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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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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好好费一番功夫整修砖窑和烟囱。他绕着圈走了一遍,又将头探进窑去看看,里面一团黑。他想了想,干脆甩掉棉袄,搬开窑口碎砖想探个究竟。做了好久,日头升上当头,忽然听见有人声传来。
是一男一女,说话声音都是低低的,很是动听。而雷东宝就顾着听女声了,他心想,这是谁说话这么好听,这声音钻进他耳朵里,仿佛是只小手暖暖抚过他的五脏六腑,浑身都是舒坦,让他都不敢喘岀大气来。他停下手,愣愣地站窑后竖起耳朵听着,都没想转出去看上一眼。忽然那个男声“哦哟”一声,像是摔了,又听女声笑嘻嘻地说,“就跟你说走大路呢,你偏要抄近路。摔两跤了,没摔疼吧。”“没,今年雪厚着呢。姐,你接了包一边儿呆着,我自己会爬上来。”“别逞能了,还是我拉你。”
雷东宝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想到,这是姐弟俩,弟弟好像掉什么沟坎里去了。他没犹豫,就转出去想去学雷锋。没想到正好看到上面那个做姐姐的也被弟弟拉了下去,两个人倒是一点都不急不恼,掸着雪笑得开心。雷东宝也忍不住想笑,跑过去趴雪地上,将手伸给姐弟俩,用他最友好的声音道:“拉住我的手。”
姐弟俩正是宋运萍宋运辉。两人抬头,见上面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上去凶巴巴的,很无善相。宋运辉一点没犹豫,先将手伸出去拉住雷东宝,他不放心姐姐一个人被那凶小伙先拉上去。雷东宝虽然拉宋运辉上来,心里却鄙视他,做男人的怎么能先争着走出困境。一手拉出宋运辉,他另一手就递给宋运萍,更是轻易得跟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宋运萍拉了上来,都不用她自己在斜坡上用力。他看到,这个姐姐长得眉清目秀,不像村里常见的那些柴禾妞的模样。雷东宝都有点不想移开眼睛,但好歹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不能拿目光调戏妇女。
宋运辉站稳了也一起拉姐姐,不过几乎没岀多少力。他连声对雷东宝说谢谢,见雷东宝也只是简简单单一句“应该的”打发。原来这人面相凶恶,却是实在。等宋运萍站稳了向雷东宝说谢谢,雷东宝立刻不再那么吝啬说话,客气地问一句:“你们来走亲戚?后面的路认识吗?”
对于雷东宝来说,这已经是他最客气最温柔的口吻,可停在宋家姐弟耳朵里,却跟吵架似的强硬响亮。宋运萍也是不置信地问弟弟,“小辉,你到底认不认识后面的路?”
宋运辉笑道:“怎么会不认识,这回可不上了雪的当了吗,还以为踩下去没事。这位同志,我们这是回家呢,谢谢你。”
雷东宝看看这两个文绉绉的男女,心中生出老大的不放心来,忙道:“你们等等,我替你们找条棍子。”
宋家姐弟看看满地的白雪,心说哪来的棍子。却见雷东宝翻身跑开去,找到一棵树,猛力一拗,硬生生扯下一根树杈来。雷东宝徒手收拾完枝枝桠桠,回来交给宋运萍,只说“拿着”。姐弟俩觉得此人虽然人好,却说不出的怪,做好事却搞得象打劫。宋运萍不敢多让,很老实地接了,但心里却是挺信赖他,很客气地道:“谢谢你帮忙。我们家里爸妈还等着呢,我们得赶着回去,谢谢你,再见。”
雷东宝抬头看看天,“中午了?你们没吃饭吧,要不要到我家……”他有点挺不舍得这个姐姐。
宋运萍忙道:“我们带着干粮,谢谢。”宋运辉从棉袄里扯出一条军绿色水壶带子,补充道:“我们也带着水。”
雷东宝简直没理由再挽留,只得道:“行,一起下去,我也正好要回家吃饭去。这儿以前烧砖,路给挖得坑坑洼洼的,你们小心跟着我走。”说完他都不好意思面对当姐姐的,觉得自己太赖了,忙转身往前带路,走得匆匆忙忙。
宋家姐弟都觉得这人真好,忙都紧紧跟上。雷东宝破天荒似的没话找话,说了他这辈子最傻最多的话。“这儿是小雷家大队,你们是前面红星大队的吗?红星大队落实承包责任制,听说今年收成很好。”
宋运萍走在雷东宝后面,宋运辉走在宋运萍后面,是宋运萍接雷东宝的话,“我们家还要远,在红卫大队。”
这红卫大队,雷东宝正好刚去过,忙道:“你们还得走两个小时啊。市里过来的吗?红卫大队也搞了承包责任制啊,不过搞得晚,今年收成没啥大变化。”
“我弟弟放寒假,今天正好有拖拉机进城,我早上跟着去火车站接他。回来只能走回来了。我家不是农业户口,不大清楚怎么责任制。”
宋运辉本来一直在后面默默听着,觉得要是姐姐喉咙也大点的话,听着就更像吵架了。他听到说承包责任制,忍不住插一句,“同志你说的是安徽凤阳小岗村式的大包干生产责任制,还是分组联产计酬,自愿结合划分工作组,包工包产到作业组?”
雷东宝这么多天来,终于见到一个说得明白的,大喜,转身叉腰站住,等宋运辉过来,一把抓住宋运辉肩膀,大力摇了两摇,欣喜地道:“你是大学生?乘火车去上大学的大学生?你能耐了。你跟我说说,这个大包干怎么做,联产那个怎么做。我们大队正要搞这个,我十几个大队跑下来问,没一个说得清楚,你给我说说。”
宋运辉自以为也算是成年人身强力壮,但碰到雷东宝竟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被他摇得头晕。忙道:“你放手,我们边走边说。”宋家姐弟见雷东宝应该是高兴的样子,可脸上还是一脸狠劲,心里都觉得好奇。
雷东宝放手,又抢到前面去,“我还是走前面,你说话声音大点。公社发红头文件让学习安徽那个大包干,可这文件是市里转县里,县里转公社,整个公社没个人说得明白。你是大学生,你知识多,你告诉我,我们小雷家大队都感谢你。”
宋运辉倒并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听政治课老师在讨论课上兴奋地告诉大家的。结合他自己看的报纸,他自以为了解得差不多,胸有成竹地道:“先说分组联产计酬,是将大队社员全部按自愿结合,而不是以前上级指定分组,分别自愿组成三四个小合作组,合作组按照人数承包相应的农田,按照大队指定的承包数上交粮食。我这样说清楚吗?”
“清楚,很好,你们红卫大队就是这么做的。大包干呢?”
宋运辉见雷东宝一点不客气,倒也喜欢他的爽直,“大包干虽然已经被万里同志肯定,也已经上《安徽日报》宣传,但全国对此还有不少争议。大包干说白了,就是把分组联产计酬的包产到组,分得更细,变为包产到户,按户联产计酬。这样一来,更能调动每一个人的劳动积极性。眼下全国受左的那套影响还根深蒂固,很多人认为大包干是土地私有化的前兆,是倒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但是我们讨论以为,土地只是承包,而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属于大队公有,公私性质并没有变,不存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
宋运辉一口气说了不少,雷东宝却一把抓住本质。这分成小组,怎么与分到家比?从来都是自留地伺候得火热,公家地稀稀拉拉。分到家,才能调动种地的积极性啊。“这就对了。到底是大学生,一说就明白。”宋运萍听完,眉开眼笑地回头冲弟弟一笑,觉得弟弟非常了不起。宋运辉的解释深入浅出,条理分明,而且还把争论意见也说出来,雷东宝一点就透。他开心地道:“我姓雷,雷东宝,刚刚部队退伍,上面让我负责大队承包责任制的事。我看既然承包,就干脆包到户,别什么不三不四包到组,一组那么多人,要偷懒还是可以偷懒,包到户了看谁还敢偷懒。”
宋运辉并没什么得意,只冷静地道:“对,一竿子插到底。但事前的思想工作要做好,其他地方推行时候听说阻力很大。我们姓宋,雷同志请留步,快岀村口了。”宋运辉本来只是好奇,想从雷东宝那儿了解报纸上常在说的责任制之类的在农村究竟是怎么在运作,没想到反而是轮到他给雷东宝解释政策,他觉得挺没劲。
雷东宝愣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看宋运萍,迟疑道:“我再送你们一段,这雪天路不好走。”
还是宋运辉道:“时间不早,我们不能耽误你吃中饭。”
雷东宝又与宋家姐弟客气一番,他很想请两人去他家起码喝口热汤,但姐弟俩急着赶路,都不肯歇脚,他只得作罢。看着姐弟离开,他竟是在雪地风口站了许久,直看到他们背影消失。而宋家姐姐温柔清脆的声音则是开始日夜环绕雷东宝左右耳朵了。
宋运萍走远了,还回头看了一眼铁塔似的站雪地里的雷东宝,低眉沉思好久,等估摸着雷东宝听不见了,才感慨地对弟弟道:“我们家如果有个雷同志这样的人,我们哪里还会受那么多欺负。”
宋运辉笑道:“这样的人如果生在我们家里,也得生生被爸和你教育成绕指柔。我在学校看到标语上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想,我该是为宋家不受欺负而读书。我用文明的方式使自己不受欺负,而不是用蛮力。”
宋运萍不以为然:“教你的教授们,够文明了吧,当他们秀才遇到兵的时候,他们怎么办?爸妈就是太文明了一点,才会一辈子受欺负。”
“‘四人帮’都已经粉碎好几年了,姐,你的思想别一直停留在那个混乱时期,现在政策都在变呢。”
宋运萍“哼”了一声,“爸的成分又不是‘四人帮’时期定的,说了一年多时间摘帽,我们的帽子摘了没有,我的招工是谁一直在阻拦着我。谁知道这个时期是什么时期,我们怎么可能过于乐观。你别书呆子气,政策能这样变,也能那样变,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起码我看到那些以前批斗过爸妈的人现在还在台上做官,我们还是得听他们的指挥,他们不让我工作我还是没工作可做。”
宋运辉听着愣了好久,说这话的姐姐让他看到苍老,这话似曾相识,更像是从历经艰苦的爸爸嘴里出来。想到姐姐高中毕业后漫长的待业时光,那都是当初把上学机会让给他才导致,宋运辉内疚万分,“姐,有没有办法跟着他们高中上课,你明年再考吧,现在政审不会再限制你。大学与这儿不一样,真的,你看我都能入团。”
宋运萍没想到弟弟把话题转到她身上来,笑道:“你真不知道,我看了七九年高考试卷,语文我还行,英语我一点不行,数理化更别说了,这以后开始的应届生都是正正规规初中高中读下来的,我们那种一半时间开会一半时间劳动的学习怎么能跟他们比。不考了,我还是等卖兔毛的钱攒足了去买只半导体收音机,跟广播电台学英语。或者买辆自行车,到县城读电大去,也是文凭呢。有什么不懂的,有你这个现成的大学生在。”
宋运辉又是“哎呀”一声,“你不该寄钱让我回家,否则你早点买上一辆二手自行车,早点可以上学。”
宋运萍蹬足佯怒,“小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钱的事你别管,我自己有计划呢,电大得夏天开学,现在买了自行车也没用。你不知道我们都多盼着你回家,你回来我们不知道多高兴,一家子在春节团圆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你再说不该寄钱让你回家,我揍你。”
宋运辉一听有道理,这才释然,心里更是暖暖的。但他仍是顽皮地冲姐姐做鬼脸:“你天天口口声声揍我,害我从小压抑到大,我的童年不知道多黑暗。”
“嗨,臭小子,谁打你啦,栽赃。”宋运萍从来就不舍得打弟弟,他们家也从没打骂孩子的传统,这会儿见弟弟冲她做鬼脸,知道这小子寻她开心呢,抓起地上一把雪揉硬了扔过去。宋运辉一甩大包就跑,宋运萍捂着书包跟上追杀,一路嘻嘻哈哈。这书包里,是宋运辉给她带来的一大堆书,有一套四本《红楼梦》,是宋运辉问人千求万求借来,有买的《唐诗三百首》,有《宋词精选》,有《古文观止》,有《安娜·卡列妮娜》,还有好几本杂志,和宋运辉从大学图书馆借的小说。她不知多珍惜这一大堆书,书包虽重,她还不舍得给宋运辉背。
但两人都各怀心思地往后看了看。宋运萍想,听说公社那儿摘帽政策早已经下到街道,可她怂恿爸一起去问,人家爱理不理,他们被冷搁在一旁半天,若是换她和那个雷同志一起去……。宋运辉则是从姐姐的话里感觉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出去读书之后才知道爸妈的懦弱,这个家,现在竟然是由姐姐柔弱的肩膀在担着,而姐姐虽然不说,心里不知道多希望有人与她分担那责任。他已经是大学生,他也是男子汉,他应该做些什么了。
雷东宝回到家里吃中饭,一直心不在焉,两只环眼兴奋得杀气腾腾,如果不是从小拉扯大他的他妈,旁人看着准得吓死。他的兴奋,一半是给那抹动听的声音,一半是为终于了解联产计酬的步子究竟能跨到哪里,有些事情一点就破,可问题就是没人指点时候,面前糊着的那张纸坚如铜墙铁壁。他草草扒拉了饭,照例将饭碗一搁交给妈,去队部找老书记。没见到。找到家里,果然老书记坐在被窝里暖暖地听收音机。
雷东宝没一点寒暄,也不等老书记让座,自己找凳子坐到床头,开门见山,“叔,我问清楚什么是大包干了。就是把责任田一竿子……那个包到每户人家,不是隔壁几个大队他们那样包到每个组。”他想学宋家那个弟弟说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忘了一半,“《安徽日报》已经宣传过,人家早做上了。我们也干吧。趁现在农闲,先把全大队的地摸清楚,春节之前搞好承包,开春天暖,大伙儿正好开始卖力伺弄。”
老书记关掉收音机,耷拉着厚实的眼皮跟睡着似的想了很久,才道:“我们不能做出头椽子。包到户,那还有集体经济吗?那不跟解放前一样做地主了吗?社员还能听集体的话?”
雷东宝不慌不忙,将宋运辉的解释搬出来:“不一样,地是集体的,就像是我借一把凳子给你,你用着,可凳子还是我的,赖不掉。”
这回老书记很快答话:“东宝,你年轻,没经历过事。这种文件上都没说明白的事,你千万不能做,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搞不好挨批斗的是我们这些大队干部。我老了没事,你还年轻,又是复员军人,还有大好前途,万一有个政治上的污点,你以后再也没有出头日子了。你好好想想。”
雷东宝好好想了想,但他根本就不在乎老书记的担忧,“叔,我现在就没在过好日子,你看整个大队小伙子,哪个娶得上媳妇?日子还能坏到哪儿去?不怕。叔,你年级大,你才担不起风险,正好眼下天冷,你老寒腿犯了,岀不了门,大伙儿都知道。承包的事,我来管,我担着。”
老书记心中万分不肯,伸手抓住雷东宝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东宝,你误会叔了,叔不是怕担风险,叔以前怎样的,你问问你妈就知道。但是这方案得经公社批准,公社能不能答应你?你的想法太新,公社也不能决定,涉及到公私这种大是大非问题,公社肯定得讨论再讨论,等他们讨论完,黄花菜早凉了,还搞什么承包。这样吧,我们步子走稳一点,考虑成熟一点,还是分组联产计酬。你抓紧把地丈量出来,我们年前争取搞好。大家都在分组承包,公社不会太管我们,过年过节的他们可能连开会都不会参与,正好我们省心。你去做,方案我这几天写出来,交给公社。”
雷东宝闻言眼前灵光一闪,不由暗暗一笑,嘴上非常爽快地答应,“好,我下午就干。再一件事。后山那座砖窑,我搬开碎石望进去看了,里面好像没塌,不知道能不能用。叔你把手电借给我,我下午再过去看看。行的话,开春把砖窑烧起来。”
老书记这回分外爽快,“砖窑一点问题都没有,当年封砖窑同时打倒我,砖窑是我的罪名之一,砖窑口还是我自己亲手扒的,省得他们那些败家子下手乱扒。你别看外面破破烂烂,里面结实着呢,好用。”老书记说完,得意地偷笑,一脸又挂满老猫胡子。原来是人人都有小狡猾。“等天稍暖一些,我找几个老把式把砖窑整一整,整个囫囵的交给你烧,你安心去做别的。东宝啊,我和队长都年纪大了,以后冲锋陷阵的事你多担着点。”
雷东宝一听就乐了,蹦起来就往外走,一边霹雳似的扔下一句话,“就这么定。”话音未落,人影早没了,客堂间大门被他关得地动山摇,震得屋顶落下簌簌老尘。老书记看着哭笑不得,他话还没说完呢,比如他还想叮嘱雷东宝丈量土地时候该留意什么,组织人手时候该找谁,跟人说话客气点之类的,没想到这小子说走就走,龙卷风都没他快。
雷东宝旋风似的刮到队部,冲到会计门前,大声吩咐:“拿纸,拿笔,拿卷尺,再拿团绳子,量地去。广播怎么开?”
会计比雷东宝大不少,并不是很看得起这糙货,闻言依然坐着,不紧不慢问一句:“几张纸,几公尺的卷尺,什么绳子?”
雷东宝一听就知道这四只眼跟他搞对抗,伸手一把拽住会计的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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