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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4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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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蓬里走出几名牧民,肤色黝黑,警惕的神情里夹杂着慌乱,看情形这些牧民很少能够遇到外来的旅客。

    宁缺不知道夫子带自己和桑桑来这里吃什么,正所谓弟子服其劳,他向那几名牧民走过去,准备看看帐蓬里有什么食物,花钱买下来。

    他会荒原上的蛮语,甚至连一些很偏僻的部落方言都很擅长,然而今天他忽然发现,自已居然也会和荒原上的牧民无法交流。

    “少到处卖弄你那些雕虫小技。”

    夫子从马车上走下来,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那几名牧民看见夫子后的反应很奇怪,有些感动,有些兴奋,更多的是敬畏,有两人直接跪倒在夫子身前,亲吻他的脚背,另几名牧民则是跑到各自的帐蓬,把老婆孩子还有老人都带了出来。然后对夫子行礼。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这些牧民见过夫子,不由很是好奇,这些牧民究竟属于哪个王庭,居然听不懂自已的话,更好奇夫子会怎样和这些牧民交流。

    他从来没有想过,夫子不能和这些牧民交流。

    因为现在他愈发确定,夫子是无所不能的。

    夫子开始和这些牧民交流。

    他指向远方草甸上的羊群。然后摊开双手。比划了一下大小,又用十指朝天乱动,模拟火焰的样子。嘴里还在不停念念有词。

    “羊可不能大了,就这么大。”

    “要烤的……就你们最拿手的那种烤法。”

    ……

    ……

    宁缺再次无言,他哪里能想到。夫子的交流方式就是这样。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我一直在说,世上没有无所不能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通晓世间一切语言,但那又算什么?语言本来就是雕虫小技,你只要会比划,到哪里都饿不死,到哪里都能找着好吃的。”

    宁缺知道要和老师讲道理。那是一种极其自虐的念头,于是他很坚定地放弃,问出自已的疑惑:“这个小部落属于哪个王庭管?”

    夫子说道:“不属于任何王庭,这些牧民千年以来,始终在这片苦寒之地游牧,不与外界交流,日子虽然过的苦些。倒也清静。”

    宁缺说道:“只有这么些人,按道理很难繁衍下去。”

    夫子说道:“当年屠夫在这里躲过一段时间,应该是传了这些牧民某种秘法。”

    宁缺听夫子说过屠夫酒徒这两个人,闻言微惊。

    夫子又道:“屠夫烤的羊腿是最好吃的,如今他不知道躲在哪里。很多年都不肯见我,所以现在人间最好吃的羊腿。就在这里。”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您说的秘法,究竟是传宗接代还是烤羊腿?”

    夫子笑地直拍大腿,说道:“都是都是。”

    桑桑分了两碗奶酒,端给夫子和宁缺。

    夫子饮了一口,赞了声好,然后对她说道:“你也喝喝,味道不错。”

    便在这时,羊腿终于烤好了,牧民恭恭敬敬地捧了过来,便退了下去。

    宁缺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根传说中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闻着羊腿散发的香味,看着羊腿上令人失神的油泽,食指大动。

    但在这种时候,他永远不会犯错,依照陈皮皮和大师兄曾经指导过的那样,用锋利的小刀在羊腿最好的部位切下两片,然后送到夫子唇边。

    夫子咀嚼着羊肉,闭着眼睛,端着奶酒碗,神情十分陶醉,只待下一刻,用奶酒把嘴里的羊肉膻香味化为迷人的醉意。

    “不对劲。”夫子忽然睁开眼睛。

    然后他像端在道旁刚吃完面条的老农一般,啪嗒啪嗒嘴,仔细品琢了一番嘴里的感觉,脸色骤变,说道:“这羊肉不对。”

    宁缺怔住,在烤羊腿上再切了一片,送进嘴里嚼了,只觉肉质鲜美愉悦到了极点,险些把自已的舌头也嚼掉,心想哪里不对?

    他问道:“老师,哪里不对?”

    夫子愤怒道:“这羊肉吃着都不像羊肉了,还能叫羊肉吗!”

    宁缺完全不明白,这哪里不像羊肉。

    夫子忽然沉默,看着那根烤羊腿长叹一声。

    然后他望向桑桑,叹息着摇了摇头。

    桑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声问道:“您要不要来碗羊汤?”

    夫子恼火说道:“肉都没法吃了,还喝什么汤?”

    ……

    ……

    (觚不觚,觚哉觚哉,还有一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四章 万里之行只为吃

    …《  》…:。    羊肉吃着不像羊肉,但终究还是肉,有肉吃,终究还是幸福的事情,所以夫子烦恼愤怒之后,还是只有继续吃肉,只不过吃的时候,不停哀声叹气,看着手里的羊肉叹气,看着桑桑叹气,看着天空叹气。

    桑桑不理解这是怎么了,宁缺也不理解,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没有什么事,挪到夫子身旁,低声问道:“老师,是不是这件事情很麻烦?”

    他说的事情,自然是指夫子救下桑桑,与昊天战斗这件事情。

    夫子神情黯然说道:“当然很麻烦。”

    宁缺闻言微惧,颤声说道:“桑桑不会有事吧?”

    夫子闻言大怒,痛斥道:“你只会关心自已老婆,就一点不关心我这个老师?孝顺是什么意思懂不懂?她都吃了药了还能有什么事?怕她会死?我死了她都不见得会死!我现在关心的是肉,我现在吃肉没滋味了!”

    宁缺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唾沫星子和油花星子,悻悻然想着,老师的脾气越来越大,莫不是先前和光明神将打那一架累着了?

    一念及此,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满,赶紧和桑桑一起小意服侍夫子吃肉喝酒。

    盛汤的时候,桑桑轻声安慰他道:“都说老小老小,人年纪老了,脾气就会变得和小孩子差不多,咱们多哄哄便是。”

    宁缺回头望向坐在草甸上一边喝酒一边骂天呵地的夫子,担心说道:“老师再大脾气我也能忍,只是总觉得有些问题。”

    烤羊腿没有吃完,虽然在宁缺和桑桑看来,这绝对是他们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羊腿,但他们的饭量着实有限。而夫子又不怎么爱吃。

    夫子是书院里饭量最大的那个人。宁缺和在书院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厨娘的桑桑,都很清楚这一点。宁缺甚至觉得,书院的实力排名其实和入门时间无关。完全看谁的饭量大,比如大师兄看上去温和平静,但如果真放开胃口吃饭。二师兄就算把裤带解了也比不上。

    桑桑问夫子:“院长,剩的这些羊腿怎么办?送回他们帐蓬去?”

    “他们天天吃这些烤羊腿,早就吃腻了,哪里肯吃剩下的,给他们也不过是浪费。”

    夫子示意她把剩的烤羊腿放下,然后对着北方的雪丘吹了声口哨,口哨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传的极远,正在草甸间低头吃草的羊群纷纷抬起头来。

    没有过多长时间。荒原地面微微颤动,草甸里那些羊群仿佛感知到极大的惊恐,向南四散逃走。有几只羊更是直接被吓的晕厥假死。

    大黑马正在草甸下方啃食一根羊腿。忽然间,它霍然抬起头来。警惕地盯着北方,颈上的鬓毛随风而舞,似要竖立起来。

    一只巨大的雪原巨狼和一只相对极为瘦小的普通公狼,从草甸北方的雪丘里缓缓走来,看都没有看一眼草甸里昏死的羊,继续前行。

    大黑马露出白牙,对着远处那两只狼发出暴烈的嘶吼,它很清楚雪原巨狼多么恐怖,也知道那只看似瘦弱的普通公狼则更加可怕。

    但既然夫子在旁,它便认为自已天下无敌。

    ……

    ……

    那只雌性雪原巨狼坐下,草甸上便像是多了座小雪山。

    桑桑好奇地看着它,伸手去摸了摸,发现触手处的雪狼皮十分柔软。

    雪原巨狼没有任何反应,平静地任由桑桑摸着,神情显得极为温顺,当它嗅到桑桑身上极淡的一丝味道后,眼里竟似流露出想念和安慰的情绪。

    那只瘦弱的公狼,坐在夫子身前,两只前爪提在胸处,就像是弟子一般行礼,宁缺站在夫子身后,看着这幕画面,觉得好生有趣。

    夫子示意宁缺把剩下的烤羊腿递给它。

    那只瘦弱公狼接过羊腿后,没有马上进食,而是对着夫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用充满威严的目光,看了自已的妻子一眼。

    那只浑体雪白的雪原巨狼,有些不舍地离开桑桑身边,来到夫子身前行礼。

    夫子看着这只公狼身上乱糟糟的毛皮,便知道这几年,狼群南下之后在荒原上的日子并不好过,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顶。

    那只瘦弱公狼一动不动任由夫子抚摸,身体微微颤抖,显得非常激动,非常幸福。夫子看着说道:“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所以让你过来。”

    桑桑这时候走了过来,听着夫子的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酸。

    夫子看着她说道:“这便是棠棠那只小白狼的父母。”

    桑桑这才知道,为何先前那只雪原母狼会流露出那样的神色,想必是思念远在书院后山的孩子,心中的酸楚意味变得更浓。

    ……

    ……

    雪狼夫妻离开之后,黑色马车也离开了那个离世而居的牧人部落。带着羊肉香脂的马蹄,在青草原野上时落时起,留下的蹄印里,引来了很多蚂蚁。

    车厢里,桑桑在给夫子捶背,她现在身体似乎已经全好,做这些服侍人的事情很擅长,夫子也很喜欢被她服侍,眼睛渐渐眯起,似要睡着。

    宁缺看着桑桑笑了笑,用嘴形无声道了声辛苦,桑桑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已一点都不辛苦,自已很愿意服侍夫子。

    荒原地幅辽阔,虽然有很多蛮人生活在这里,但相对中原来说,依然是人烟稀少之地,奔驶其间时常好些天都遇不到一个人。

    旅途很安静,宁缺都快要睡着了,忽然间窗外一片嘈杂,有叫卖声,有呼喝开道声,有小二迎客声,有马蹄声,有寒暄声。

    荒原上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热闹?难道大黑马找着了一个大部落?宁缺困惑不解,掀开窗帘向外望去,然后身体骤然僵硬。

    桑桑来到窗边,从他脸边探出头去。被看到的画面震惊地险些惊唤出声。

    黑色马车此时正停在一条热闹的长街上。

    街畔是拥挤的建筑。行人如织,商铺如林,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轿夫抬着轿子连声喝道,有骄横的青年打马而过。

    宁缺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他很肯定地知道。这里不可能是荒原。

    夫子醒了过来,看着车窗畔发呆的小两口,问道:“到了?”

    桑桑下意识里点了点头,然后忽然觉得不对,回头望向夫子,说道:“我们到了一个地方,但不知道是哪里。”

    夫子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说道:“没错,这就是宋国的都城。”

    宁缺很震撼。桑桑很震撼,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前一刻。自己这些人还在荒原极北深处吃烤羊腿。怎么下一刻就来到了宋国的都城?

    要知道宋国在东海之畔,距离荒原北方足有万里之遥!

    真正最震撼的还是大黑马。要知道这一路都是它在拉车,宁缺和桑桑没有看到这个过程,它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明明眼前是一片青草,而当前蹄落下时,便落在了青石板路上,这种瞬间万里的转换,直接让它吓到四蹄发软。

    ……

    ……

    有很多在正常人看来,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要夫子出手,那便没有什么不可能,比如桑桑病重难愈,宁缺浑身是伤,现在都好了。

    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只要与夫子有关,那便可以理解,现在的宁缺和桑桑便持有这种想法,因为夫子非常人也,甚至宁缺现在以为,夫子非人也。

    黑色马车在宋国都城繁华的大街上缓缓行驶,道观周遭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在为荒原上的圣战祷告,他们还不知道那场圣战的结局,更不知道那场战争最关键的人,现在已经来到了宋国,来到了他们的身旁。

    当黑夜消褪,光明渐隐,碧空白云重现之后,宋国的人们从地上站起身来,生活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回到正常的模样,不是所有人都还在关心北方荒原上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人开始关心自已小摊子的生意,自已的事业。

    黑色马车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酒楼前。

    酒楼里已然人声鼎沸,酒令拳声不绝于耳。夫子带着宁缺和桑桑拾阶入楼,穿过那些食客与醉汉,来到相对清静的三层楼上。

    “先前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时候便开始饮酒吃肉,酒楼饭庄的生意如此之好,除了压惊之外,更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吃饭。”

    夫子看着楼下的食客,说道:“对普通人来说,吃饭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吃饭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比荒原上那场战争重要,比律法重要,比道德重要,比信仰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活着唯一的目的,任何情感知识之类的东西,都是活着的附属品,必须把这个顺序弄明白。”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但活着总得有些意义,不然也没什么意思。”

    夫子说道:“当然得要有点儿追求,但你首先得活着,才有资格去寻找意义。”

    “绝对的利己?反对所有牺牲?”

    “我说的活着,不是一个人的活着,而是很多人的活着。”

    “好像很复杂……老师您究竟想教我些什么?”

    “我想告诉你,既然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那么吃饭就是世间头等大事。”

    宁缺摸了摸肚子,心想才吃烤羊腿,又要吃什么?

    还没等他把这件事情想明白,夫子已经拿起菜单,点了十八个菜。

    ……

    ……

    (忽然又想把简介换成:这是一个老吃货和很多小吃货的故事……)

 第四卷垂幕之年第六十五章 盘中窥天

    夫子爱吃擅长吃,只要他在场,点菜这种事情,当然轮不到别人,所谓冷热荤素,君臣佐使,搭配的极为清爽,光看菜单便足以令人流口水。

    那些菜看着简单,但食材其实都很考究,需要现做,离上菜还有段时间,夫子早已做好安排,一盆冰镇的芋泥搁到了桌上。

    “甜点追求的便是甜,我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要求甜点也要清淡的食家,若要清淡,你喝清水便好,吃什么甜食?”

    夫子给桑桑盛了一碗冰镇甜芋泥,示意她多吃点,然后给自已盛了一碗,望着宁缺说道:“与天斗其乐无穷,可为什么要与天斗?”

    宁缺正在给自已盛甜芋泥,闻言不由怔住,心想前一刻还在说点菜的学问和饮食的道理,下一刻便转到与天斗这般壮阔的话题,实在是太突然了。

    夫子说道:“在烂柯寺里,歧山小和尚没有与你说过这些事?”

    宁缺想起秋雨佛殿前,歧山大师与自已的一番对话。

    那番对话里,歧山大师提到五境以上的传说,提到人间最顶峰的几种境界,比如魔宗之不朽,佛门之涅槃,道门之羽化,书院之超凡。

    当时歧山大师说道,数万年里总有人能够走到漫漫修道路的尽头,或者抵达彼岸,或者永世不朽,到那时,他们便会回归到昊天的怀抱。

    宁缺最关心回到昊天怀抱究竟意味着死亡还是永生,歧山大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过往无数年间,曾经走到那一步的佛祖还有那些羽化成仙的道门前辈也无法回答,而这正是修道最大的诱惑及最大的恐惧。

    在那场谈话的最后,宁缺问有没有修行者即便走到那一步。依然可以不升天。歧山大师的回答是,没有谁能够逃得过天理循环。

    那天秋雨里的佛殿很凄清,秋雨里的天穹很苍凉。宁缺觉得身体很寒冷,因为他再次发现,天道果然是很无情的存在。

    ……

    ……

    歧山大师已然圆寂。即便如今的他有所想法,也不可能再告诉宁缺,宁缺回忆着那场对话,隐约猜到夫子想要说什么,身体有些僵硬。

    酒楼下人声嘈杂,楼上却在讨论人间之上的事情,这种强烈的落差对比,让他感觉很奇怪、很荒唐,直到有些茫然无措。

    夫子说道:“为什么要与天斗?首先我们要知道天是什么。”

    宁缺想起自已在书院后山。看天书明字卷后,与老师在星夜下的那场谈话,在那场谈话的最后。夫子指着夜穹说了四段话。

    “昊天有没有生命。我们不知道,有没有具体的形态。我们不知道,昊天在哪里,我们依然不知道,但他有没有意识,师弟他以死亡为代价再一次做出了确认。”

    “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间,大地上那些艰难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风唤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蚂蚁一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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