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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金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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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晖的表情稍觉烦躁,但口气却相当好,他说:
“刚收到健如的回电,她决定不回广州来了。”
“没有说原因吗?”我问。
金信晖谣摇头。
“怕是功课忙了。”我这样解释,像帮助彼此好好把这话题终结了似。
不期然地,我心里有一阵轻快。
在我女儿的双满月酒筵上,我其实并不想见到健如,以防有任何令我觉得不快的意外发生。
且,我意识到健如之所以不回广州来,是带了一点点的不高兴、一点点的醋意。
人与人之间的心病,就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当很多非常轻微的不协调聚积起来而后所形成的。
我心知,不管这妹子跟她姐夫的关系与感情是否有不正常的发展倾向,我们姐妹俩的心病是无可避免地油然而生了。
有心病的人,尤其看不得对方得志。
健如不会喜欢我抱着女儿,由丈夫陪着,在金家的大客厅上,于满堂嘉宾之间穿来插去。
因为我拥有的,她没有。
这还不打紧,问题症结在于我拥有的,她没有而又渴望拥有。
从哪个时候开始,我生了这个对健如的想法,真的不得而知。
只一个情况我可以讲出来,就是女人对丈夫的行为心思种种,很有直觉。我开始晓得冷静地控制自己,从而控制局面了。
信晖看我没有再在健如是否回广州来一事上纠缠下去,象吁了一口气,改变了一个话题,道:
“我跟父亲商量了两件事,刚要告诉你。”
“什么事?”
“一件是女儿的名字,父亲从我建议的名字当中挑了一组名字出来。”
“一组?”我奇怪地问。
“对呀!”金信晖答,“我们当然的不只生一个女儿了,是不是?”
这么一说了,丈夫还顺势地把我一揽,来了个亲昵的动作,叫我更意识到,自己打了一场小小的胜仗。
“老爷究竟挑了哪一组?”
“琴、棋、书、画。”信晖说,“女儿叫咏琴,将来的孩子可以叫咏棋、咏书、咏画。”
我笑着摆手,道:
“四个?太多了,吃不消。”
“这怎么会是个问题?这组名字最令我忧虑的是生到第五个时怎样接下去,你看用诗、词、歌、赋好不好?”
我们都忍不住笑得回不过气来。
好一会,我才问:
“那第二件事呢”“我想改变个主意,咏琴的双满月酒不摆在家里,改为在爱群饭店,你说好不好?”
爱群饭店是广州的老饭店,当然是一流的。级数与名望类似香港的半岛。
我一听,兴奋得不自觉地拍起手来,道:
“好哇,顶摩登的。”
信晖看着我,眼神忽尔有很多怜爱,柔声道:“你怎么象个母亲,还那么似小孩。”
我啐他一口,再道:
“老爷和奶奶的意见怎么样?他们会不会反对?”
“怕不会吧,在哪儿请客,只个过是形式问题,反正钱还是依旧要花出去的。”
“我还没有到爱群饭店里头走过呢,顶新鲜吧!”
“是吗?你从前没去过?”信晖问。
我摇头。
“那好哇,我就今天带你上爱群去吃下午茶,先让你看看地方,喜欢了,我再跟爹娘说去。”
好像很久未试过有这天的开心了。
我随了信晖,让金家的司机载到坐落在珠江畔的爱群饭店来。
吃茶的大厅很宽敞,椅子都清一色地罩了红椅套,装修带点洋味,更烘托起一室的清新高雅,不比寻常。我未坐下来,就已经喜欢这地方了。
信晖给我叫了红茶,为我添糖加奶,然后又要了一客公司三文治,我们分吃。
“信晖,”我忽然心上牵动,抬眼望住咖啡厅内走过的红男绿女,有一阵的冲动,鼻子竟酸了起来。
“怎么了?”信晖奇怪地望住我。
“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这样子说了之后,眼角就渗出泪水来。
金信晖赶紧拿手绢儿出来,塞到我手里去,道:
“傻心如,是怎么了?别在众人跟前出洋相了,给人们看在眼内,以为我们是对痴男怨女,约在这儿开谈判,男的把女的欺负了似。”
被他这么一说,我竟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文夫或者会不明白为什么我无端地哭、无端地笑,其实,我是真的感动了。
小两口子能趁着一个明媚的下午,离了那深深庭院,到外头世界来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手携手,找一个好地方坐下来吃茶嚼饼,那份淡淡然渗进心头的恩爱,有它莫可明言的震撼力。
一个女人的基本幸福就在于生活上的这种情趣的栽培。
不爱你的人,原就没有这个空,跟你白应酬。这个道理,在以后的人生当中,更加明确。
至于破涕为笑,原就只为信晖的幽默。
信晖又问我说:
“金太太,你若认为喜欢这饭店了,那么金咏琴小姐的双满月就席设于此,如何?”
“好哇,都听你的。”
“什么话?是你女儿的事,就该你拿主意。”
“咏琴也是你的骨肉。”
“可是女孩儿家的事,应该从小就由做娘的来管,对不对?下回生个男的,才由我来替他拿大主意。”
金信晖说这番话时,是眉飞色舞的。
我很凝重地跟他说:
“信晖,很对不起你。”
“什么事?”
“没能第一胎就给你添个男孩。”
“还说这话呢?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机会多着,将来咱们可以生下一队足球队。”
我笑:
“你不怪我?”
“谁也不会怪你,你别多心。”
“多谢你。”
“心如,”丈夫望住我,有一脸解释不来的感动和感慨:
“你是个善良的女子,没有一点儿机心,应该配一头美满的婚姻。我答应过,这一辈子好好地照顾你,我会尽力去办,万一……万一力不从心,你可原谅?”
丈夫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很坚定地答:
“只要尽了心、尽了力,也算是对得起我了,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有你这番话就好。心如,请相信,我永远不会扔下你和你的孩子不管,我会竭心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当然的,我相信,从嫁前直至现在!”
“可以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是的。”我重复,“从以前直至现在,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这一顿下午茶应是天下间最可口美味的,最赏心的乐事亦莫过于此,要是金家的司机不跑进来给我们传递一个吃惊的消息的话。
那司机阿强,箭也似地冲过来,道:
“少爷、少奶奶快回家去!快!”
“什么事?”我和信晖差不多是齐齐发问。
“家里头出事了!”
“出什么事?”信晖的语调烦躁起来。
“老爷在房里摔了一跤,现今不省人事。”
吓我们那么一大跳。
我们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地奔回金家来,一进门,气氛就不对了。仆婢都惊惶满脸,表情不只是忧愁,且是恐慌。
也来不及扯着谁来细问,信晖连我也不管,直冲到他父亲的房里去。
老爷睡房的偏厅黑压压的聚集了一群人,一时间都看不清楚是谁,怕是在老爷身边的近亲都齐集了。
单独没有发觉金家奶奶在偏厅上。
才在惊疑,就听到有声音说:
“大少爷,赶快进去看老爷去。”
信晖其实未待这一声的提点,就己冲到卧室里头的床前去。
一时间,我倒不知是跟进去好抑或与其他一总人留在偏厅好,正踌躇未决,就有一只手在我肩膊上拍了两下,好像表示安慰,回头一看,竟看到金家大奶奶的姐姐,我轻喊一声:
“大姨奶奶!”
她向我点点头,脸上虽有忧疑,却仍见慈爱,道:
“先让信晖进去。”
听了她的嘱咐,人是留在偏厅上跟其他家属聚在一起,心却忐忑不安,预感到有什么重大情况会发生似。
金家老爷是仙逝了。
一屋子的愁云惨雾,弥漫着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敢扯动嘴角,有半丝的松弛,都是一张张哀愁至木无表情的脸。
至于老爷身边的妻妾,当然的比任何人都能放肆地大哭起来。
就是金家三位少爷,信晖、旭晖与耀晖也流下男儿苦泪,尤其是信晖,怕是最年长、最懂事,也跟金家老爷最接近的缘故,显得最为伤心。
老爷速然去世的原因,据医生说是老年人摔了一跤,平日心脏已很不好,这么吓了一跳,就惹起心肌收缩衰退,一下子就魂归天国了。
信晖是在极端疲倦的情况下在半夜里才回睡房休息的,实在太多事要打点。
我服侍着他换过睡衣,就说:
“要跟你捶捶背脊吗?你这日也够忙了。”
信晖摇摇头,整个人抛到床上去,道:
“累得眼皮掉下来都再扯不上去了。”
这么一说,就转个身朝床里睡去。
我当然的不敢造声,也轻轻上了床,拉上了被。
却瞪着眼看天花板,在瞎七搭八地胡思乱想。
从今之后,是金家奶奶当的家,还是由长子继位呢?
如果是后者,那么,我的身分与地位会有转移吗?
我拿眼看着熟睡的丈夫的后背,情不自禁地伸手环抱他的腰,把脸紧贴在他的背上。
这一阵的温柔怕是混杂了期望与怜惜。
前者是对他新任角色的倚重,后者是怕他为了家庭担子而累坏了自己,还有更多更烦的大事小事开始要他处理了。
这样子的话,信晖跟我们母女俩畅聚天伦的时光就会自然地被削弱了。
一想起女儿来,整个心抽动。
糟糕了。
如今大孝在身,咏琴的双满月酒一定要泡汤了。
金家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曾说过:
“大嫂给金家添个男孙,老爷的寿缘就长。”
如今呢,她们会怪到我头上来吗?
不能说是不担心的。
金家各人的心肠与嘴脸,进门这些日子来,多多少少也领教过了。
怎么好算了?我当然是百辞莫辩的。
谁叫我肚皮不争气!
我的这个顾虑很快就被证明并不多余。
守灵之夜,我是对大奶奶额外地紧张侍候,为了挂念她的情绪,也为了照顾自己。
晚饭后两个钟头,在平日大奶奶已回房里休息,这一夜,要例外了。
我想着,应否给她提个建议,还是早点休息吧,一切的事,都由着后生一辈及下人来打点就好。
于是我说:
“奶奶,已经晚了,要不要回房去?”
她抬眼看我,慢吞吞地说:
“你别管我。”
语气并不重,但因为冷冰冰,就令人听得心有点寒。
我不得不继续垂手而立。
她又问:
“你里头有事就去打点吧,我不用这么多人陪。”
我答:
“不,也没有什么要打点的,只不过想看看咏琴睡稳了没有,她这两天身子也有点不稳当。”
“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带给我们金家什么好运。”
奶奶竟这样说了,抬眼看着灵堂金家老爷的照片,那脸上的肌肉竟还缓缓地颤抖起来。
我觉得很委屈。
我的眼泪立时三刻像断线明珠般掉下来。
忽尔觉得有话要讲,便道:
“孩子是无辜的。”
原是因为心理准备充足,故此一下子被碰触了伤口,反而很不着意地惊叫起来,才出此言。
这就成了一场战争的导火线了。
金家奶奶立即翻了脸了,骂道:
“你的孩子是无辜的,那么你的老爷呢!”
话才讲完,立即有一把凄厉的哭声,答应着:
“是死有余辜了是不是?”
此言一出,像衙门内的惊堂木一拍,满堂震惊。
我更吓得魂不附体。
原来哭着讲出这么一句离谱话的竟是三姨奶奶。
这就连金家大奶奶都觉得她过分了。
于是道:
“轮到你讲这么一句放肆话了?”
平日若是大奶奶拉下脸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三姨奶奶怕要立即道歉请罪。
可是今日竟不同往昔了。
三姨奶奶那双充血的眼睛一瞪,回望她大妇的凌厉眼神,像两条毒蛇对峙似,分分钟准备把对方吞噬。
金家大奶奶看小妾如此无礼,就道:
“反了,是不是?”
“什么反了?”三姨奶奶立即回驳。
“老爷一过身,你就语无伦次,竟还驳我的嘴。”
“大嫂只是你的儿媳妇,你可以骂她,我就不可以了,是吗?”三姨奶奶抬出来的借口似是而非,“要是大嫂只是你的媳妇,跟我无尊卑之别,我也就不是你的小妾了。”
大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直冲到三姨奶奶面前去,伸手就赏了她两记耳光。
“好哇!”
怕是打得三姨奶奶金星乱冒,反而收了泪,道:
“你动了手了,既是不仁在先,那就别怪我不义在后。
是你那一房的人不争气,还要动粗呢,别以为老爷死了,我就没有了靠山,刚相反,我告诉你,我的靠山比以前还要大。”
“你说什么?你敢怎么样?”
“敢要你现在就分身家,你没看过老爷的遗嘱吗?我的旭晖占金家产业三分之一,表面上比你们一房小对不对?
可是啊,没有他签名,你们所有不动产都卖不掉,其余的流动产业,我们一房名下的你敢动?”
三姨奶奶这番话一说出来,石破天惊,叫灵堂前的所有亲友婢仆都吓呆了。
在一下子怔住之后再转醒过来,立即意识到一个事实,金家由家长当一言堂的时代已告终,由现在开始,就是分庭抗礼的局面。
然而,两虎相争,必有死伤,谁胜谁败,言之过早。但,看情况是携手合作的机会少,对峙争霸的情势高了。
多少年来屈居人后,再得宠也是小妾一名,这对金家三姨奶奶来说,一定自觉有千重委屈,需要一朝雪耻。
如她所说属实,就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大权在握了。
还来不及查问真凭实据,金家奶奶已怒不可遏。
她的权威从来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挑战。
老爷这才魂归地府,小妾立即就目中无人,这无疑是太撕她的脸皮了。
金家奶奶一双眼布满了红丝,活脱脱要喷出火来似,伸手指着三姨奶奶,骂道:
“你立即给我滚出金家,这儿没有你站立的地方。”
此言一出,回应是三姨奶奶的纵声尖笑,笑得人仰马翻,不能遏止似。
这番举止比跟金家奶奶斗嘴下去更不尊重她,更令在场人等觉得尴尬。
三姨奶奶稍稍回一回气,冷冷地说:
“你是想清楚了,才说这句话的,你可别后悔才好。
“怕我一脚踏出了金家大门,就不只是人亡,且会家散。
看你怎么样对得起你口口声声说敬重的老爷。
“没有商场知识的妇孺之见,无异于狗口长不出象牙。
“我告诉你,不用寻个律师来问明问白,只要问一问你的宝贝儿子金信晖,就知道我在旭晖未成年之前,绝对可以代表他对金家起牵制作用。”
金家大奶奶气得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完全青白,嘴唇的颜色灰暗得比直挺挺地躺在灵堂之后的金家老爷,还像个死人。
她像一只受到重吓的动物,两只眼睛不住往周围探索,意图寻找一些人一些事,好让她有凭借,得以重新站稳。
无疑,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是三姨奶奶占了上风。
金家奶奶仓皇地寻到了表情极度难堪的金信晖,忙上前去,一把抓着他,道:
“信晖,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妈!”信晖迎抱着他母亲的双手,似有万般的不舍与为难。
“你是金家长子,是家族的继承人兼掌舵人了,你来主持这件事。汝父的尸还停在家里未下葬,就出了这么个无上无下的女人,你替我做主,立即把她轰出去。”
“妈,别动气,我们在这个时分,伤心还来不及,何苦争这种闲气。”
“闲气?”金家奶奶盛怒,“我才不跟老三这种女人争闭气,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你们个个有目共睹,我不是个容不了人的人,但,如今是太过分了,忍无可忍,我讲的是礼教、是规矩、是道理。”
“笑死人!”三姨奶奶撇起她薄薄的双唇,“谁说不讲规矩、不谈礼教了?若说到道理呢,你就更理亏,老爷规定的,要大伙儿都同住在这间祖屋之内,谁要是想撵走谁,立即损失了继承他遗产的资格。
“你敢赶我走?
“嘿!我重复,只怕我们母子一踏出金家,给你一房人发封律师信,你当场就一无所有了。”
太吓人,灵堂之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已心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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