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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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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路匆匆忙忙,恍惚间过去了大半辈子,余生几何?在两个人的心里,有一种共鸣,似背后大山里的水声,悠长的、远远的山涧之瀑,落在地上,变成涓涓小溪,碰撞着万年的石头,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声音,回响于两岸峭壁,带着初寒的冰渣儿,给人震颤。
  宋沂蒙抓住了妻子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像是用心在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余生不管有多长,也属于我们,一切重新开始,从中年的末期重新开始人生的探索,即使一生无成,因为我们奋斗了,奋斗了就有意义!”
  这回,妻子没有把手移开,任丈夫抚弄着,她看着他,似乎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陌生得像初恋情人一样。而自己也温柔得像一团棉花,细致得像一团缂丝,她真心实意地要改变自己。
  43
  近些年来,宋沂蒙研究了不少社会问题,他翻阅了大量的书籍、资料,写了上百万字的心得笔记,陆陆续续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从古董收藏、证券金融到市场经济,什么都有,杂七杂八的,人家的评论还不错。渐渐地约稿不断,沂蒙山这个名字在报刊、杂志上不断出现,宋沂蒙成为自由撰稿人,也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为了这个,宋沂蒙在家里没少获得妻子的赞扬。
  妻子说:“你早干嘛来着?”宋沂蒙揶揄地说:“老来俏!”
  他所熟悉的那些人里也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大家都十分忙碌,彼此之间也很少联系。崔和平还在基金会工作,还像从前那样吊儿郎当地不好好上班,还是热衷于搞业余生意,整天骑着个破自行车满街转悠,看起来挺忙活,可是也没办成什么事。他见着老朋友还是爱吹嘘,说他认识这个副部长、那个副司令,好像挺有能耐的样子。
  祁连山又把太阳舞汽车卖了,和金秀香一块去俄罗斯了,寄回一张相片儿,两口子穿着狐狸皮大衣、戴着貂皮帽子、满手白金、黄金和宝石戒指,看样子混得不错。
  林小峤在协和医学院当教授,在医治肝病方面卓有建树。她有了名气之后,还常惦记着老朋友,好几次传话来说,请各位保重身体,如果有什么请她帮忙,她一定效劳。宋沂蒙的三叔来北京看病,就是找的她。她全程陪同,关照得可仔细啦!
  胡炜、徐文和鲁映映,这三个当年有名的军中之花,都退了休。不知什么原因,徐文和丈夫离了婚,她通过关系在河北赵县开了一家私人医院,搞得红红火火。鲁映映的将军丈夫也退休回京,夫妇两人住在一套正军职的小二层单元楼里,过着闲逸的生活,儿子在澳大利亚读完了博士后。
  徐文与胡炜夫妇保持着联系。一次徐文来信说,医院收了一个病人,家里也是北京的。这女病人是个桥梁工程师,名叫路薇,听说她人生经历很苦。她的前夫是个高官,她与丈夫离婚以后,就主动要求调到河北省工作。几年来,她忍受着心灵的痛苦,勤奋地工作,修建了许多普通的小桥。后来她患了淋巴肿瘤,已经到了晚期才住院治疗。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善良的女人,病痛自始至终折磨着她,可是她从来不给医护人员添麻烦,不管多么痛苦,她从来不喊叫,从来不掉眼泪。
  她去世后,遗体埋葬在一座小桥旁边。
  这小桥是她亲手设计修筑的。小桥坐落在桥头矮矮的土坡上,那是她平生所爱。路薇默默地离开了家,默默地躺在异乡,听着潺潺的小河流水声,小桥陪伴着她。
  刘白沙的消息忽然听不到了,有人说他病了,开刀住了医院;有人说他出国了,去了波黑,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可是媒体一点报道也没有,网上也查不到,整个人就跟消失了一样;还有人说他和苗梁子闹翻了,不过是为了个什么年轻女人,苗梁子把他告到了中纪委,于是他被双规,地点就在香山附近。宋沂蒙听说刘白沙就在香山某地方,心里吓了一跳,刘白沙上哪儿不好,非得在香山,还要与咱做邻居,像阴魂?像遗影?像遮云?总之不快。
  米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电视上,原来,她并没有和司徒搞到一块儿,她成了“城乡改革报业集团”的副总编,而且出席了“美国报业托拉斯”的盛大招待会。招待会结束以后,她彬彬有礼地把贵宾送走,然后钻进了一辆黑色奥迪小汽车。宋沂蒙在电视里看见了这个镜头,心里大吃一惊,难道这种人也能当此重任?
  他不禁想起朱小红,那个曾经信奉独身主义的漂亮“女护士”,她去了海南,她的消息影影绰绰,真真假假,后来,她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音信。
  早上,宋沂蒙起床一看,院子里头白茫茫的,树上、地下都是厚厚的白雪,窗檐儿上垂下了一串串冰棱,玻璃窗亮晶晶,白霜一层,没有一点雾气。他觉得身上很冷,伸手一摸暖气,感觉冰凉。
  宋沂蒙要像往常一样到图书馆去查阅资料,他准备写一篇有关女娲的文章,这方面的资料还真不好找,需要下些功夫。因此他一早就离开了香山小院儿,去位于白石桥附近的国家图书馆。
  一场不太大的雪过后,北京的天空明朗了,新鲜的空气给人们带来很大的轻松感。地上很滑,尽管有人把道路上的雪打扫干净了,还是很滑,不时有人摔倒。宋沂蒙也小心地走在人行道上,过了五十岁以后,他觉得脑子还灵,可是眼神儿不行了,看东西还要戴上一百五十度的老花镜,蹦蹦跳跳的也有点吃力,走道也不比从前麻利。
  他路过紫竹院公园。这公园在六七十年代以前是自由进出的,人们可以骑着自行车随意地在林荫道、小河和湖边兜风。现在有了专门的公园管理处,铁门一封,公园内部没有特别大的变化,门票可不便宜。公园的东门口,堆起了一个雪人,雪人戴了顶草帽,还装了两道彩色电灯炮,浑身一闪一闪的。这雪人一下子勾起他对青少年生活的回忆。紫竹院公园是他初恋的时候常来的地方,这里面每一处角落都有他们的足迹。矮矮的小松树、齐茬茬的青草,隐没在夜丁香丛中的长椅、缓缓淌过的池水、湖畔拍下的倩影,水中荡起的飞舟,那一切仿佛刚刚过去没有多久。
  多年来,他一直努力回避这块美丽而难忘的地方,他怕联想起甜蜜和痛苦,他怕破坏了好容易才寻找到的平衡和支撑,这平衡和支撑那么脆弱、禁不起考验和诱惑。他匆匆忙忙,低着头走着,忽然间滑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努力挣扎了几下,终于站住。
  宋沂蒙刚刚立稳,冷不防看见雪人旁边有一片晕散着红色的光环,朦朦胧胧的像雾一般,慢慢地,那环与雾散开,他终于看见了,原来,那是一个穿红色羽绒大衣的女人,系着白纱巾。一阵凉风,带着零星飘起的雪花,拂面而过,他浑身打起了寒战,他看清了,这女人就是陆菲菲!
  陆菲菲向他走过来。两个人越靠越近。终于宋沂蒙和陆菲菲两人站在一起。她的头发漆黑,皮肤红润,眼角多少有了一些褶皱,她的身材还是那么单薄,她仿佛还停留在中年,一点也不显得老,红色羽绒大衣把她衬托得很成熟、很美,在宋沂蒙的眼里,她还是当年的陆菲菲。陆菲菲礼貌地摘下皮手套,拘谨地微笑着:“沂蒙,真巧,在这里遇见你!”
  宋沂蒙很小心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会儿,宋沂蒙才拘谨地做出了回应:“你好吗?”陆菲菲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心去看他,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就黯淡了下来,她伤感地说:“你有点显老了,脸色怎么这样?好像身体不大好!”宋沂蒙尴尬地笑着说:“没事儿,你还好!不显老!”
  陆菲菲抿了一下嘴唇,声音提高了一些:“好什么!”说着,她把额头上的头发一撩,露出浅淡的几绺银丝。她也老了,她的头发是染过了的、稀疏的,远不如以前浓密。以前那飘逸的秀发看不到了,薄薄的头发整齐一致地向后梳着,脸上的皮肤有些松懈,右耳的下边有块颜色浅淡的斑块,一条又宽又长的驼色羊绒围巾,把她的头部包裹了起来,让人从远处难以分辨她的年龄。
  宋沂蒙看见了那些发白的头发,心里一阵阵地隐痛。他记得多年前他们重逢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那时他闻过她的头发,那上面散发出来的是一股股温暖和香气。他满怀负罪感,觉得在她的面前抬不起头来。忽然他想到她信中的马丁,于是就困惑地望着她,他在想,马丁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白胡子老头?
  陆菲菲立刻就猜出他在想什么,脸上黯然一笑,依偎在他的身旁,重新戴好皮手套,然后挽住他的胳膊,凄凄地说:“走走吧!”宋沂蒙无法拒绝,就和她一起买了门票,走进紫竹院公园。
  三十多年前,有一条小路,他们头一次踏上它的时候是微寒乍冷,流连着秋天的轻柔。从北边刮起了小风,小风吹来了清新,他们踏开小路上脆裂的桦叶,这劲头多惬意,像欣赏贝多芬的音乐,像享受千年的醇酒。他们不愿停住步伐,不愿让风驱散这迷人的节奏。残叶落在身上,他们披满了枯黄的残叶。
  秋叶最先跌入初冬,两个年轻人想把它占有,不管明天是冰棱的长夜。落叶孤枝,尚余枯瘦。假如再添点白雪,它将是一挂玉树灵珑剔透。初冬的微寒多么诱人,没有盛妆,没有娇羞,两个年轻人在这松软的小路上,没有休止地行走……
  而今,仍然是这条小路,曲曲弯弯直通湖边。那个初冬犹如刚刚过去,雪真的又下了起来,两人踏着白雪,走在熟悉的小路上。
  公园里的人很多,也许是许久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不少人携家带口到这里来摄影留念。不像以前,以前的紫竹院夏季只闻花香鸟语、冬季只见茫茫白雪,游人甚为稀少,仅仅是恋人们相聚的地方。每到晚上,一对对青年男女携手隐入树丛之中,露在外面的是互相依靠着的自行车。
  陆菲菲和宋沂蒙走到湖畔,这里有一个经营广东菜的餐厅。时间还这么早,餐厅已经开始营业。两人拣了一个靠窗台的地方坐下,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湖边那张石凳子。
  1967年的秋天,宋沂蒙拿家里那台老式的蔡斯牌照相机,为陆菲菲拍下一张秋湖倩影,背景是宽阔涟漪的湖面、远处朦胧的西山、近处满塘的荷花。那是宋沂蒙平生拍的最好的一张相片,也是陆菲菲最喜爱的一张相片。
  三十多年后,他们坐在餐厅里,依然可以看到原来那些熟悉的地方,天空依旧蔚蓝,白云依旧飘渺,可是,在天空的下面,一座座高大的建筑拔地而起,除了一片冬雪之外,远山已不见。
  望着窗外景色,两人不禁对视一笑,宋沂蒙不顾陆菲菲的阻拦,向服务员要了一壶菊花茶,还有几样点心和拼盘凉菜,那些东西放在桌子上,他们谁都无心品尝,只是默默地坐着。宋沂蒙一下子就猜想到,她这次回国,肯定是为了一桩未能了却的心事,她放心不下,她要看着她爱过的人平平静静地接受现实,否则她难以割舍。
  陆菲菲望着宋沂蒙瘦削的脸庞,觉得他的头发花白、乱蓬蓬的,眼睛不如从前那样神气,肩膀变窄了,背部也稍稍有些隆起,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精力充沛、幻想丰富、容易冲动的小伙子到哪儿去了?她想说,沂蒙啊,沂蒙,你看看咱们都已经五十五六岁了!可她怕她说了,两人都难过。
  她也听说,这些年来,宋沂蒙日子过得运气不顺,她觉得这不应该是宋沂蒙最终的结局,她看着宋沂蒙颓废的样子,不禁生起气来:“没想到你会这样子!”这是句双关语,一下子就把宋沂蒙心揪住了。他心里本来就很苦,见陆菲菲这样说,便冲动起来:“我又能怎么样?”
  陆菲菲见他破罐子破摔,有些自暴自弃,便略带藐视、冷冷一笑:“我曾经爱过的男人,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宋沂蒙感到受了莫大的耻辱和委屈,他几乎要发怒,但还是在努力克制住自己:“我何尝不想振奋?可是,我哪里来的资本?”
  这是发自宋沂蒙内心的话,他感到自己当了将近二十年的兵,没有专长,没有钱财,没有后台,他拼命挣扎,用坚强的毅力与命运斗争,可是一个失败接着一个失败,一直拼到了老年,还是一事无成。
  陆菲菲见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就真切地说:“你以前那么能写,为什么不写?把过去写出来,把我写出来,把一切都写出来,你肯定成功!”
  这些年,他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打击和波折,他见过不少生活在社会各个阶层、以不同形式抢夺生存权的人们,他们的内心,他们的遭遇都是活灵活现的故事,这些都是他写作的资本。年华虽消失,丰收季节已经过去,激情的时代成为历史,然而,沉甸甸的见识会让他的笔触更加浑厚、凝重。
  宋沂蒙的内心对陆菲菲充满了感激,他偷偷地观察她,觉得她不像以前那么软弱,这也许是由于年龄的原因,可是,在其背后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力量在支撑着她,这不会就是那位大鼻子马丁吧!
  陆菲菲又看出了宋沂蒙的心思,稍微犹豫了片刻,然后眼睛直直地望着宋沂蒙:“沂蒙,我结婚了,他叫马丁,马丁?诺克,是美国德克萨斯州威尔多公司的软件工程师。1997年,我离开外交部,在美国做访问学者,他对我帮助很大,人很好,只不过年纪大一些……”
  陆菲菲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宋沂蒙直勾勾地望着面前这个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心里充满了矛盾,乱糟糟的。宋沂蒙觉得辜负了陆菲菲,亏欠和负罪感充斥了他的内心,说什么也晚了。想着想着,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宋沂蒙听着陆菲菲说,半天没吭声,直到他从五里云雾中挣脱出来,才结结巴巴地说:“祝你,你们幸福吧!”听了宋沂蒙的话,陆菲菲心如刀绞,她想骂他心狠,她想打他两下出气,可她一点勇气也没有,一点力气也没有。无意中,她向宋沂蒙的右耳朵望去,发现那上面似乎还有一点淡淡的伤痕,那是十几年前,在首都机场分手的时候被她咬伤的。看到这个,陆菲菲觉得心里的气出掉一大半,她柔情地说道:“我也祝你们幸福吧!”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妒忌过宋沂蒙的妻子,但是从来没有恨过她,甚至对她有点歉疚。宋沂蒙听了她对自己和胡炜的祝福,怀着万分矛盾的心态叹息起来,他听出了这番祝福的意思,这是不是意味着两人三十多年恋情的结束?
  陆菲菲说着,眸子亮了一下,把茶壶推开,然后把服务员找来,请她拿来一小瓶竹叶青酒。她咬咬嘴唇:“喝点吧!沂蒙!”
  宋沂蒙胃不太好,好久不喝酒了,可是菲菲的酒不能不喝,他乖乖地点了点头。陆菲菲把竹叶青分成两半,一人一杯,还在里边各放了一颗干话梅。他从菲菲手里抢过杯子,把那里边的酒倒出来一些,放在自己的杯子里,他怕菲菲喝多了会受不了,他见过她喝醉酒的可怜样子。可菲菲坚决不肯,硬是把酒倒了回来,两只杯子里边的酒一般多。她举起杯子和宋沂蒙碰了一下,然后“咕噜”喝了一口。宋沂蒙望着玻璃杯里黄色浑圆的话梅,杯子底上有着一层层的圆圈儿,他从中感受到了生命的震颤。他拿着杯子,不能控制自己,他含着泪:“菲菲,你是我爱过的最好的女人!可是我不能拥有你,这是为什么呀!”
  菲菲等宋沂蒙一口气喝下半杯酒,才柔柔地说:“命运,这是命运安排的!来世吧!下辈子我还爱你,那时我们会不软弱、会更成熟。你说呢?”宋沂蒙没有作答,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来世,只是微微颔首。菲菲见他已是点了头,不禁泪已成行。她把自己的杯子与他的杯子调换了位置,双手颤抖着,想抓起杯子来再喝,宋沂蒙一把就抢了过来,坚决不准她再喝。
  宋沂蒙满腹悔恨地说:“像我这么一个无能的人,你为什么要等我这么多年?是我害了你!”陆菲菲哽咽道:“我不是在等你,我是在等我!我三十年没忘了你,所以就等了你三十年。爱情要的是自我的满足,有了这个就足够了。少年的爱恋,那是一种深深的痕迹,它不可能消灭,哪怕把我烧成了灰!我会把这真诚的爱深深掩埋在心田里,它会伴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
  宋沂蒙把两杯酒都喝光,竹叶青酒甜滋滋的,浓浓郁郁的,让他昏昏沉沉,他忽然想起来,有一种能使人致命的蛇也叫竹叶青,还不如让那蛇直接爬到身体里,痛痛快快地把他咬死。他红着脸对菲菲说:“你还是忘了我吧!说到底,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伤害了两个女人!我爱你又爱她,对两边的爱情都难以割舍,这是真实的存在!我没有欺骗你们,可我觉得我是在犯罪,在一柄天平上,我装了两枚相同的砝码,我无法将这种平衡打破。偶尔,还以同时拥有两个女人而感到自豪,单凭这一点,你就可以在道德法庭上审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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