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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金笺-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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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吓人,灵堂之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已心里明白,暴风雨随时会来临,把个金家不知吹打成什么模样了! 
  “信晖!”金家奶奶叫喊儿子的声音是震抖的。 
  “不用叫喊你的儿子了,谁也救不了你。” 
  三姨奶奶非常得意而镇静地说着这句话。 
  然后她潇洒地在灵堂前,在金家奶奶以至众人面前转了一个圈,再施施然道: 
  “你们谁都没有看到过金家老爷的遗嘱,是不是? 
  “仍放在委托的律师楼内是不是? 
  “对极了,律师还未向各人宣布遗嘱里的细节。然而,我早已了如指掌。 
  “不要惊奇,让我告诉你,整个遗嘱的拟定,还是我献计给老爷的。 
  “我只不过趁了一个机会,给老爷说: 
  “‘我当然盼望你长生不老,但有些人生的大事,不在人事,而在天命,也真无话可说。但望你百年归老之后,仍有能力维系着金家,让我们一起过日子,让金家三兄弟把家业继续发展下去。’“老爷凝重地点了头。 
  “他一把年纪,竟难得的也幼稚如斯,以为妻妾满堂,依然可以安然无事地永远相处下去。 
  “于是他对我言听计从,把遗产分给三个儿子,订明必须共同管治,任何一个儿子反对分家,也分不成。 
  “他叫这作世代相传,团结任事。 
  “我呢,叫这一招作可进可退,全权掣肘。 
  “我还对老爷说: 
  “‘有你在,金家各房各户都必然循规蹈矩,谁都要赏谁面子。万一有人立了歪心肠,要在老爷背后欺侮任何老爷你爱宠信任过的人,那无疑是最伤老爷心、最撕老爷你的面子了。照我说,老爷你就谁也别信,白纸黑字写下来,谁要压逼谁,意图把对方逐出家门的,先就失去继承的权利。’“金家人除非自动放弃金家,否则,金家老爷愿意尽他所能,把我们一起捆于此,陪他过一世。 
  “奶奶,你年事己高,心甘情愿跟老爷作比翼双飞,可别以为我们也跟你一般见识、一般心意。 
  “但,请听清楚,我老三大摇大摆离开金家,可以。由你来发号施令,挥之即去,休想。 
  “我忍你的臭脾气、臭架子、臭权威,是忍得大久了,然而,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我有这个信心,因而我好好部署。 
  “这一天呢,现今来临了。 
  “奶奶,你不知外头世界,不识字,不懂法律,不明生意,你处处走在人后而不自知,可别怪要吃些小亏了。 
  “金信晖只要跟律师一谈,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别以为女人做了妾,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全在乎才智与胆识而已。” 
  一口气讲完这一大番说话,满堂人的脸都如死灰,错愕、惊惶、震栗、悲哀的情绪肯定充塞在每个人的心中,以致顿时间适应不来而致呆住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 
  …… 
  






  金家奶奶一脸紫红,由青白骤然变色的那个过程,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只是当三姨奶奶静止下来,各人下意识地回望金家奶奶,要探悉她的反应时,就微微吃惊了。 
  她那涨红的一张脸是充血的,抖动的,有种在下一分钟就会冲破那脸皮肤,把血喷出来,狂洒在刺激她的人身上去似。 
  金信晖立即抢前,打算扶他母亲一把,然而,被金家奶奶挣脱开了。 
  她颤巍巍地直冲至灵堂前;凝视着金老爷的遗照,道: 
  “你听到了老三的那番话了没有? 
  “很好,说得太好了。 
  “这么多年的委屈,何只她发泄净尽,就连我,也吐了一口鸟气。 
  “男人要三妻四妾、要惟我独尊、要为所欲为,视我们女人的委屈如无睹,认定了我们应该争你的宠,抢你的爱,把你奉承,捧到半天去,由着你高高在上地指挥我们,掷下你的恩赐。 
  “嘿!你以为这是命定的权益、天定的架势! 
  “不,错了,女人并不甘于如此。 
  “老三她是个本事人,我不是。 
  “一个家庭里面,出一个本事女人,就可以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你仍然懵然不知。 
  “还自以为聪明,为保有你金家的万世基业而做下安排,哈哈哈,太可笑的一回事。 
  “老三亲口说的,我老了,我无能为力了,我走不出金家,逃不掉这个牢笼,生生世世得带着你金家枷锁过日子。 
  “可是,老三,甚至老二,还年青呢! 
  “哈哈!你甚至愚昧到连把她们逐出家门的威仪庄严都自动放弃,成全了她们,可以在你殁后漠视金家权威,自把自为,自来自往。 
  “很好,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将来黄泉相见,你可别怪我! 
  “要我们母子几人顾全你的体面,而不惜挑战法律,冒失去家产的恶险,请恕我办不到了。 
  “英明一世,愚笨一时,哈哈哈,除了是一场报应之外,还只是报应而已。” 
  说罢了这番话,金家奶奶整个人像松弛下来,身子开始放软,缓缓地连双脚都跪将下去。只一双手抓住灵位前的台,紧紧地,不肯放。 
  金家奶奶所说的那番话,震撼力并不比三姨奶奶的弱,连她,原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都一下子被慑住,不知如何反应。 
  太太奇峰突出、异军突起。 
  连我都觉得头部忽然剧痛。 
  她们两个女人的心思意念,表征着那一代女性的种种无奈、委屈、苦恼,以及反抗、挣扎、复仇。 
  妻妾之所以不和,之所以斗生斗死,之所以各显阴谋,无非是男人在他们不计后果的肆虐逞强之下所逼成的。 
  我想到这关键问题,立时间抬头望住丈夫。 
  信晖也正给我传来求助的目光,他以眼神示意我与他联手把跪在灵位前不动的金家奶奶扶起。 
  对吧!先把悲恼不已的老人家搀扶起来,送回房里去再说。 
  息一息吧,最坏的事总会成为过去。 
  当我和丈夫冲前去扶金家奶奶时,只这么一伸手把她抓着灵位台的手放松,她整个人的重心就失了,倒在信晖的怀里。 
  “妈!”信晖凄厉地惊叫。 
  这一叫把全灵堂的人都惊动了,全都围上来。 
  天,怎么可能? 
  我以双手掩着脸,开始吓得狂哭不止。 
  金家奶奶已经断了气了。 
  是不堪刺激,脑部一下子充了血,就完了一生了。 
  丧事退后几天举行,不知情的人一直摇头半感慨半赞叹地说: 
  “鸳鸯同命,离不了彼此了。” 
  只有知道经过的我们,惆怅痛苦得不能自己。 
  信晖尤然。 
  我都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咏琴的双满月摆不成喜酒,反而是他父母双亡的白事一起办,这份际遇也真令人难受了。 
  信晖的情绪沉落了好一阵子,直至丧事完全办毕,他才勉强抖擞精神,跟我们商量着以后要处理的业务与家务。 
  是他以一家之主的身分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厅上商议一切。 
  大厅内,各人都端坐着鸦雀无声。 
  家庭巨变之后,犹有余悸,谁敢稍稍放肆?就连那三姨奶奶都沉寂下去。 
  或许,她多少有点歉疚。 
  因此,三姨奶奶静静的坐着,紧紧拖着儿子,让旭晖站在她身边,好像以儿子作护身符似。 
  金信晖清一清喉咙,说: 
  “今天大家都到齐了,我好把金家日后的计划讲一讲。 
  “不幸的事已然发生,我们再伤心,也必须让它成为过去,所有悲哀与怪罪都是无补于事的。我相信泉下的父母有知,也不愿意我们只追究过往,而不向前瞻望。” 
  信晖一这么说了,三姨奶奶紧张的面部表情是一下子地宽松了。 
  环顾整个大厅,有两位长辈在,其一是金老爷的堂弟,我们都称他作九叔,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任事,管金家的租务,平日绝少话,是个不惹是生非、自管自过活、性格忠厚而近乎孤僻的一个人。 
  另外一位长辈是金家奶奶的亲姐姐,我称她作姨奶奶的,打从第一天当新抱,她就对我很有好感。 
  这位金家姨奶奶嫁过人,丈夫早死了,便在观音寺内挂了单,管自过清静的半出家人生活,闲来也上金家住一头半个月,跟金家奶奶这妹妹做个伴。 
  现今毕竟是要筹策宣布大事,当然也得把两位辈分高一点的人请来,算是尽礼数,压压阵。 
  这也叫作在家庭会议的大前提上,得到了长辈的支持了。 
  于是信晖便继续把话讲下去,说: 
  “爹生前已经作了一些生意上的部署,他积极地要金家到香港发展。上个月我到香港的时间颇长,就是为了落实一些物业与地皮,并且筹划在中区开设一间贸易行。” 
  金信晖稍停,拿眼望望我。 
  他的意思好像在说:你是怪错我了,根本在香港都忙不过来,怎么还有空去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作为妻子的不体谅丈夫奔波劳碌,白呷干醋,真要不得。 
  我因而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不敢作出什么回应。 
  金信晖道: 
  “如今呢,香港的发展事在必行。况且上下九的生意有老刘等旧臣子在,算是放心的。至于广州城内外的物业,一向在九叔的关照下没有什么乱子出过,我也不必呆在这儿,一切也会如常的运作。” 
  这就是说,信晖要长驻香港了。 
  那么,我呢?咏琴呢?是把我们母女俩带在身边,抑或仍要我们留守广州? 
  只好耐心地听信晖讲下去: 
  “我是打算到香港去做开山辟地的工作了,事实上,战后的香港在英国人的羽翼下,发展得相当不错,我看是有前途的。” 
  姨奶奶插嘴问了个我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么,大嫂跟咏琴呢?你是否也准备把她们母女俩带到香港去?” 
  信晖看我一眼,忽尔自觉浑身热血沸腾,有一点点像念书时,老师在段考之后把学生逐个叫到跟前听训,是凶是吉,是赞是弹,真是未卜吉凶,半颗心悬在天空下不了地。 
  信晖说: 
  “这事我还未跟心如商量过。我是希望她跟咏琴慢一步才到香港去的,最低限度,我只身在那儿打天下,无后顾之忧。说到底,心如带着咏琴仍在大宅过日子,她有很多照应。适应新环境并不是件易事。” 
  他这么一说,变成了我如果反对,就很不识大体了。 
  故而,只好默然。 
  二姨奶奶这就插口道: 
  “大少爷到香港去,大嫂有我们照顾,尽管放心!况且,看情况也是小别而已,安顿好生意,你一就是频频来往两地,一就是把大嫂接出去住,是吗?” 
  “当然是这个打算了。”信晖答。 
  我心上忽然有气,那二姨奶奶不知搞什么鬼,她在不久前才跟我说,丈夫是要盯紧的,回头又站到信晖一边去。 
  我那个时候真是愚蒙得可以,信晖在大庭广众面前提出了独自前往香港的请求,怕是一记高妙绝招,叫我势成骑虎,不得不答允,且连半句怨言,或是讨价还价也不成。 
  真棒。 
  在大家庭中,没有一个心腹维护自己,做一些里应外合的功夫,就要吃亏。 
  以后,我倒是从不断的吃亏之中学精乖了。 
  有什么事,我都怂恿或是安排旁边的人给我开口说项,自己像个没事人一样,坐享其成。 
  永远要记着的是精人出口,笨人出手。 
  躲在幕后主持一切,才最能起进可攻、退可守,把持局势的作用。 
  金信晖至此,慌忙转了话题,以落实了先前讨论的有关我去留的情事。 
  他对三姨奶奶说: 
  “三细姐,你一直没有发表意见,你对香港的发展,有什么提议?” 
  三姨奶奶想了想道: 
  “提议是不敢说,既是老爷生的主意,当然得到香港去发展,况且,你的工作已开创了,总不能在现阶段放弃。我们金家上下客人,真要多谢你为我们效力了。” 
  三姨奶奶很客气,继续说: 
  “我倒有个要求。” 
  各人一听,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怕这位曾经大发雌威的三姨奶奶会提出无理要求。 
  她如今的身分是不能不备受尊重的。 
  就因为她老早抓紧了一张皇牌在手。 
  “是关于旭晖的前景的。”三姨奶奶的眼光凌厉,给在座各人扫了一下,才收回来,集中在信晖的脸上去,“我希望大少爷能把旭晖带到香港,安排他入学。” 
  “就是这个要求吗”连姨奶奶也急不及待地问。 
  “对,就是这个要求。大少爷曾照顾过健如姑娘入学,门路应是驾轻就熟的,我想旭晖年纪不小了,老爷在生时己带他到广发去学习,还夸他有商业慧根,本应可以现在就帮信晖做生意,但还是让他多念一阵子洋文洋书充实自己比较好。而且,我也想让他出洋留学去。” 
  九叔这才插了一句嘴: 
  “这预算是有道理的。” 
  既是连一向不大发表意见的九叔也表赞成,信晖自然不便反对。 
  再下来讨论的就是谁个来把持广州金家家务的问题。 
  这倒是个敏感的话题。 
  如果不给二姨奶奶面子,说不过去,她现今是居长了。 
  若不让三姨奶奶当家呢,她现在大权在握,也未必肯。 
  数下来,若要我当家的话,能有多少能力令各人信服,还是未知之数。 
  且听信晖如何安排了。 
  他也真是讷讷地说: 
  “金家大宅的家务总要有人负责的,各位长辈的意见如何,尽管提出来,大家有商有量。” 
  金信晖这么一提,反而没有人打算插嘴似。 
  大厅内沉寂一片。 
  既为无人愿意自告奋勇,怕落得个捡不着差事,还要丢脸的下场,也为这头家并不易当。 
  从前是金家大奶奶掌事,现今呢,说实在一句,谁也没有她的威望,办起事来就会棘手得多。 
  信晖看众人都没有造声,只得说: 
  “姨妈,你是长辈,你给我们拿个主意。” 
  姨奶奶于是想一想,便道: 
  “我看,顺理成章,应该是二姨奶奶或者三姨奶奶挺身而出,担待起这头家才对。” 
  二姨奶奶喜形于色,道: 
  “姨奶奶过誉了,虽是奶奶生前,跟在她身边帮忙多时了,倒学懂一些掌理家务的法门,但有你老人家在,怎么敢僭位?” 
  “你是太客气了。我这么一个外姓的老太婆,给你们后生的一点意见,还是可以,挑大梁,管实务,是担当不起的。” 
  姨奶奶很诚恳地回应。 
  听她们的口气,那二姨奶奶就很想把管家的权柄揽上身似。 
  然而,没想到三姨奶奶正色道: 
  “这事还不容易解决吗?就让大嫂来当家,由姨奶奶从旁监管,我跟二姨奶奶协助便是了。” 
  对这建议,我是不无错愕的。 
  其后才知道是三姨奶奶顶聪明的安排,那又是后话了。 
  她既这么说了,二姨奶奶当然不好意思不附和。 
  论权势、讲聪明,她都绝对比不上金家最小的这名妾侍。 
  “大嫂,你怎么说了?”姨奶奶问我。 
  “我什么也不懂。”我只能这样答。 
  “不懂就学到懂为止呢!”三姨奶奶说,“唯其你在金家大宅住的时间才有限,更要好好地学,将来到香港去开创一头家,才容易着手。” 
  就这样算是把金家日后各人的职责角色讲清楚了。 
  就在翌日,便已开始按新的编排实施。 
  我接管了金家的家务,一应僮仆以及账房工人都归我管辖。 
  每天到我跟前来汇报的人群,此起彼落,单是听他们陈述情况,以及讲出嘱咐与安排,就很累人。 
  以往,候着信晖回房来,总会有很多事跟他说,叙一叙整日的离情。 
  自从当了家之后,有几个晚上,疲倦得没有待丈夫回来,就自管自睡去。 
  也许是还未习惯有职务上的责任之故,精神被事务扯得很紧,如可避免,就不多话,只顾着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再应付明天。 
  我相信职业妇女比较不噜苏、不婆妈,也真有因由在。 
  倒是这一夜,无论多疲倦,也得待丈夫回睡房来,跟他叙一叙。 
  因为明天,信晖就要上路,到香港去一个长时间了。 
  信晖一踏进房来,就问: 
  “怎么,还未睡?” 
  “怎么能睡呢,你明天就要启程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 
  “嗯,别乱说话,我迷信。” 
  “真是的,我此去也不会太长时间,就会得回来一转,看你和咏琴。” 
  “信晖,持家理务是很令我担挂的事,我真想早早跟你到香港去。” 
  “这岂非逃避责任?” 
  “可是,信晖,你不明白,当家有很多难缠之处。” 
  我正想把这多天来的工作困难与忧虑相告,单是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两房人的花费,就是惊人的。当然轮不到我提出赞同和反对,但长此下去,会是个了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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