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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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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丑叫来,让他跟着自己摊场吆碌碡扬场,这些都是技术活,黑丑干得怯生生的,周克文在一旁手把手地教。大家看到这情景后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也更佩服秀才的为人。黑丑他爹死得早,没人教这娃娃农活技术,他不学本事,以后就是一个废人,周克文这是调教他呢。当然教本事也可以不用换工,可黑丑他妈是寡妇,周克文得避这个嫌,他对这娃太好了别人会说闲话,况且无故施恩,别人会觉得欠了人情,成为负担的。通过这件事,周家寨人看出来了跟周克文换工不会吃亏,何止于不吃亏,占便宜都是可能的。
当然了,大家愿意跟周克文换工不光因为他人好,更重要的是他家境殷实,能换的东西多。一个穷人除了人力别无长物,而在乡下人力是最不稀缺的,大家最缺的是牲口、农具和文化,这些东西周克文都有,大家想换的是这些。比如种地赶不及季节时需要牲口,把粮食拉到外地贩卖时需要大车,天旱无雨时想借人家畜力水车吊水,红白喜事时要请人写贺帖和铭旌……
周克文知道他的优势,只要他愿意换工,在村里随便吆喝一声,周家寨没有不乐意来的人。
话是这么说,可周克文终归没有耍大拿,还是挨家挨户给人下话。春娥看见他爹东家进西家出的,跑得辛苦,就说,爹,你把钟敲一下,全村人不就都出来了,你一起给他们说多省事。周克文说,咱是求人呢,不能那样张扬,别人哪怕再愿意跟咱换工,咱也得去请人家,这不光是礼节,更是给人面子,让人觉得受了尊重。春娥说,那我去请吧,你歇着。周克文说,你是小辈,怕人家说轻慢了他们,还是我这张老脸管用。
可周克文没有想到这次他的老脸竟然不太管用,很多受请的人都有为难的表情。这太出乎周克文的意料了。不要说现在村里人大多都清闲着,因为他们都是种大烟的,大烟一年一熟,五月收九月种,这阵子正是空当。就算是农忙时节,以他的人缘,他开口请人,别人也会挤出时间帮忙的。现在这事让他的老脸太挂不住了,他厚着脸皮问人家原因,别人吞吞吐吐的,最后不好意思地说,怕狼。嘿,你看这事弄的,真叫自己挖坑自己跳!周克文不能说狼是自己装的,那样挨骂事小,棉花保不住才是大事。他只能给别人解释,说咱们这是白天下地,况且还是成群结队的,狼不敢来。别人说,我去可以,可拾棉花的人一定要多!周克文拍着胸脯保证,几十个人呢!这样一家一家拍下来,周克文的胸口都拍疼了。
到了第二天来了三十多个人,几乎每家都有了,这让周克文很受活。当然了,来的都是女人,这绝不是别人应付周克文,而是他自己想要的。摘棉花这活是凭手巧而不是凭力气,男人绝对不如女人。既然全是女人,周克文就让儿媳妇春娥去带队,他不好混在女人堆里。
一帮女人叽叽喳喳来到棉田,她们惊叹自己掉进了云山雾海里。多好的棉花,白得耀眼,韧得像丝,无论纺线还是絮衣服,都是上等料子。周家寨多少年都没有人种棉花了,更不要说种出这样的好棉花!
春娥是个心细的人,她知道自己的职责不光是领头摘棉花,更是管理这些娘子军。她隔一阵子就从棉田里走出来,到田埂上观察干活的人。摘棉花要戴一个布兜,挂在脖颈上,摘下的棉花就装在这个布兜里。这个布兜很大,一般是用包袱皮扎成的,一个人一晌午摘的棉花都可以装下。棉株差不多高到人腰,摘棉花时人要弯着腰,双手并用,这活不重,只是时间长了腰酸背疼,时不时要站直了伸伸腰解乏。
春娥发现连成媳妇摘得最快,远远地把大家甩在后面。她本来是要夸连成媳妇的,可这女人奇怪的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别人摘棉花无论是弯着腰还是直起腰,大家都可以看见她,唯独连成媳妇好像跟人藏猫猫一样,时不时就会蹲在棉田里,这时棉株就淹没了她,让人看不到她的踪影。春娥起初以为她是解手,女人嘛,总是要找能藏住人的地方方便,可观察了一阵春娥觉得不对劲儿,这女人蹲下的次数太多了,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屎尿要排泄?略一琢磨,春娥明白了,这家伙是在给她的眼睛里插棒槌呢。
在乡下,女人偷东西常用这法子。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女人偷了东西,最保险的地方就是藏到裤裆里。不要以为裤裆太小,藏不住东西,其实那里只是一个入口,东西入了裤裆就掉进了裤腿。女人都是扎裹腿的,脚踝以上的裤腿就是一对大口袋,除了猫,装啥都可以。被偷的人碰到这种女人一般会自认倒霉,不会穷追猛打,你要去追,女人就会钻进庄稼地,知趣的人到此为止。如果你不依不饶,还要继续追击,她就会装作解手,唰一下把裤子褪下来,顺势把偷来的东西揣进裤裆里,这时候你就傻了,不得不捂着眼睛落荒而逃。你不是怕她,是怕她的裤裆。在乡下,女人的裤头是最恶毒的咒符,平白无故地撞上这个物件,你非遭殃不可。
明白了这些春娥很生气。他爹想得多好,每个人都给足了面子,哪怕是个屁娃娃也尊重他,可这些人咋不尊重自己呢?这真是给脸不要脸!可她也不能确定连成媳妇一定就是偷棉花,毕竟她们离得比较远,况且还有棉株遮挡着,看不真切。春娥想了想,对连成媳妇吆喝说,喂,五嫂,你慢一点儿,走得太快了,小心狼!
这么一说还真管用,连成媳妇的速度果然慢下来了。连成媳妇就是在偷棉花呢,她摘的棉花一半进了自己的裤裆。这么好的棉花叫人眼馋,再加上自己糟糕的家境,连成媳妇不由得起了贪心。连成和他爹都是痨病鬼,两个药罐罐把家当都熬干了,连成媳妇拿啥去买棉花?她家一直盖的是麻袋片,到了冬天把炕烧热挤在一起还勉强凑合,可人不能总是坐在炕上吧,一下炕就冷得打战,更别说出门到外面去了,没有棉衣出门就会冻死!连成媳妇正为这事发愁,恰巧碰上了周克文来换工,这真是瞌睡遇见枕头了。连成媳妇进了棉田双手飞舞,很快跟大家拉开了距离,在人看不到的地方玩起猫腻。可能她太投入了,忘了狼的事,春娥一提醒,她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自己已经孤零零地跑得很远了,万一棉花地藏了狼,把她叼走了旁人看都看不见。女人本来就胆小,她赶紧让自己慢下来。
摘了一晌午,大家口袋都塞得满满的,春娥招呼收工了,说给大家管饭,油泼辣子面:biáng,陕西民间演义字。面,陕西小吃。!大家听了那个高兴啊,都夸周克文是善人。换工从来是不管饭的,周克文不但管饭,而且是好饭。八九月也是青黄不接的关口,一般人夏粮早就吃完了,秋粮还没有收进来,除了财东家,能吃得起细粮的没有几个人。
摘棉花的回到周克文家倒空口袋,欢天喜地端起老碗咥面去了,连成媳妇却要回家,说家里还有两个病人等她做饭。春娥见她的两条裤管胖乎乎的,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就开玩笑说,五嫂,几天不见你就胖成这样,有啥好吃的这么养人?怪不得看不上我家的饭。连成媳妇说,哪里是吃的,是今天摘棉花站得太久了,腿肿了。
哎呀呀,看把我五嫂累的,春娥说,我给你捶捶腿。说着就要摸连成媳妇的腿,连成媳妇赶紧后退说,折我的寿呀大奶奶,我咋敢劳动你!
春娥说,那你今天就更要在我家里吃饭了,要不我心里咋过意得去?她拦住连成媳妇,急得连成媳妇红脖子涨脸的。
这时候周克文开口了,他说,春娥,你甭给你五嫂客气了,她是孝顺媳妇,家里有两个人要伺候,她咋能安心在这里吃饭?你叫你五嫂回家吧,算咱欠你五嫂的。
连成媳妇这才得了大赦,拧过身要走。周克文却说,甭急,稍等一下,这一声又让连成媳妇紧张起来,她看着周克文走到她跟前,不知道他要干啥。周克文从连成媳妇手里要过空口袋,走到刚摘的棉花堆前,把空口袋装满,然后拿来给连成媳妇,说这点棉花你带回去,给你爸和连成絮一身棉衣吧,冬天眼看就到了,病人不耐冻。
连成媳妇和春娥都愣住了。连成媳妇以为周克文是在嘲讽她呢,他肯定看出来她偷他家棉花了,就用这一手臊她的脸皮。她像火烫着手一样推挡着口袋,周克文说,我不光是给你,今天摘棉花的人人有份,这是头茬棉花,肥水不流外人田,卖给别人可惜了,我孝敬咱村的人。正在吃饭的人听了这话,高兴得都噎住了,他们三口两口吃完饭,赶紧去棉花堆前给自己装棉花。
春娥正纳闷他爹为啥这么做,周克文给她说,春娥,你看你五嫂腿肿了,你给她把棉花送回去吧。连成媳妇一听这话,连忙说,我背得动,背得动。然后背着口袋一溜烟走了。
春娥气得都快要流眼泪了,没见过他爹这么窝囊的人,把贼娃子放走了不说,还莫名其妙地把这么多棉花分给全村人!她气呼呼地说,爹,你难道没看出来连成媳妇日鬼弄棒槌吗?
周克文说我看出了。春娥说,看出来了还放她走?周克文说,你不放她走又能咋样?你总不能把她的裤子脱了吧?
我要她受一阵作难,春娥说,叫她在大家伙面前丢人现眼!
周克文说,树怕伤皮,人怕伤脸,你伤了她的脸就是跟她结了仇,为几斤棉花结一个仇人这划不来。
春娥想即使他爹说得对,那也没有必要给全村人都分棉花吧。这话虽然没说出来,可周克文从儿媳妇紧绷的脸上能看出来。他说,咱舍出这点儿棉花是为了保住更多的棉花。你想,今天连成媳妇偷棉花大家都看见了,也看见了咱不能把她咋样,那紧接着她们就会学样子,除非咱不跟村里人换工了。可咱不跟村里人换工就得雇短工,那就要花更多的钱,还会落下村里人的埋怨,说咱信不过乡亲。说到底咱只能跟村里人换工,这样与其让人偷,还不如咱自动给,我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咱这么对待人,他们还好意思偷咱吗?
春娥说,爹,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了。
周克文说,人就跟牲口一样,你把他往正道上引,他才能往正道上走嘛。
说完这话,他叫周梁氏调好一盆子油泼辣子面,吩咐春娥给连成媳妇送家里去。春娥不愿意,周克文说,宁叫人欠咱,别叫咱欠人,做好事还是做到底吧。春娥说就是送也送不了这么多嘛,撑死她?周克文说,给她一家人的,人家媳妇给咱做活耽误了做饭,咱得补上。
春娥把饭送到了连成家。她没有想到连成媳妇脸皮那么厚的人,见了这一盆油泼辣子面竟然流了眼泪。
这一季棉花从八月收摘到十月拔秆,基本上没有折损,明德堂厅堂里堆起高高的棉花垛子,连先人的供桌都挡住了。周克文乐得合不拢嘴,他研墨展纸给周立功写了一封信,让他立即联系纺织厂来收棉花。
棉花丰收,堆积如山,东望长安,翘首以盼。周克文在信的结尾这么说。
第二十八节
引娃一直朝东走,走了十几天,终于走到了西安。当她一头扎进西安城时,欣喜的心情无法形容,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立功哥,我寻你来了!
引娃高兴的不光是她找到西安城了,更高兴这是一个好兆头,应验了她心里许的愿。自从离开周家寨,引娃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她这一辈子除了北山畔,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北山畔是别人拿毛驴把她驮过去的,她既不用走路,当然也就不担心走失。可西安不知道比北山畔远多少,她既不知道它在哪里,也没有牲口供她脚力,她一个单身女娃在外面乱闯,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一路上她饥了啃干粮,渴了喝河水,困了睡烂窑,凭着一张嘴打问路程,坚定不移地往东走。在路上她向老天许了愿,老天要是有眼,让她找到了西安,那就意味着她跟她立功哥有缘,他一定在西安等着她。要是他们无缘,老天爷就不会把她引到西安,她不是自己走失了,就是叫狼吃了,叫土匪抢走了,叫人贩子拐卖了,反正兵荒马乱的,一个单身女子在外面,啥事都可能发生。现在她居然毫发无损地走进了西安城,那就意味着老天爷要成全他们。这是让她欣喜若狂的事。
可是引娃高兴了没几天就发愁了。西安城太大了,她到哪里去找她立功哥?她原先已经想到西安城会很大,比绛帐镇大得多。可它再大,就算有十个绛帐镇那么大吧,那也没有关系,她豁出去十天半月挨家挨户去打问,总会找见她立功哥的,哪怕是他藏在老鼠洞里,她也能把他掏出来。可是当她置身西安城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绛帐跟西安根本没法比,就算是把绛帐扩大一百倍也只能顶西安城的一个角落。她一进西安城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渭河里,根本不知道河岸在哪里。
可是引娃不怕,西安城再大总有边界,她一寸一寸地找,总会把它找遍的。只要她立功哥在这里,她豁出去一辈子去找他!她是从西门进城的,就从西门一家一家地问。别人问这人长的啥模样,她就给人从头到脚地描绘,人家听了摇摇头说,女娃,你这样寻人不行,你说得再详细,别人还是不得要领,你有他的相片没有?有相片别人一看就清楚了。引娃不知道啥叫相片,人家给她解释半天她还是不懂,解释的人见她是个乡巴佬,啥世面也没见过,就没有耐心了,说这街道上就有照相馆,你进去看看就明白了。她经过打听,果然找见了一家照相馆,进去一看,墙上贴了许多年画,不过这些年画上的人好像不是画出来的,简直就是拿真人拓出来的,太清楚太逼真了。人家告诉她这就是相片,她立即给人家说,我也要一张。她相信手上拿了她立功哥的相片,西安城里只要见过他的,立即就可以把他认出来。照相馆的师傅把引娃领到一个拿黑布蒙起来的匣子面前摆弄了一会儿,说好了,叫她第二天来取相片。第二天她急不可耐地来到照相馆,人家给她一张一寸见方的纸片,她一看立即叫道,错了!错了!照相馆的师傅以为把她的相片跟别人的弄混了,拿过来跟她一比照,说没错,就是你嘛。引娃说,我不要我,我要我立功哥!师傅被弄糊涂了,问她,你立功哥在哪里?引娃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就是要拿着他的相片寻他呢!师傅说,照相要本人来,本人不来照不了。引娃说,年画不是想画啥就画啥吗?我要财神人家立即就能画出财神。师傅说,我这是照相馆不是卖年画的。引娃质问他,那你咋不早说?师傅倒被她气笑了,说这还用提前说明吗?谁进照相馆都是给自己照相的,没人替别人照相,你说给你来一张,当然照出来的就是你了!
引娃一尻子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心里凉了半截。她倒不是心疼钱,虽然照相的价钱相当于两斗麦钱,她是心疼这个寻人的好法子不能用了。不过年画的说法倒是提醒了照相师傅,他经常给相片修底片,还会把黑白相片修成彩色的,多少有些绘画功夫,于是就对引娃说,我会画像,要不我给你立功哥画一张?照相师傅怕引娃要退钱,这些乡下人有时会胡搅蛮缠,闹起来影响生意。
引娃一听眉开眼笑,说太好了。照相师傅准备好纸笔,问引娃,你那位哥是你亲哥吗?引娃问,这有啥关系吗?照相师傅说,是你亲哥我就照你的样子画,一母同胞长相接近。引娃说,比亲哥还亲。照相师傅摸不着头脑,说亲的就是亲的,不亲就是不亲,啥叫比亲哥还亲?引娃说,你这个人啰唆得很,你按我的样子画就是了。引娃常听人说夫妻会有夫妻相,夫妻相肯定是长得像,那她跟她立功哥就应该像得很。照相师傅比照引娃的模样画出了一张美男子像。引娃看了,觉得跟她立功哥有几分像,又有几分不像,不过越看越觉得像,反正只要是漂亮的那就是她立功哥。
引娃赞叹照相师傅的手艺,没提退钱的事,拿起画像欢天喜地地走了。照相师傅乐了,他干这一行久了,知道无论长得多难看的人,你只要把他往漂亮整,不管像与不像,他都高兴。
引娃拿着画像在西安城里找了十几天,还是没有寻着她立功哥,身上的盘缠马上就要花完了。有好心人劝她,说娃家,你这么找人是大海捞针呢,西安城这么大,随便哪个旮旯都能藏人,你能把角角落落都找遍吗?再说了,你找的人在不在西安也难说。你还是回去吧。
引娃不,她犟着呢。她坚信她立功哥就在西安,这是老天爷的意旨。至于说西安城大,她现在是领教了,可再大的地方架不住人的两条腿,我花一辈子时间总能走遍吧。引娃决定在西安城待下去,直到找到她立功哥为止。
在西安城待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有吃住的地方,像现在这样睡城墙门洞吃饭馆剩饭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引娃在寻人时留心观察,发现西大街城隍庙有一个劳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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