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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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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回到人间,
  他不会把生的一切忘记。
  他是个有灵性的鬼,
  从山的那边走来,
  往他想去的地方走去……19
  宋沂蒙到首都机场去送陆菲菲。
  陆菲菲仍然穿着那件紫红色的大衣,系着白纱巾,宋沂蒙老远就看见了。他觉得,如果说人间有一种特殊的火焰,它冰冷而动人,那就是菲菲。这样的火,有一面是冰冷的,然而它的内核却是炽热的。
  陆菲菲早就在等他。
  “来啦?”这短短的两个字里蕴涵着多少层含义,似乎还带着一点点埋怨。她撵走了外交部派来送她的人,为的是为她和宋沂蒙多留一些时间。这次回国相聚,让她找回了爱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她不想匆匆离去,她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可是,宋沂蒙来到了身边,她却显得有些慌乱,她怕控制不了自己,她想,决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掉泪。
  她望着宋沂蒙紧张得出了汗的脸,这几天他消瘦了,感情上的折磨,再加上事业上的挫折,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压力。她很同情这个曾经给了她爱的魔力的男人,她既不能帮助他,也不能长久地呆在他的身边给他以抚慰,此时,她觉得宋沂蒙与自己一样孤独。
  宋沂蒙的心里一片冰凉,菲菲要走了,他将更加孤独。两人凝视了一会儿,都不知说什么好,还是陆菲菲含着颤抖的声音说:“还有时间,咱们走走吧!”陆菲菲挽着宋沂蒙的胳膊,沿着机场候机大厅前面的水泥路缓缓走着,一边走一边说:“沂蒙,你紧张啥?不就是辞职了吗?辞就辞了,咱们从头来过!”
  陆菲菲的目光是那样柔和,充满了爱恋和信任,宋沂蒙的鼻子不禁酸酸的。“以后将会怎样?我不知道……”
  陆菲菲的目光突然亮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下宋沂蒙的后背,沉稳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着她先看了看手表,然后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宋沂蒙的手心里,慢慢地讲着:
  “前些日子,我在亲戚家里遇见一个不平凡的女人,六五届高中毕业的,她人特好!她现在专门为人家熨衣服,我们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
  “龙桂华?”
  不知为什么,宋沂蒙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龙桂华,那个在不久前被他辞退了的清洁工,他的老校友,那曾经惊艳校园高材生。陆菲菲听宋沂蒙如此准确地说出龙桂华的名字,十分惊讶:“你怎么认识她?”
  宋沂蒙连忙解释:“也不怎么认识,那是我们中学的,不过她比我大两岁呢!”宋沂蒙的话仿佛是在解释,也好像是在表白。陆菲菲听了,只是淡淡地一笑:“那好,龙桂华不用我说了,她女儿的事,你知道吗?”
  陆菲菲说起了龙桂华的女儿朱小红。
  朱小红重新走进那座红砖楼,陪伴那曾经侮辱过她的男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张庚学会了喝酒,喝得很厉害,几乎每天都要喝得烂醉,醉了就打朱小红,常常把她打得鼻青眼肿,打过之后,还不允许朱小红上班,更不允许她回到妈妈那里。
  没多久,单位把张庚除名了,仅靠朱小红的一份工资生活。张庚除了在酒馆儿里喝酒,每天什么都不干,在外边喝,回家还喝,喝得越多,把朱小红打得也更凶。
  一天,朱小红从医院下班回来,像往常一样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张庚又喝酒了,拳头又向朱小红伸了过去。朱小红闭住眼睛、屏住呼吸,谁备挨一顿毒打。
  拳头在半空中停下,没有打下来。张庚瞪着冒血丝的眼睛愤怒地喊叫:“从今天起,不许你到医院上班!我讨厌你去伺候那些丑男人,不许你摸他们!”朱小红感到张庚不是在说疯话,不许她去摸那些男人,这是张庚的心里话。张庚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女人,朱小红感悟到了这个男人的意思,心里漾起一阵莫名的安慰。她没有白白地跟他,尽管挨打,她也甘心,打得再凶,打残了,她也情愿。
  朱小红按照那个男人的意思辞掉了医院的工作,专心在红砖楼里照料张庚,情愿做一个挨打的忠实女奴。那个男人有了朱小红,不再画裸体女人,也不弹吉他琴,不唱歌谣,他把家门关上,做荒淫的“皇帝”。在这“小朝廷”里,“皇帝”用他无形的权杖,在有限的空间里硬是划分了两个阶层,一个胡作非为的统治者,还有一个没有意识的温顺听话的子民。
  日子不长,粮食快吃完了,油瓶子快见底了,没多少钱买菜,没钱交水电费,管理人员又来催收每月一千多元的取暖费。朱小红一筹莫展,那男人却不以为然,一问他,他反而“嘿嘿”笑。朱小红听见这嘿嘿笑声,心里就发抖,她不敢说半句要出去挣钱的话,她身上的伤疤太多了。
  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朱小红从睡梦里醒来,她揉揉眼睛往旁边一看,地铺上空空的,张庚不见了。一连三天,张庚连个影子也没有,他逃了。
  那男人和她之间什么义务也没有,不是夫妻,没有后代,毫无羁绊。他甩手就走了,也不说一声,随心所欲。
  教堂里那蓄着胡子安东尼神甫,又出现了,他高大如一座山,朱小红在他面前渺小得像只可怜的白兔。他抓住了朱小红的身体狠命往下摔,还一边说:“斯蒂芬妮律师都给了,都给了……”朱小红被狠狠地摔到地上,她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才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疼。神甫的花白大胡子飘到天上,怀里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那就是斯蒂芬妮女律师?
  朱小红决心也离开红砖楼房,她也走了,走的时候她把地铺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那把吉他琴仍然寂寞地在墙角上竖着。临走的时候,她找着那张画儿,她把双目闭上,慢慢地把画儿撕成两半,一半一个光亮平滑的屁股。
  她咬咬牙,走了。
  宋沂蒙听陆菲菲讲完朱小红的故事,不说一句话,他想自己的命够苦,可龙桂华母女要比自己苦得多,她们没有掌握权力的老朋友帮助,没有摆脱困境的资本,像草一样被风吹着,风吹到哪儿,她们就飘到哪儿。
  陆菲菲想告诉他:你只是遇到了一次挫折,这算什么呀!你的条件比别人强,你的机会要比别人多,将来,你的日子肯定会比别人好。
  但陆菲菲没有把内心的话都说出来,她接着说:“龙桂华已经成了我的朋友,我把你的名字告诉了她,以后你要遇上她,就请你把她当做朋友!她是个普通人,可她很有头脑,她经历的事情很多,把世上的一切看得很透,她很善良,很真诚,乐于助人,在你的周围就是缺少这样的朋友!如果你能认识她,以后也许对你会有帮助!”
  宋沂蒙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菲菲为什么会这样说,龙桂华已经被自己解除了临时工的工作,不知该怎么恨他,还谈到交朋友,有可能吗?他想问问龙桂华现在以何为生,可是时间来不及了。菲菲的脸上忽然严肃了起来,她一字一字地说:“人生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宋沂蒙听了菲菲的话,浑身一震,这菲菲仿佛是他自身灵魂的另一方面,一句话就把他征服了,在他人生里有多少次机会,他都轻轻松松地失去了,在河之舟,被水冲击着倒退,他无力挽回,任其所以,不知要退到哪儿……
  机场候机大厅里,人们都是那么匆忙,只有宋沂蒙和陆菲菲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互相深情地望着。
  广播里传出女播音员清晰甜美的声音,班机就要起飞了,菲菲不想离去,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她眼前模糊了,双肩不住地颤抖。
  宋沂蒙更不愿与她分手,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个寒冷可怕的北京站……
  他心如刀割,他想寻找一个理由把他爱的人留住,然而,他无能为力。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菲菲慢慢离开。忽然,已经走远了的陆菲菲转过身来,急急地向他跑过来,顿时,他似乎又有了一线希望,他伸出双臂,准备拥抱菲菲。菲菲用力扑在他的身上,差点把他撞倒。菲菲像是要吻他,一股热气在他的耳边吹过,他只听见一句动情的话:“好好的……”
  这话飘悠悠地钻进了他的心里,可能由于心里过分冲动,他只听见了这句话,除此以外,什么异样也没感觉到。当他打算回吻菲菲的时候,这穿着紫红大衣的女人却推开他,飞也似地跑开了,那白纱巾飘飘然,闪着光,像被火包围着的一朵白云,被风吹走了,消失了,消失在人群里。宋沂蒙茫然若失,努力在人群里寻找,可是他看不见,因为人太多,人群里的白纱巾也太多。
  他感到右耳朵后边有些疼,无意中用手一摸,发现有点红红的鲜血。他这才明白,陆菲菲刚才的那一举动,不是在吻他,而是咬了他一口,这一口在他的耳朵后边留下了一个永远抹不去的印记。咬得好!宋沂蒙暗地里说。人家都说,爱情是自私的,这回他领教了,原来女人都一样!他反复揣摩,这一口是爱还是恨?
  他转过神来,他想到是爱还是恨都不重要,最重要的现实问题是,耳朵上这块伤,老婆肯定会发现,老婆问起来应该如何交待?
  送走了菲菲,宋沂蒙在外面转悠了老半天才回到家里,他想让街上的风把满面愁容吹掉,可那风不干净,从遥远的沙土地带吹过来,带着沙尘,带着工业排泄物,带着高空中无形的垃圾,那风不但吹不掉他满脸愁容,反而让他的脸沾上了不少油灰。
  他进了家门,才想起来妻子不在家,因为今天是周一,胡炜在门诊部上班。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直躺了两个钟头还是不想动。
  窗外柿子树的影子映在床头上,柿子树在晃,柿子树的影子也在晃,这影子不断地变幻图案,有时像小熊,有时像地图,有时像百慕大沉船。他的影子也融了进去,他变成了森林中的猎人,游游荡荡,迷迷茫茫,找不到猎物,找不到归路。
  他不断地想念菲菲,想她在国际航班上沉思的样子,想了好长时间,菲菲仿佛变成了在森林里和他一块儿游荡的影子,他们落入林子里的无名湿地,在湿地里沉沉浮浮。在光源的作用下,许许多多的影子都沉入了湿地,当一切光源都消失以后,所有的影子都散失了,树的影子,水的影子,还有赤裸裸的人。
  菲菲本来就是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跟了他很多年,现在,她的影子也飞了,她飞得很远很远,不再出现,她飞了,他的影子也跟着菲菲飞了,飞到南美洲。
  一个陌生的国度,宋沂蒙想象不出南美洲是什么样子。
  北京举办了亚运会,留下一大片号称高尚住宅区的亚运村,高尚豪华的地方竟然被人们称为村,城市里的乡村,多么美的境界!
  像缎带一样飘来飘去的四环路,一下子就被画家们画了出来,谁想到,不久前这里还是羊肠小道。一片农田里建起了宏伟的建筑群,在这些建筑物里居住着崭露才华的创业者、来自四面八方的淘金者,据说还有些骗子。不论是谁,亚运村的村民们都挺自我感觉良好,挺骄傲的。
  宋沂蒙在亚运村也呆过,可他实在不适应,老板们也不需要他这种人,于是,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失业。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这是一个早就应该事业有成的年纪,可现在他面临的最大问题,竟然是吃饭问题。他没有收入,以前的积蓄早花得光光,胡炜做医生,每个月二三百块钱,混饱肚子还行,可两人再想添置一些新家具,拾掇拾掇房子,看来仅仅是一种奢望了。
  男子汉大丈夫总是在家里吃闲饭,实在够难为情的。宋沂蒙一直想摆脱这种窘境,他盘算着,应当想法子挣些钱来贴补家用。
  这时候,广东人吴自强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里。这人原是刘白沙介绍的,自从“基金会事件”以后,他与刘白沙彼此就没有什么来往了。对于吴自强的光临,宋沂蒙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
  “宋处长,想发财不想发财?我介绍个生意给你好啦!”吴自强仍然称呼宋沂蒙过去的职务,让宋沂蒙听了十分难受,他觉得这个广东人脸皮很厚,上次仗着刘白沙,硬逼着人家办国产好烟,一办就办了十大件,他宋沂蒙这辈子只办过那么一件利用职权,谋朋友方便的事情,要不是他妈的刘白沙,谁管他!
  吴自强满脸堆笑,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红包包,往宋沂蒙的眼前一亮,宋沂蒙寻思着这广东人搞什么鬼?只见吴自强把红包包打开,原来又是条金光闪闪的项链。吴自强不管宋沂蒙如何,硬是把金项链塞到宋沂蒙手里,然后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涮涮水!送给你的,一点点见面礼,不要客气嘛!早听说啦,你爸是物资部的老领导,很有办法的!”
  吴自强提到了他老爹,宋沂蒙像是被火烫了一样,心里又是一股子反感。他想,刘白沙这人怎么这样卑鄙,连宋家的老底儿都介绍给人家,真不够朋友!
  宋沂蒙害怕引起误会,忙解释:“哪里,我父亲只是原物资部的一个中层干部,而且早就过世了!”吴自强仍然笑嘻嘻的,一副小弟见大哥的样子,略带几分巴结地说:“令尊大人不是有个老部下,在机电办当头头儿吗?”宋沂蒙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位叔叔在什么机电办公室当头儿,他瞪了吴自强一眼,不耐烦地说:“没有这回事!哪儿跟哪儿呀?”
  吴自强看宋沂蒙这副老实巴交样子,心里想,这家伙和刘白沙就是不一样,刘白沙官儿当着,回扣照拿,可他宋沂蒙呢?既然混到这分儿上了,还不好好学着钻营挣钱?现成的路子摆着还不利用,这不就是一个大傻瓜吗?真得好好开导开导他。于是,吴自强提醒地说:“这都不知道呀?谢庚和,宋处长你认识不认识?”
  宋沂蒙听说谢庚和,便恍然大悟,他拍了一下脑门,惭愧地说:“那我认识,从前他是我爸局里的老人,小时候,我上学,有段时间都是他送我呢!你从哪儿听说的?”
  吴自强为了取得主动,便装出一副教师爷的样子,用训人的口吻说:“宋处长啊,宋处长,你还真放不下军官的架子!这年头做生意,不走门子、找路子,怎么能挣钱呢?人家谢主任自己都说啦,你爸是他的老领导!”
  宋沂蒙吃了一惊,机电办可是个权力很大的部门,他万万没想到,这机电办的主任竟然是爸爸的老部下。他琢磨着,这吴自强是个生意人,大老远跑到家里来,肯定有事求他。上回他对这广东人的印象确实不大好,可是人家诚心诚意求自己帮忙,要是不管,好像不够意思,况且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跟他交个朋友也没坏处。
  他想先听听吴自强有啥事儿,弄成弄不成的,听听再说。于是就拍着胸脯说:“有事就说呗!帮不帮得成不敢说,我带你去找他,反正他得见咱们!”
  吴自强这次是专门到物资部来批彩电的。现在,进口彩电货源紧张,谁要是弄到批文,肯定能发财,如果是直购直销,那么利润更高。吴自强到北京,首先找刘白沙,刘白沙说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路子。吴自强说你帮帮忙吧,办成了少不了给回扣,就跟上回一样。刘白沙听说有好处,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宋沂蒙的老爹来。
  上回,把宋沂蒙调工作的事办砸了,害得人家连公职都丢了,刘白沙心里有愧,所以在这些日子很怕见宋沂蒙的面儿,更别说求人家办批文。可他又想挣这份中间费,他需要钱。他还在与路薇闹离婚,如果离成了,还要和苗梁子组织新的家庭,这笔花费可不小,自己的工资就这么点儿,无论怎么节省也不够用。
  刘白沙只好让吴自强打着另外一位退下来的老领导的旗号去找过谢庚和,可人家连见都不见。吴自强是何等精明,他等了两天,见刘白沙没招儿了,就越过刘白沙直接去找宋沂蒙。
  宋沂蒙领着吴自强来到物资部,谢庚和主任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宋沂蒙提到批彩电的事,谢主任表示很为难,因为刚刚下了文件,这类业务已经不归物资部门管理了。不过,他答应写个条子,让他们去商业部特许办看一看。宋沂蒙他们一听不归谢庚和管了,很是失望,可一听说有个条子,又感到有了一线希望。
  他们拿着谢庚和的条子,跑到西单商业部办公大楼,在门口传达室,他们等候了半天,才获得进门许可。
  在小小的会客室里,又等了老半天,特许办业务处的一位干部爱搭不理地走了进来。吴自强媚气十足地递上一支大中华牌香烟,婉转而又礼貌地说明了来意,还恭恭敬敬地掏出谢庚和主任的条子给他看。
  这位干部的年纪不大、架子不小,像个小官僚。这小官僚用手指轻轻一挡,就把吴自强那只香烟挡在一边儿,然后潇洒地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只顾低着头剪指甲。
  吴自强见人家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便递上谢庚和的条子。那位小官僚依旧不抬头,只是用两根手指头夹住了那条子,随便看了一眼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宋沂蒙在旁边感受着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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