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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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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也没有胆量。我以为少奶奶要是知道有孕,就不会做出
泡水塘的莽撞事。我琢磨她良心上对不住二少爷,扎水塘是寻
死,可又下不了狠心,只能给自己落个作践。如今怀了孩子,想
糟害自己就不能不掂量掂量了。我一点儿也不怀疑那孩子是二
少爷的种。我知道大路偷过她,可是我压根儿也没觉得这么别
别扭扭的一次半次能让曹家的媳妇怀上一个洋人的种!我怎么
就想不到这一层,只有天知道。
    大路惶惶的样子,我也没看透。我觉着他是害怕少奶奶眼
里的死气。我赶着去告诉他少奶奶怀孕的事,是想安慰他,让
他松下心来,别担忧少奶奶再做傻事。我的另一层意思也是告
诉他,别打歪主意了,够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洋人的心里早就
一点儿一点地有了底数,他愁的那些事我还一点儿没摸边儿呢!
    让我一下子弄明白的,是药。
    炳爷让老爷读了郎中开的药方,然后给我拿去,让我别喘
气,跑一趟柳镇的药铺,说家里存的药不全。我去告诉大路,万
一回来晚了,让他找别人烧洗澡水。
    他说:等等我,咱们一块儿走。
    他已经披挂好了,要去槐镇的礼拜堂。这时候去拜上帝,也
没什么可奇怪,跟地上的没话说,跟天上的总不能也没话说。他
的化不开的愁,我觉着是遭了报应了,外国的神要是不来搭救,
看不出谁还有什么办法。路上,大路一次次回头看山下的盆地,
走得很慢,脸上装出来的笑容苦哈哈的。翻过琼岭,步子就快
r,没有话,只逃似地急匆匆地赶路。
    我们在柳镇的码头分手,我说我抓好了药在老地方等他。他
没说什么,拍拍我的脑袋,在东街的路日回过头来,朝我笑笑,
还在装,笑与哭差不多了。
    他知道上帝正等着臭骂他一顿呢!
    我坐在药铺的硬木椅上,看掌柜的一样一样抓药。我惦记
着少奶奶的病,想着想着她就在白日梦里朝我走过来,抓住我
一只手搁在她肚子上。
    我说:里边是谁?
    她说:你摸摸看。
    掌柜的在柜台上叩秤盘,吓了我一跳。我突然记起上一次
为少奶奶抓药的情景,也是在想什么事,让叩秤盘的声音一下
子打断了。上次少奶奶没病,可又抓药又吃药,这次有病,还
瞒着拖着,怎么回事呢?
    她说:你摸摸看。
    我说:我摸啦?摸啦J
    我摸到了一颗头,把头朝自己转过来,恍恍惚惚觉着应当
看到一张脸,结果真的看到了,是大路,少奶奶在我耳边味味
笑,大路也笑了。
    掌柜的说;你笑什么呢?
    我说:没笑什么。谁笑了?
    他说:你们主子里哪个添喜了?
    我说:不知道。让我抓药我就抓药,我不问。
    他说:上回抓的药管用不管月?
    我说:我又没吃我怎么知道?!
    他说:谁吃了?
    我说:一个老妈子的干闺女吃了。
    他说:打下来没有?
    我说:打什么?
    他说:打胎呀l
    我说:她们外乡人,药吃上没吃上都难说。
    他说:我琢磨是你相好给吃了呢里
    我说:编排曹府的人,你当心!
    他说:掌嘴掌嘴!我哪儿敢呀!放心,我不敢,我就指望
你们曹家买我的药呢。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北边的干茸片子来
货了,要不要的我都给他留着!
    我说:您别客气。
    我去老福居的茶馆喝茶,隔着窗户看那些在码头上走来走
去的巡防营,封河封了这么久,兵们还是个个满脸杀气,不错
眼珠儿地等着宰人。
    我觉着我不仅是天下第一个傻瓜,还是天下第一个该宰的
人。跟打雷差不多,在药铺闲聊时脑子里有闪电呼拉一亮,接
下来便是狂风暴雨。药,火柴,水塘,冰,肚子,黄毛,蓝眼
睛,一切都有了联系。我只是想不清少奶奶和二少爷之间出了
什么事,可是我差不多想明白少奶奶与洋人之间的事了。大路
把少奶奶拎进了烘房,使两个人做了伤天害理的勾当,如今他
们是走投无路,成了天打五雷轰的没处躲没处藏的人了,
    少奶奶近来作践自己,是救着自己呢】大路不只在女人的
眼里看见死气,恐怕也在自家身上嗅出死气来了。我想他一路
上硬撑出来的笑容和他频频地望着盆地的样子,越想越不妙。赵
管事给干干脆脆地打死那天,他踩着管事滴下来的血走到街上,
一向清朗的蓝眼睛恍惚了。当天夜里,他又用这双眼目睹了把
自己丢进冰水的女人,他罪孽深重的心在那一刻也浸了冰水。我
料定他要绕开逼过来的死气,他想逃跑!
      洋人要跑!
      狗杂种要跑里
    我从老福居的茶馆窜了出去。
    福居说:耳朵,找你钱!
    我说:一下回用i
    我穿过码头,穿过东街,马一样在去槐镇的土道上跑。我
猜度马神甫已经把大路送上教船,在封着兵船的苍河上大摇大
摆地顺水而下了。
    我跑出一片枯树林,突然发现大路正闷着头走过来。我站
住了,他发现了我,也站住了。他挎着教民的面包房烘的大面
包圈,叼着烟袋锅。他脸色平静,看来是在上帝那儿得到宽心
话了。
    他说:你?
    我说:我等烦了,来接你。
    他说:跑什么?
    我说:我着急。
    他说:急什么?
    我答不出,脸很热。我们站了一会儿,他先走,我振
走。我怪自己荒唐,生怕他看出我的意思来。他问我吃不吃面
包,我说不吃,他就不再说话,在前边走得很急,比逃的速度
都快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正沿着琼岭的山道往盆地里走,
他慢下来,最后停了脚。他看着西边的落日头出了神儿。我也
出了神儿,我记起了秋天那个日子,少奶奶在残阳里火苗子一
样燃起来口
    大路咕咯了半句洋话。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说给谁听互
    少奶奶如果有缘,会听见他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呢?
    我听不懂。
    没人懂。
4月2日录
    正月十一苍河解禁,正月十三大少爷曹光满回到榆镇了。他
带回许多年货,大包小包有几十种。分到少奶奶这边的有几匹
绸缎,其中一匹是那种湖绿色;还有一座洋木吊钟,有佛盒那
么大,每到一个时辰就叫起来,声音像是布谷。大路得了一盒
子洋烟和一把洋伞。烟是地道的雪茄,大路一见就把烟袋锅丢
了。伞是黑的,拢起来瘦瘦的样子,刚好顶个拐杖,他拄着它
在下房那么窄的地方踱来踱去,后来干脆拄到街上去了。他脸
上有寻开心的意思,要自己跟自己闹着玩儿玩儿。镇里人跟他
熟犷,见他大冬天撑把伞,棉袍子鼓鼓囊囊像个笨熊,都迎着
脸笑他口孩子们牵起他棉袍的后襟,跟着来来去去,像为他托
着一条大尾巴。他很久没有这样快活了。
五铃儿得了一条绣花手绢。
我得了一条案板那么大的白毛巾。
五铃儿说:咱俩换换。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头油多,想蒙枕头。
    我说:不换。我给你了。
    她说:行,以后拿别的还你。
    她嘴上不多说,拿眼睛谢我,抽了毛巾便走。近日她懂事
了不少口自从曹家知道少奶奶有了孕,求仙打卦,认定那腹里
是个公子,左角院一夜间金贵了。炳奶奉了太太的旨意,搬到
少奶奶的屋里,与五铃儿‘同宿在隔间,昼夜里轮换着伺候。炳
奶是细心人,少奶奶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边装着。少奶奶迈
门坎儿,五铃儿要忘了扶,老人开口就是一顿数落,不像老奴
才,倒像冷脸的婆婆。少奶奶做不了自己的主,五铃儿也跟着
惨了。
    大路也惨了口不便到廊亭里坐着,只能隔着水塘远远地看
上房那边的影了,看也不方便,还要摆着看鱼看水的架势,不
时地往里丢个石子儿瓦块。不过看也没有用。少奶奶很少出门,
那张俊白的脸蛋子仿佛消失了。我躲在耳房里,隔着窗户看大
路。他还是穿着洋装精神些,穿着厚棉袍显得又蠢又可怜,发
呆I
    他用棉袍的袖子不经意地蹭鼻子尖儿,把冻出来的鼻涕水
儿抹掉。他要穿洋装可做不出这种事。他袖着两只手的样子跟
炳爷跟愉镇的所有男人没两样,,他自己怕是也要认不出自己是
哪J耘来的货色了口
    我可怜他,也可怜我自己。我盼着能在太阳光里看见少奶
奶的笑容,盼着她的脸和她的心一块儿静下来,松下来。我总
在白日梦里问她:少奶奶,你怎样了?
    大路怕的是她眼里蒙着的一层死气。
    我怕什么,我想不清楚。
    大少爷一回来,给死气沉沉的曹府添了活气。他走路带着
风,挺腰抬眼,好像什么倒霉事都没发生过。第九个孩子死了,
死了就死了,接着种接着生,就不信生不出一个中人意的来。让
河禁挡在外边这些天,他把开在外边的曹家买卖梳理了一通,把
好几本糊涂帐打顺了,不封河他还坐不稳这个屁股呢了他也不
为二少爷担心,用他的话说,光汉口袋里的钱还没花完,人家
不着急,咱急什么?况且,急也没用,等着就是了。
    曹府的大节没过好,大少爷张落着,要让十五的灯节热闹
一下。他从纸场的库里批出大捆的竹纸,赔钱分给佃户,让各
家老少们由着性子糊灯。生怕凑不出声势,又让佣人们抬出成
筐的蜡烛,在门楼外的台阶上分送了。十五一到,天还亮着就
有孩子拎着手灯在街里跑,一见星星,屋檐下的瓦灯也一盏盏
亮起来。乌河边聚着三三两两的人影,等着曹家的大队人马来
放河灯。炳爷让我去河边看看风势和水势,我去看了,小北风,
没有逆水,浪不扫岸,简直是老天特意安排的天象了。
    前院和正院,聚满了糊灯的家丁和佣人口
    五铃儿取了竹坯和竹纸,用碗装了一些浆糊,说少奶奶在
屋里闷得慌,想试着糊一朵荷花。
    子夜前,曹家的人聚到餐堂里吃元宵。老爷太太在,大少
爷领着妻妾也在,坐在首桌上的外人只有大路。元宵煮好前一
刻,炳奶和五铃儿扶着少奶奶来了。这是我多日来第一次离这
么近看到她。她胖了,白了,脸上淡淡的笑容令人吃惊。她行
过礼,低着眉头坐下来。大少爷的妻妾凑过去低声寒暄,味味
地笑着。
    一个说:几个月了?
    一个说;三个月,是么?
      一个说:身条子真好,看不出I
    一个说:是光汉养伤时候怀的吧?妹子你当心,多吃蜜,多
吃鱼皮,不然孩子长火烧记,像他爸。
    少奶奶不说话,抿着嘴,含了一点儿笑意。元宵盆端上来,
热气立即把桌子笼罩了。我立在柱子后头,发现当别人都笑着
看大路夹元宵的怪样时,少奶奶的脸阴了下去,她抬眼时碰上
我的目光,立刻把脸转开了。我换了另一根柱子,继续盯着她
看。我闹不清自己要干什么,只觉着这么下去,能看出那笑容
背后的东西来。
    老爷气色很好,喻着嘴用力吹一颗烫元宵。
    夫人含着口,半个元宵像是永远也嚼不完了。
    大少爷向各位说着开心的吉利话。桌上的人不大笑,桌下
的仆人们倒偷偷地笑起来没够了。
    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我看少奶奶。她红红的小口将白白的元宵咬住,两排碎牙
在热气里闪闪发亮。元宵一卷,让她薄薄的红唇淹进去了。我
在心里叫唤:天呀!
    这时候,大路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曹老爷,我喜欢你们一家人。
    又说:我,就是我,想我的妈妈了。
    一桌人静了,都看着他。
    大少爷说:路先生,你是打算回国吗?
    大路说:是。是。我喜欢你们。我要回去!
    他很紧张,筷子一滑,元宵滚到地上。他想找,我连忙窜
过去,一伸手把烂元宵挠走了二他的大鼻子上渗着汗珠,脸和
脖子都是红的。大少爷往他碗里夹小菜,样子很客气。席上人
都不吭声,少奶奶看着自己的碗。
    大少爷说;你是光汉雇来的,他不在家,我们也不好放你
走,我弟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事等他回来再说,你看行不
行?
    大路听得似懂非懂,想说什么说不出,匆忙地说出一串洋
话。他马上又明白别人听不懂,窘得又叹息又摇头,肩膀耸得
像个傻瓜。少奶奶用洋话问了句什么。大路一愣,很快就打着
手势认真地说起来。大路和少奶奶谁也不看着谁,大部分时间
都盯着装元宵的大瓷盆。翻译的时候,少奶奶很恭敬地看着老
爷,口气很雅。
    她说:路先生是说工人们对机器已经熟悉了,离了他没有
一点儿关系。他说他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不能长期
离开老人。路先生请您帮助他,让他能早点儿离开榆镇。他说
他晚上经常睡不着觉,老想这件事。
    老爷轻轻点头,看看大少爷。
    大少爷说:父亲,您看呢?
    老爷说:难得他有这份儿孝心,随他吧。
    人路好像听懂了,可少奶奶还是译给他听。俩人丢一下旁人,
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我听不懂,可是我比旁人清楚,他们
在趁机说一些别的事。句子很短,说得不紧不慢,骨子里却很
急。少奶奶首先停下来,恭敬她微笑地看着老爷口
    她说:璐先生说他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
    她看一眼大路,顿了一会儿。
    又说:路先生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里的人。不过,他想
早点儿回家,越快越好,如果方便,他明天就想离开这里。他
说的就这些,没了。
      大路听出不完全是他的意思,只能忍着。
    他说:我,就是我,喜欢你们!
    老爷说:走就走吧,火柴场本来就是光汉手里的玩意儿,让
你跟着受累实在亏得慌。光满你给他安排一下。时候不早了,穿
暖和点儿,到河边放灯去。
    夫人说;玉楠,你就不要去了,小心受凉。
    大家离席的时候先给长辈让路,老爷在少奶奶跟前停下,很
器重地打量她一番。
    老爷说:你帮着光汉做事有一套,想不到还会着一口法国
话,嫁给我们光汉真屈了你了。
    少奶奶说:是英文。
    老爷说:我知道,总归不是中国人嘴里的。炳奶f炳奶!你
们小心给我伺候着,出了毛病就对不起郑家了。
    夫人不等老爷说完,_已缓缓地走出餐堂。
    院子里正给河灯试蜡烛,一盏盏像亮起了满天的星星。乌
河那边响着高一声低一声的欢呼,镇子里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
了。少奶奶叫住我,说她糊了一盏荷花灯,让我替她放到乌河
里去。我们一起往左角院走。少奶奶和五铃儿在前边,我和大
路在后边。炳奶不知让炳爷招去做什么,一时没有跟上来。
路上我和五铃儿沉默着,听少奶奶和大路隔着夜色说一些我们
听不懂的话。那些话的口气模糊不清,不知是谈天气,还是掏
心窝子。他们话里的意思总不会像他们的外表那样随随便便,他
们随便的样子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这瞒得了五铃儿,瞒不了
我。来到廊亭,我知趣地紧走几步,超到少奶奶前边,她果然
就势站了下来。
    她说:五铃儿,你领耳朵拿灯去。
    我在屋里故意磨蹭,让五铃儿找线加固灯架子。灯糊得确
实好,三朵荷花让竹坯和竹托支起来,两朵盛开,一朵含苞,粗
粗的大白蜡插在竹签子上,足能燃到让花灯漂出五里地t我掂
量时间差不多了,就端着灯出来。少奶奶和大路在廊亭里站着,
隔着石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该说的话似乎已经说过了。
    我说:花苞这边太沉,下水可别翻了。
    五铃儿说:翻不了,把签子挪挪。
    我说:试试看吧!
    我把花灯摆上石桌,跟大路要火柴,大路不动,好像没听
见。我又招呼他一次,他才把火柴递给我。我点燃蜡烛,让大
家凑近了看看,我一下子发现少奶奶的眼里含着泪光,忙说挺
好挺好,一口气把灯火吹熄了。我和大路向外走,我能听见大
路压低声音呼了少奶奶一句,像道个珍重,也像道别。我心里
酸溜溜的,觉得这一切都让我奇怪,更让我震动。
    少奶奶说:耳朵,灯下了水你跟它走走,别让它挂在岸上,
能送多远送多远l我的福气和缘分在它身上,别让它翻在家门
口,要翻让它翻到下游去。耳朵,替我送送它,你要上心呀w
    我说:哎!您回屋去吧。
    黑灯瞎火的;我的眼也湿了。来到乌河岸边,河里的灯已
经满了槽,像一群萤火虫慢慢往下飞。我和大路在一处避静的
水湾把荷花灯放下去,沿着河岸送它。它常常拢到岸边来,打
着转不想走,大路伸着长胳膊一次次推它的底座,鞋和裤腿都
湿了。我找了一根长竹竿,一边走一边拨它,让它永远离岸远
远地漂荡,想停也停不住。前后全是灯,有一些翻了,还有一
些无人照料的歇在河边,蜡烛将要燃尽,另有一些灯干脆就在
河心烧起来了。
    我们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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