。孙县长的话是要堵周克文的嘴,意思是你一介草民,有什么资格对政府的决定说三道四?
周克文不是没有听出孙县长的意思,这是拿官帽子来压他,多少还包含着对他的轻蔑,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不过他也没有直接顶撞孙县长,毕竟人家是县长,周克文要绕着弯教训人。他顺着孙县长的话往下说,好,咱就算打仗是大道,那也得讲究打仗的谋略,《孟子见梁惠王》里有一个打仗的故事,你知道不?孙县长刚才给周克文引经据典,现在周克文要给他引经据典了。
孙县长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是新学出身,国学底子浅,背诵几句先贤的格言警句拿出来卖弄一下还可以,读《孟子见梁惠王》那样的长文章就吃力了,就算读了也记不住。
可周克文记得很清楚。开口就给孙县长背诵了一段“邹与鲁哄”的故事,然后解释说,邹国与鲁国打仗,邹国的军队一上战场就四散溃逃,邹穆公问孟子原因,孟子说,饥荒年头百姓饿死你不管,难民背井离乡你不管,一旦你需要他们打仗,他们当然就临阵脱逃了,这叫出尔反尔,你要是能施行仁政,百姓自然就会为你效命了。孟子的结论是,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周克文的故事一讲完,孙县长无话可说了。
周克文见问住了孙县长,就乘胜追击说,今天政府要打仗也得先救灾,西北军都是咱们本地人,他们的亲人快要饿死了,他们咋会心甘情愿去为政府冲锋陷阵?你应该走出县城看看,眼下的灾情太重了,绛帐城壕里堆满死人,我一路上叫死人绊了数不清的跟头。
孙县长淡淡一笑说,我知道,是饿死了一些老弱病残,这是天收人,没办法。
周克文见孙县长这样没心没肺,忍不住生气了,他问道,你可是他们的父母官啊,难道一点儿都不心疼?
听到周克文的质问,孙县长干脆挑明了说,他也不愿为别人背黑锅了:我当然心疼了,可心疼没有用呀,政策是上峰制定的,粮食也交给省政府了,我有啥办法?
周克文一听这话心凉了,看来这不是孙县长个人的事,是他那个政府的事。这新政府还不如旧官府呢,起码大清朝就比他们强,光绪三年大旱,关中道台还开仓放粮呢!不过他还是不死心,想争取一下孙县长。毕竟他是一县之长,手里是握着权柄的,他要是有心救灾,说不定会想出办法来。周克文于是给孙县长戴高帽子说,大家都知道县长大人是好人好官,爱民如子,前面你都免了全县百姓的赋税,眼下你肯定不会撇下大家不管的。
孙县长高兴地说,还是您老了解我,我确实是想救灾啊,可我拿啥救呢?我手上一粒粮食也没有啊。
周克文虽然失望,可他见孙县长顺着杆儿爬上来了,就鼓动他,你是县长,你总有办法的。
孙县长沉吟了一下说,办法也不是没有,我琢磨出了一个,不过这要您老先生配合了。
周克文高兴地说,啥办法?你说。
孙县长说,政府没有能力救灾,民间可以自救嘛,你们这些富家大户出头,在各地放赈,肯定能缓解灾情。你们是一村一地的乡绅,平日里享受大家的尊敬和拥戴,现在百姓有难,你们理应出手。周老先生是全县的士绅领袖,就请您当一次楷模如何?您一带头,全县士绅肯定全部效仿。
周克文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得佩服这孙县长贼精,他本来想给这家伙上套,没想到人家反手把套子往他身上勒。不过这孙县长也小瞧周克文了,周克文顺势一推,把难题抛给孙县长。他说,好吧,就算老百姓没有养着你们这个政府,我们乡绅来救吧,你把义仓的粮食还回来,我们立即开仓放粮。
义仓的粮食都是各地大户平日捐献的,目的就是防灾救难,可是今年全县各地的义仓都被孙县长掏空了。
孙县长听了这话,脸色不好看了。他说,周老先生,义仓的粮食是你们大户借给我的,用它抵除百姓的捐税,这主意还是您给我出的,约定是明年偿还,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嘿,这倒成了我的不是!周克文心里骂道,你那是借吗?分明是抢,带着兵,端着枪,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硬把粮食拉走了,跟土匪有啥区别!可这事的确跟他有关系,没有他给孙县长出向大户借粮的主意,孙县长大概也不会想到抢义仓。
那天为民请命不但没有结果,反而叫周克文憋了一肚子气。他离开县衙时孙县长还在他身后说,周老先生,富贵而仁义,才是真圣贤啊,您老回去赶紧开粥棚吧。这分明是将他的军嘛。
周克文心里骂道,开你妈的脚!你是政府你都不管,我一介布衣我操啥闲心?他一回去就猫在家里不出来了,省得看见外面的灾情闹心。
可周克文猫得不踏实,他毕竟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眼睛可以不见,可心里不能不想啊。他虽然足不出户,可老婆儿媳妇免不了要出门,每次她们回来都给他带回来忧心的消息,让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其实她们不说周克文也能猜出外面的灾情,像他兄弟那样的人都饿死了,饿死的人还会少吗?他兄弟虽然后来败家了,可他以前毕竟是周家寨的富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
灾情一天一天绷紧周克文的神经,逼着他做出选择,要不要赈灾救人?
救人,意味着他要放弃发家致富的好机会,放弃成为绛帐首富的好机会,这机会是老天爷恩赐给他的,百年难遇啊。问题还不止于此,更要紧的是他很可能因此倾家荡产,一贫如洗。他知道这赈灾一旦开了头就很难煞尾,救了这个就得救那个,同是一乡一村的人,落下谁都会受指责,好像你该救他一样。现在没粮食的人太多了,弄不好他得把全部家当搭进去。你不救也没事,老天爷没有规定谁救谁的道理,你要救了就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了,好像你该救人了,你就得撑到底,撑不住你就亏欠人了。再退一步说,就算他倾家荡产,能把这些人都救下了,那也值当,怕就怕他被拖垮了,粮食散完了,旱灾还在闹,大家一齐都饿死,你说这冤不冤!旱灾是老天爷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他老人家要是使着性子接着闹,谁挡得住!
那就不救。政府都不仁,他还讲啥义!他不救顶多落几句骂声,说他为富不仁。要说不仁,那首先是老天爷不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才降下旱灾的,要骂也得先骂老天爷。他不过是在旱灾中自保而已,别人骂他没道理。既然说老天爷都骂得,他挨几句骂又有啥大不了?不救了,谁爱说啥说去!
周克文几次都下定决心不再为这事熬煎了。可每次这么决定后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门楣,门楣上“明德堂”三个字像针一样扎他的心,让他不能安宁。明德明德,你是咋明德的呢?你的德在哪里?乡里乡亲的都饿死了,他们都姓周,不是你的近邻就是你的远亲,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难无动于衷,你还有德吗?
救,还是不救?周克文心里剧烈地撕扯着,就像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拽着他的两条胳膊,要把他撕裂一样。
那一阵子周克文时常围着粮食囤子转圈圈。老婆说,你是驴啊,拉磨子呢?周克文烦躁地一摆手说,去去去,我正发愁呢,你还撇凉腔。周克文思量着把这满囤满囤的粮食咋办。他想不到粮食眼下竟然变成害货了,害得他如坐针毡,寝食难安。要是没有这么多粮食多好啊,那他就不会为救不救灾的事犯愁了,别人也不会骂他,他当然也不用自责。
就在周克文犯愁的当口,周立功的书信到了。周克文一看大喜,这可把他从熬煎中解救出来了:粮食要派大用场了!
周立功在书信中陈述了他在西安遇到的困难,同时历数了开办纺织厂的重要性。小到为自家积累财富,中到发展经济作物,增加农民收入,大到改变陕西农业种植结构,彻底替代大烟,从肉体和精神两方面重新塑造秦人。这每一条每一款都是为了说服他爹的,周克文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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