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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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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以为你早知道呢,你真是特殊生物,大家都还以为你眼高手低看不起全厂女职工呢,原来你是压根儿没看上一眼呀。你每天是不是净盯着书本了?”

“是,所以比谁都熟悉刘启明。”肉饼蒸蛋实在做得好,宋运辉忍不住又吃一口。看着宋运辉爱吃,程开颜笑逐颜开。宋运辉吃下才又道:“你好样的,刘启明就比较傻,刘总没两年就退休了吧,她爸一退休,还不知道虞山卿怎么变脸,她得早点结婚,甚至得早点生孩子拴住虞山卿。否则危险。”

虽然被表扬,可程开颜并不欢喜,女孩的直觉告诉她,有问题,“你是不是很喜欢刘启明?怎么总提她呢?”

“我们这帮光棍都在提,怎么了?”

程开颜有些黯然地道:“没什么,问问呢。我走了,八点前得回家。”

宋运辉看看手表,八点差一刻。他起身道:“我送你,今天骑车来了吗?”

程开颜立刻满脸高兴,脸色变得飞快,“真的?你送我?我骑车来了,可我一到晚上就骑不好……”

“慢慢走回去。走吧,不留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在哪儿上班,我没好意思到处去打听程厂长女儿哪儿上班。”

“我在运销处做统计。宋……你真会找我去吗?”程开颜站起来,满脸绯红。她来时就念着阿弥陀佛,最盼望宋运辉别立刻把饭盒还给她,而是另外找时间还她饭盒,这样就又有见面机会,她真巴不得宋运辉能将饭盒送去她家,不过送去她工作的地方也好,一样,一样。

宋运辉没回答,但以笑肯定。送程开颜下楼时,遇见几个人,都看看两人,然后眼神了然。宋运辉不用推测,简直已经可以下肯定,等他一路走着送程开颜回家,明天大家都得传说两人好上了,他一路看看程开颜,看看天,心里只觉得好笑。他昨天就已经看出程开颜的心思,早推测程开颜会找机会继续接近他,所以他设计激发程开颜的嫉妒,让她散布对虞山卿不利的话语。他们这种厂子弟,有个固定而活跃的小道消息交流圈,被激怒的程开颜很容易对着小姐妹们诋毁刘启明与虞山卿的关系,而刘启明与虞山卿的这种关系又很能满足别人的幸灾乐祸欲望,这种小道消息,流传得最快。何愁刘总工听不到。

唯有程开颜高兴得轻飘飘的,只想回家的路走不到尽头。只有在想到刘启明的时候,才针刺一样难受一下。她巴不得刘启明赶紧结婚,免得被宋运辉惦记,她直接就找刘启明的要好同学传达危险信号,让消息赶紧传到刘启明耳朵里,也传到刘总工妻子耳朵里,很快,这消息简直星火燎原的感觉。

对于一个在运动中尝够人性反复的老人而言,虞山卿那样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心里清楚,只是女儿坚持,他们只好掩耳盗铃。可面对大伙儿几乎异口同声的忠告,他们不得不叹一声气面对。女儿的幸福太要紧,找对人比什么都重要。

去上海量身定做西服的前一天,刘总工招来厂办审核组成员,以及生技处总工办的相关人员,坐会议室一起考核宋、虞二人。很简单,就是拿出一份英文资料,让两人现场口译。刘总工解释说,虽然总厂有专职翻译,中技进出口公司也有翻译,可谈判团更需要的是专业类翻译。

当然,宋运辉成竹在胸,他几乎可以如读中文似地口译,虞山卿手头没有字典,急岀一头大汗。所以,刘总工大义凛然地总结,论技术,虞山卿不如宋运辉扎实得多,论翻译,大家已经看到,这样的翻译水平能上场吗?怎能在外商面前丢中国人的脸面。刘总工甚至非常严厉地说,虞山卿不配去,他的英语既然派不上用场,总厂随便找个资深工程师就比虞山卿有用,虞山卿凭什么资格去。刘总工还警告众人,不能因为他而重用虞山卿,他不喜欢因私废公,作为一个领导人,更应严格约束周围的亲友,严格要求周围的亲友,而不能擅用职权,以公肥私。刘总工最后还发誓,他要带这个好头,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对周围亲友就严格到底。一席话,说得虞山卿灰头土脸。最后大家决定还是让宋运辉去。

宋运辉一脸激动地听着,心底却是冷笑。演戏,刘总工无非是被他逼上梁山,演出这么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给刘总工他自己长脸,同时彻底断绝虞山卿的出路,令虞山卿知难而退,自己脱离刘启明。这个当父亲的当然看得出,要女儿主动脱离虞山卿是不可能的,只有从虞山卿一方痛下毒手。

宋运辉知道他这么做是阴谋,是拿不上台面的阴谋。可蛇有蛇路,蟹有蟹路,做成事情总得走别样的路,阴谋就阴谋吧。除了背叛。背叛就是背叛,到哪儿都是背叛,背叛朋友的事儿他依然不干。但他另有办法解决问题。

事后,虞山卿面如土灰,一整天抬不起头来。大伙儿转了方向一起祝贺宋运辉,除了羡慕,也有嫉妒,但都无话可说,因为宋运辉有硬本事。宋运辉一直拿刘总工的话表示谦虚,他说,如果不是他英语好,生技处到处都是技术比他好的前辈比他更有资格去谈判,他只是幸运正好撞到需要英语的机会。这话,听在虞山卿耳朵里,简直跟掴他耳光一样的痛。

事后,宋运辉拿梁思申的照片打发了程开颜,让程开颜怀疑他已有女友,知难而退。程开颜太浅,不是他喜欢的对象。

到上海,宋运辉第一次领教领带是啥玩意儿,怎么打。他是团里最年轻的,心灵手巧,最容易学会。回来路上,他一路教水书记等人打领带,大家都不像在厂里时候那么拘束,都笑得很开心随意。宋运辉当然不会忘记一路以小辈身份殷勤端茶递水,这就跟他在生技处早上进门先打开水扫地一样,所有小辈后进都得那么做,理所当然。对于刘总工,宋运辉适当地表现出感激,仿佛是明白刘总工的知遇之恩。

一切都不露痕迹地过去,有人欢喜有人愁,可人人都认为欢喜的人欢喜得有理,愁的人是活该。宋运辉很想单独跟虞山卿做一下沟通,再问虞山卿,究竟大众眼里,谁的奋斗姿势更好看一点?为什么大家都否认虞山卿的姿势?可宋运辉当然不会这么去问,讨得一些口舌上的便宜,又有什么意思。

时间安排得很紧凑,很快西服就做出来,可以试穿,因为是量身定做,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修改。只是大家穿上后都觉得浑身别扭,不明白外国人怎么喜欢穿这种肩头胸口垫得厚厚实实硬邦邦的衣服,这种衣服,天气稍微暖一些就跟套一件铠甲,还了得,还不闷死。做衣服的老师傅据说还是当年上海滩的红帮裁缝,有名气得很,老师傅教育大家,这西装不能叠,到哪儿都得拿衣架挂着。当然不能让领导上车下车手里挂一套西装,当然宋运辉一人得包下一半领导的西装,西装死沉,压得垮一个壮汉,压得宋运辉恨不得拔根毫毛变岀一条扁担。

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总厂一行十个人,一色的藏青西装,一色的国旗颜色领带,经过严格的外事纪律培训之后,出现在与外商的谈判桌上。议程,会场,都是中技进出口公司安排,连水书记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派头的场面。宋运辉走进谈判的高级会场,对着头顶华美璀璨的枝形吊灯和脚底比他的床垫还厚实柔软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一直到外商进场才收回驰骋于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转为对金发碧眼的德国人偷偷好奇。

中技公司请来两家公司,分别来自德国与美国,都是用英语会话。宋运辉和刘总工等技术人员都是考虑参数的吻合度,考虑技术的先进性,和价格的高低比较,而水书记与中技公司人员还得考虑到国际影响,考虑到友谊第一。宋运辉与刘总工配合得很好,在技术方面,年老的有深度有广度,年轻的易吸收反应快,一老一少的搭档,赢得对方工程师的尊重。技术问题的谈判上,中方几乎就只有这两个人发言。宋运辉会话虽然不好,不过有时只要对着图纸将两个设备名称说出来,然后两手一比划,对方便能清楚。技术方面的谈判很顺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说就通,说通了大家就记录签字确认。但是价格与附加设施的谈判,宋运辉只能旁听,他一直在想,友谊第一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老外不对我们友谊第一?但他人微言轻没有发言权,虽然他在休息间隙提醒过领导,可没用,在他看来,设备起码多花了两百多万美元。

最后确定的是德国的设备,宋运辉稍稍有些失望,仿佛如果是美国的设备,他就可以去美国看看梁思申似的。

水书记表扬刘总工选人选得好,若不是刘总工力挽狂澜留下小宋,哪来今天谈判桌上两人合挑大梁的局面出现。宋运辉不知道刘总工真实想法是什么,虽然在北京这一段时间里,他与刘总工配合默契,刘总工依然不吝教诲,他依然尊敬长辈,可他现在已经知道,他对刘总工已不复过去的崇敬,因为刘总工也有他的背光面,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他自己当年因为技术而不适当地将刘总工神化拔高了。

回到金州,宋运辉便跟着刘总工他们就德方提供数据开始新设备选址勘测等工作,他这才又将眼光扩大一个层面,原来化工机械还涉及到土木建筑。宋运辉很快被破格提升为工程师、副科级别,此时,他的跑道线上,已看不见虞山卿。说来也怪,进出寝室楼,甚至都看不见虞山卿。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颠倒,还是因为虞山卿避开了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被准丈人指着鼻子鄙视,还如何见人。

没多久,宋运辉便顶着年轻工程师的职称,与另两个分管设备也参加过谈判的中年资深工程师一起,被派往德国设备制造工厂验收设备。水书记希望有人在设备封装前便实地验收设备,保证设备完好无质量问题,以免新设备运抵中国后才发现问题,退回重来,既影响工程进度,又影响友谊第一。临行前,水书记切切叮嘱,要三个人在德国千万注意国格人格,千万不要把脸丢到国门外。

三个人穿着藏青西装系着红领带带着统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发了。每个人的皮箱里都有几十包榨菜,那是新岀的带亮晃晃包装的斜桥榨菜,味道极其鲜美,已经加工成丝,开袋即食,异常方便,但价格也贵,市面上还不容易买到,是总务处的同志帮忙从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来。其他都没什么私人衣服,统一的还有三个人新领的两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蓝色连身工作服,一双绝缘皮鞋。三人跟着中技公司的同志走,但中技公司的同志到法国后,送他们上飞机,让他们自己去德国。宋运辉等三个穿着硬邦邦的西装,被撑得像木乃伊似的终于来到德国,到了工厂,换上工作服的三个人简直如挣脱枷锁。不过,飞国际航班的飞机比从金州到北京的小飞机不知道舒服多少。

德国人的工作态度异常严谨,有时刻板得像机械人,头脑中似乎没“灵活”两个字,所有的操作都依足规程。宋运辉的语言过关,工作间隙,与德国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国人也尊重这个年轻好学又有技术的年轻人,愿意费劲讲英语与这个中国小伙子交流。从聊天中,宋运辉学得很多管理方面的知识。他这才知道,管理细则可以细到这种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厂一车间所做的岗位责任制,那真是土八路遇见正规军。德国一行,除了让宋运辉英语水平提高,技术更臻成熟之外,对国外工厂的认识是他此行最大收获,真是天外有天。

在德国的验货工作完毕,看着设备在货运代理商的指挥下装上货船,宋运辉等一行三个才回家。三个人在德国省吃俭用,将一箱榨菜全吃完,省下一笔外汇,其他两个工程师凭外汇换的兑换券从友谊商店扛回家用电器,宋运辉直接在德国给自己买了一只函数计算器,又给父母买了一堆新奇好吃的东西,其他的钱,都买了新奇实用皮实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发。于是大家都说,宋运辉这小伙子大方。

没多久,设备安装便在德国工程师的指导下,轰轰烈烈地展开。宋运辉作为与德国工程师的总联络人,协助程开颜的父亲,如今已经升为总厂副厂长的程副厂长,开始具体安装工程。他虽然依然挂职副科级别,可作用直逼处级。在他负责的范围内,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完成一批,验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记录,都有负责人,都有责任人。他把他刚学来的管理知识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运用到管理中去。他边学边做,边做边学。

程副厂长不知怎的,很支持宋运辉,当然不是言听计从,但总是能有选择有指导地吸收宋运辉的意见建议,当宋运辉是自己人一般。宋运辉一直怀疑,程副厂长是不是看在女儿程开颜面上如此关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让程开颜死心了吗?宋运辉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因此对程开颜越来越内疚。

由于程副厂长的支持,宋运辉工作非常投入。每天早上,他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亲自检查一天工程进度,他记忆极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会放过,检查进度,检查质量,督促整改,登记在案。第二天早上根据进度继续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他不得不这么认真,他不愿金州的工人在严谨的德国人面前丢脸,他得把检查做在前面,有问题赶在第二天德国工程师检查前连夜改进。而遇到安装检测设备不足,安装遇到问题的时候,最需要程副厂长等具备充足化工设备安装维修经验的前辈土法上马,过程之中,宋运辉受益匪浅。

每当大伙儿以土法上马完成工序,令德国工程师惊异甚至赞美的时候,宋运辉发现,工地上的老老少少都非常欣喜,打胜仗了似的欣喜。其实没有奖金没有表彰,他们似乎没必要那么欣喜,但看他们满脸胜利的神色,似乎奖金也不过如此。宋运辉顿时领悟到什么,于是,计算机式的工作安排,精密仪表式的进程检查,史官式的忠实记录之外,他又在每次工作安排与工作检查之时,添加了精神鼓动。他一向是个做多于说的人,话不多,话分寸,总是把任务总结成琅琅上口,易学易记的没几个字,仿佛一字千金,多说折本的样子。但为了精神鼓励的有效实施,他开始厚着脸皮在布置工作的时候告诉大家有点过分的美好前景,在检查工作时候不吝赞美表扬。最开始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比做贼被抓还尴尬,说完耳朵会热上好几个小时,见人对他笑他都会心虚。但久而久之,当看到大家情绪被调动起来,看到大家对他更热情更配合,看到工人们的主观能动性被充分调动起来,真正做到发扬主人公精神,群策群力,大干快上,宋运辉自动适应了那种有些尴尬的鼓动语言。渐渐地,说完之后面红耳赤的时间越来越短,鼓动的经验也越来越足。偶尔,程副厂长也会补充几句慷慨激昂的鼓励,宋运辉是个有心人,都记在心里,以后活学活用。

工地之上,日新月异。设备安装进度,超于预期。所谓的预期,是根据国内其他厂家安装类似设备所需工期制定的计划工期。程副厂长很有高招,他在工程现场指挥部门口,挂了三块排球比赛用的白底红字记分牌,一个记分牌是“安全施工XX天”,一个记分牌是“超过预期工期XX天”,一个记分牌是“倒计时”。大伙儿每天都要经过指挥部,每个人都能看到一尺来长的红色数字天天变化,数字的变化,比任何语言都有说服力。

工地上上下下,加班都是家常便饭,管理人员更是没有不加班的日子。对于宋运辉这等光棍而言,加班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对于程副厂长等有家有口的人而言,经常加班是大问题,可程副厂长带头,别人不敢有怨言。

程厂长有胃病,加班时候就需要家里送菜送饭,程厂长说宋运辉这个光棍常因工作耽误去食堂吃饭,经常分一杯羹给他,令宋运辉很不好意思。程厂长全家总动员,有时候是他家老伴儿送饭,大多数时候是他儿子,不知道程开颜来过没有,宋运辉从没遇见,不过也难怪,大多数的这个时间段,都是工人结束工作,他趁着夏日傍晚余晖在工地细细检查的时候,没遇见是正常。他满手油泥回来,总能见到桌上丰盛的饭菜。宋运辉想给程厂长钱,人家不要。宋运辉也试着想准时去食堂吃饭,省得老沾程厂长的便宜,可他是真的没时间,他总希望在日光下完成对已结束工程的检查,而等他检查完,食堂早就关门打烊,他又不是水书记程厂长,可以命令食堂时刻等候。他只有厚着脸皮沾程厂长便宜,当然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软。

这天,他一身深蓝连身衣裤从主体设备中检查后爬出来,满脸满身都是灰是汗是油,两手脏得像熊掌,工地上的人看了都是善意地取笑,宋运辉也是露出对比极其强烈的白牙一起自嘲,一边叮嘱。经过木工场所,他抓一把木屑搓洗手上的油污,一路脏屑飞扬,这一双手,如今前所未有的粗糙。快到指挥部的时候,看到一个有点纤细的女子拎一只天蓝色布袋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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