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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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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厂长无奈之极,手脚完全无法施展。整顿办的人也郁闷,费尽心思写出来的东西被职代会一讨论,总是支离破碎。热情是最容易被消磨的,大伙儿早没了开始时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热情。
宋运辉也是时刻关心着整顿办的工作,那儿,现在属于虞山卿的位置,原本应是他的。他现在倒是庆幸,如果他没下基层来,在整顿办每天将如处于风暴中心的小舟,谁知道什么时候倾覆。不像现在,他可以主导自己的学习方向,工作方向,与大家又和睦团结。这南墙,算是撞对了。
只是,宋运辉对水书记这人挺反感的,一个人怎么可以以一己之私,发动耗时耗资的职工运动,阻挠这么大工厂的前进步伐。他新进,他还不知未来做什么,所以他只能旁观,正因为他旁观,他才能客观地看出职代会背后水书记的影子。反而是那些职代会代表的职工们,都被人有的放矢释放的未来职权利划分方案风声的魔棒搅得群情激荡,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极大支持了职代会的权力行使。他有时候很想告诉人们,你们被利用了,可他终究没说出口,他太深知言多必失的教训了。
可正在宋运辉反感水书记的时候,车间忽然将他抽调到技术组,给他一间小办公室,指派两个技术员给他,让他带领这两个刚考取技术员的年轻人一起整理完善车间技术资料。后来听说,原来是水书记指示,这令宋运辉心中感想复杂,他只有更紧闭双唇。
两个技术员虽然年轻,却已是老资格,并不服管,主要的还是质疑宋运辉并没经过大设备故障考验的技术水平,而且都还很不服气一只大学文凭的效用,认为宋运辉能领导这样一个三人小组,无非因为他是比较幸运的最受重视的第一届大学生。再说了,做多做少一个样,宋运辉这样连身份都没明确的人当然不可能对他们的工资奖金造成影响,做少还留点力气可以回家打个沙发,都是等着结婚的人。
宋运辉第一天安排工作就遇到消极怠工,他已经客气,每人只安排他半天工作的量,可两人一天下来都没做完。宋运辉在下班前五分钟问他们为什么没完成,两人还挺不耐烦,都说大学生做事何必太认真,这儿做事做死了也没人看见,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宋运辉很认真地跟他们说,做事虽然辛苦,可学得的知识是自己的,做事的过程虽然累,可最终完成一件事的喜悦也是自己的,即使眼前看不到钱的回报,可自己获得的喜悦和提升,不是金钱可以衡量。但宋运辉真心实意的话被两个技术员取笑了。
宋运辉很无奈,名不正则言不顺,出现这种局面在意料之中。他早已知道他不是雷东宝,不能像雷东宝一样布置任务的时候当仁不让,遇到谁敢反对,拳头过去。他只能说理,但对于不讲理的人,该怎么说理?宋运辉找到上中班的师父,师父听了说,要不由师父出面跟两个技术员说说,两个都是以前在他手下呆过几天的人,会卖他面子。宋运辉想想,不妥,即使小学时候他受欺负都不去告老师,现在怎么就反而活回去了呢?
他回到寝室另想办法。今天与两个技术员的交手让他想到一点:口说无凭。他今晚上索性其他什么都不干,用寝室里的图板画了一张工作任务分解图,每个人每天的工作,细化到画一个螺丝,都放在一张二号图纸上,三个人的工作量一目了然,三个人的工作进度也是一目了然,每天下来只要打勾勾掉已经完成的工作就行。后面的备注则是说明为什么完不成工作。为以防万一,他画了一式两份。等寻建祥中班回来他才做完。寻建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干脆地说,客气什么,他们完不成就骂,他们想反抗就找他寻建祥,他拳头正痒着。宋运辉笑着答应,寻建祥的友谊虽然另类,可友谊都是给人勇气的。
第二天上班,宋运辉完全改变态度,挂出图表,然后明确告诉两个帮手,他丑话说前头,跟着他宋运辉做事,绝无你好我好,敷衍塞责,不愿意,可以要求调离,不调离,就得依照图表干。他看出两个技术员嘴巴不说,心中不以为然,他不得不压缩自己的动手时间,时刻关注两个人的工作,不行,他开口骂。他话不多,骂人也不是泼妇骂街般一骂就是半天,他以当年当狗崽子时候没法多说话而练出来的精准骂人技术,一句便黑虎掏心,噎得人难受。想不挨骂,就好好做。
两个技术员先后向车间主任和书记告状,但等领导问他们究竟委屈在哪里,挨了些什么骂,他们又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们发现当时被气得噎死,现在说出来的话,听得出调戏。这也是宋运辉从小自我培育出来的技巧,没办法,他不能落人口实,所以骂人总得有点技巧。两个技术员只能乖乖跟着干活。就算两人加起来只有宋运辉一人的工作量,可三人成帮,工作进度还是大大加速。
期间,水书记过来巡视了一次,领导关心一线中的重点车间是常有的事,一个月看上一两回是正常。他在车间主任、书记陪同下到设备运行那儿看看,又到总控看看,然后到车间办公室听取汇报,左右走走,似是有意无意间走进宋运辉所在的小屋子,然后有意无意地看到墙上拿图钉钉上去的工作进度分解表。
他仔细审阅,问了宋运辉几个细节问题,又问他具体怎么推行,宋运辉当然不会说他尖酸刻薄的骂人,只说是大家自觉。水书记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他是个人精子。但他也没多问,他要车间主任打电话叫整顿办的所有人来,就在这么个小房间里挤得差点密不透风地对着宋运辉的工作进度分解表开现场会议,告诉他们要走下来,扎进去,只有端正态度精确体会一线工作,才能做出切合实际的责任制方案,而不能坐在总厂办公室建造空中楼阁。他说,职工大会的否决正好说明大家对空中楼阁的反对,也正好说明整顿办这半年多来的指导思想有误。他要所有人回去好好反省,不能再沿旧路走下去。
众人被水书记骂得灰头土脸,但没人敢吱声,更没人说旧的指导思想是费厂长制订,你们书记厂长两个口子说话,下面的人该听谁的。宋运辉在一边看着心想,这就是地位。他看到虞山卿也在列,而且是只能蹲在屋角,因为虞山卿只是个不起眼的新进。
等整顿办的人被水书记斥回,水书记带着宋运辉单独漫步在塔罐丛林里,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八个字,“因人成事,因人废事”。水书记说,有些人,即使有再好的想法,可不会管理,不能将自己的思想贯彻下去,最终想法都成空话。而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做不成事,却埋怨社会不公,奸人当道,给自己找失败理由,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一个人想做成事,遇到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很多,形形色色的社会人都能遇到。社会这样对这人,也是这样对那人,没太大区别。有些人就是不能回头思考,为什么就他面前奸人特别多,社会特不公平,究竟错在哪里。他肯定宋运辉这半年来做的成绩,但也指出,做任何事,不要一厢情愿,急于求成,必须有进有退,有所迂回,保持弹性。一方面要督促手下干活,一方面也得团结手下众人,不能强硬到底,造成对立,否则,物极必反,终会有人反弹,或者就像弹簧天天被放在弹性极限使用,终有一天失去弹性,最后废弃无用。
水书记告辞时候状似无意问一句,问宋运辉有没有写过入党申请。宋运辉一点就通,这是水书记让他写入党申请呢。可他想到目前总厂两帮公然对抗的局面,他如果此刻交上入党申请,找谁做介绍人都是问题,都会被敏感。而主要原因是,他不是很赞同水书记的为人,明明整顿办的工作是被水书记卡着,可水书记却是将责任都推到费厂长身上,为人很不地道。他不愿意在这时申请入党来支持水书记,虽然他的支持力量渺小。但他在水书记面前貌似单纯地说,他想将手头事情整理出来,以完美工作答卷向党递交申请。水书记倒也不反对。有时,越是成熟狡猾的成年人越是看着年轻人觉得异常单纯,容易被年轻人的小花招骗过。再说,以这种成年人的地位,他们也不愿费心机思考年轻人可能的花招,因为那些花招伤害不到他们,他们不必多此一举。
水书记走后,宋运辉需得想好久,才能理解“因人成事,因人废事”这八个字。仿佛说的是他宋运辉,是在赞赏他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地干活,可似乎也是在暗讽费厂长,即使大权交给费厂长他也用不好。宋运辉不知道水书记说这八字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虽然感觉受益无穷,可还是无法因此改善对水书记的印象。可又想到,这会不会冤枉了水书记,费厂长指导下的整顿办绝不是只面对水书记这一个障碍,而是很多,空中楼阁就是其中之一,整顿办如此被职工反对,真能全怪水书记吗?
可无论谁对谁错,这种政治斗争真是丑陋,都是不惜牺牲工厂利益换取个人私欲。这种现象在小雷家大队就看不到,在小雷家,大家围绕有饭吃、吃好饭一个中心,那是真正的大干快上。两者工作氛围的对比,让宋运辉好生憋闷。
宋运辉又想到,以他目前对政策的理解,估计金州化工厂的同龄人里面无岀其右,他当年认真研读政策的目的是避免重蹈父亲的命运。可面对水、费之间的争权夺利,他想到自己,如果把他放到父亲的位置上,即使他那么理解政策,他能做到为了解脱自己踩别人头顶上位吗?他做不出来。他既然做不到,他还如何因人成事?想到这些,宋运辉有些灰心。
第一部 1983
元旦,一工段有个倒班工人需要调休参加家里弟弟的婚礼,宋运辉好心顶替一下。新年伊始,他就得来两天调休。
元旦过去没多久,总厂召开团代会,宋运辉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一车间的团员代表,有幸参加总厂的团代会。想到以前入个团就像偷袭一般艰难,而如今水书记竟然亲自暗示他可以写入党申请,而且还可以作为优秀团员代表参加团代会,凭此,他相信,身份问题以后在金州可能再也不成其为问题。再想到目前小办公室是水书记指示安排,他怀疑参加团代会的资格即使水书记没吱声,车间团支部书记在车间党支部书记指示下,也肯定是受了水书记的影响。对水书记,他感情复杂。
早在知道要参加这个会议时,寻建祥就提醒宋运辉穿好一点,说这种在厂区外召开的脱产会议是变相相亲场,穿好一点钓一个女朋友来,这是最好机会。宋运辉想在意也没法在意,进工厂近半年来,他心思全在工作上,根本没有去哪儿买些衣料子做件好看衣服的心思,他还是穿着工作棉袄去开会。一进充做会场的电影院,不得了,闪亮灯光下,年轻男女争妍斗艳,女同志雪花呢的大衣领子上更是围着嵌金银丝的玻璃丝纱巾,看上去好像只有他一个穿的是工作服。好在宋运辉对于穿着打扮不很讲究,看着别人好看,自己难看也无所谓。
虞山卿作为生技处的团员代表也出席会议,他与宋运辉坐在一起。虞山卿穿一件半身长烟灰色雪花呢大衣,黑色笔挺的裤子,黑色锃亮的牛皮鞋,大衣下面是雪白的衬衫领子,也不知是真衬衫还是假领子。头发是新理的,鬓角雪青,脸庞洗得干净,胡子刮得干净,整个人挺刮精神,与宋运辉坐在一起简直是对比。虞山卿处于生技处和整顿办的身份,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的文凭,以及他出色的长相打扮,为他引来无数姑娘火热的目光。
虞山卿年纪比宋运辉大得多,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魅力,坐在椅子上顾盼生姿。宋运辉便是缺乏了这方面的技术手段,他只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姑娘们的眼睛瞧过来,他的眼睛看回去。宋运辉没看到几个好看的,再说人家看的也不是他。
上面开始讲话时候,下面聊天开始。虞山卿轻问宋运辉:“快半年了,有什么感想?”
“累,比读书时候累。你呢?”
“唯一感想,当初真不该跟你换来整顿办的位置。现在整顿办瘫痪,被水书记拎到你办公室骂一顿后一直瘫痪,做事挨水书记骂,不做事挨费厂长骂。”
“总比三班倒强。”
“三班倒也看三班倒,像你这样有上头撑腰,走曲线到下面沉上几天,上来就是资本了。”
“我哪有谁撑腰,又不是厂子弟。前几天还有人说你找了个厂子弟的对象,是那个谁的女儿……”
虞山卿非常的不以为然:“再谁的女儿能和你跟定水书记比?”
“我?有没弄错?”
虞山卿不满地瞥宋运辉一眼,道:“这否认太不地道了吧?现在谁不知道你是水书记嫡系里面的嫡系?要不是水书记在你办公室臭骂我们一顿,我们的工作怎么会停滞?你画的工作分解图,可做得真用心,跟水书记的骂配合得珠联璧合。”
宋运辉闻言不由“嗳”了一声,一时无言以对,难道人们误会他的工作分解图是配合水书记而精心制作的一出道具?他很想追问一句“大家真都这么说?”,可问不出口,电光失火间已经想到,别人正该这么想。早在他进厂时候已经被与水书记联系在一起,他一路的脚印都带有水书记的指点和牵引,他虽然颇为反感水书记,意图与水书记保持距离,可他无法否认,他个人身上,无可避免地带有或明或暗的水书记的烙印。他无法掩耳盗铃,别人也都看着呢,即使工作分解图不是与水书记的合谋,但他依然不能得了便宜又卖乖。对他,对外人而言,这都已是既成事实。他都不愿解释分解图与水书记无关,可还是口不由心地道:“我那份工作分解图完全是个人行为,如果不是这样子的分解,我不像你们坐机关的天生是领导,拿什么安排工作?倒是真没想到会成为害你们挨骂的导火索。”
虞山卿定定看了宋运辉一会儿,道:“我现在很矛盾,整顿办继续呆下去,做什么坐机关的领导,华而不实,没有前途。但如果像你一样下基层,我与你毕竟不一样,你在年龄上耗得起,我不行。而且现在再下去,而不是一开始就下去,你可以料想到诸多猜测。可是整顿办处在风眼,如今更是人心惶惶。小宋,换你还有心思找女友?”
宋运辉心想,既然那么多矛盾,那还犹豫什么,跳出来,做点实事,来日方长,用事实说明问题。但一想也果然是,虞山卿已经三十来岁,他还怎么来日方长,他的顾虑有道理。他只有安慰:“整顿办不会永远无序下去,国家对整顿年限是有规定的。”
虞山卿再次定定看着宋运辉道:“你年轻,也好,没复杂想法,别人也相信你没复杂想法,反而会培养你亲信你塑造你,出事也不会找到你头上。可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政策制定敏感部位,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种事最容易出在我们头上。你看看现在这局势,整顿办所有人都谋划着改弦更张呢。”
“对了,基层就没这种事,如果不是你今天跟我说分解图,我还不会很有感觉。”宋运辉净看见机关里在斗来斗去,下面基层的看热闹。
“如今不是全民皆兵的年代,被选作对手,还得看有没资格……啊,你年轻,你是天然免疫。”虞山卿看看宋运辉,见他并不在意的样子,这才继续说下去,“再一个月得春节了,小宋,你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去水书记家拜年。”
宋运辉心想,难怪虞山卿今天跟他说得那么多,原来就为最后一句话,虞山卿还真以为他是水书记的嫡系,可以直进直岀水书记的家门。宋运辉想着虞山卿也是艰难,那么大年纪才进厂与人竞争,与他同龄的都是老资格,难度可想而知。他本来有现成的建议,建议虞山卿递交入党申请书以向水书记表明态度,但他直觉虞山卿太钻营,他有点忌惮这种人,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这种人往往是踩着人头顶往上爬的人,他不想做他父亲第二,他微笑一下,示之以弱,“我不敢去水书记家。”
虞山卿本来想搭一把宋运辉这个新贵的顺风船,没想到这个新贵还真是年轻不懂事——不,是不懂做人,居然说出如此孩子气的话来,他当真是哭笑不得,怎么这天下净是傻子拿大牌啊。话不投机,虞山卿懒得再说,继续打量周围人等。
宋运辉也就不说,心不在焉地听上面主席台有人做报告。水书记也在主席台上,身架子依然瘦小精干,可身形不能说明问题,水书记坐哪儿,哪儿就是重心。宋运辉看着水书记心想,他真被公认是水书记的人了?
回到寝室,问寻建祥,寻建祥也说大伙儿都这么说,但他看宋运辉不是那种攀附权贵的人,寻建祥说他曾跟人解释说跟他同寝室的大学生纯粹靠本事吃饭,做事不知多辛苦,傻得不得了,可别人都说没人撑腰做死也没出头日子,都说寻建祥没看到本质,被大学生蒙了。寻建祥最后嬉皮笑脸总结说,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干脆名至实归,从了吧,从了可以早点混个小领导做做,把兄弟救出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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