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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金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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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吃笑,拼命想抽离他捉住我的手。
“以后你得答应不许再作弄我。”信晖很权威地说着这话。
我点了头。
信晖瞪着眼看我那套彩红色的衫裤,胸前正正绣着龙与凤,便伸手扫抚着图案,道:
“是不是龙凤呈祥,百年偕老?”
说完了这句话,他解开了我衣襟的第一颗钮扣。
龙凤呈祥。
百年好合。
前者当真,后者却未必尽然。
当夜,只有甜蜜、只有温馨、只有旖旎、只有浪漫。
世间上没有比一个女人将身与心都如此完整地奉献给一个她矢誓永恒相爱的男人更幸福的事了。
那纯粹是个人的感觉。
连对方怎样想,其实也不必理会吧?
初归新抱,落地孩儿,我在金家的初期,受的咸苦与委屈是真不少的。
也不是说要晨昏定省,关照各房的劳累是怎么一回事。
最要命的是各房婶母叔伯的脸色是非,实在难以侍候。
且最伤脑筋的还有健如。
我无法知道这小鬼头是帮我还是害我。
就举新婚之后的一个例子吧!
每逢早上六时半起来,新娘子照例有三个月要给家姑家翁奉茶,穿戴也要讲究,不是着龙凤壁金礼服,都也是用名贵软缎缝制的褂裙,绣着捆着各种美丽缤纷的图案,把新婚燕尔的气氛依旧烘托得喜气洋洋。
每早集中在金家老爷奶奶接连睡房的偏厅内的,自然有两个小妾。
信晖有两位弟弟,金旭晖与金耀晖。旭晖是三姨奶奶所生,已二十出头了。耀晖则与信晖一样同是嫡出,年纪较小,是十二、三岁吧。
金家二姨奶奶没有生养过,想来是她最吃亏的地方。
金旭晖与耀晖也有些时跑到父母房来请安。
信晖除了开始的几天,陪着我去敬茶之外,就因为忙于关顾店上的生意,一早就上铺去,由着我单人匹马赴会。
本来这种家庭聚会,也没有什么好紧张的。平日翁姑循例饮过长媳敬的茶,有家务要做的,就嘱咐几句,譬方说:
“大嫂,六姑奶奶的六旬大寿将至,你打点一下贺仪。”
“下月初一、十五,你是初归新抱,提你一句,我们金家吃素,就是在自己房里吃小食,也得记着这个规矩。”
“大嫂,后园右角那间杂物房,堆的全是过时的旧物,你有便就支使一两个下人,把东西拣出来看看,真正没用的就扔掉,还像点样儿的,可以送人或自用,都好好地分配一下。”
这些功夫是很琐碎,不是我在娘家时就有经验的,办妥它们又有何难?难就难在傍在翁姑身旁的人说话之棱角,有时尖锐得叫人忍不住喊痛。
这天,我敬完茶,还打算逗留在翁姑房间一会,听候差遣时,就听到奉侍着金家大奶奶吃水烟的二姨奶奶说道:
“大少奶,你今日这套明黄色的褂裙真是醒目啊,是我们店里头的货吗?”
我随和地答:
“我也不清楚,是娘替我办的。”
“对呀,亲家奶奶是个本事人,看,打扮得你多漂亮,难怪健如说,她姐姐胜在年轻貌美,不必着重身上的首饰了。”
三姨奶奶正奉侍着金家老爷吃早点,吊起了嗓门,懒懒闲闲地答:
“健如的话不是这样子说的,你别断章取义,坏了我们大少奶奶的修养。”
三姨奶奶伸出纤纤玉手,分别夹了一件点心,放到金老爷及金大奶奶的碗里去,才继续说:
“健如说,她姐姐训导她,女人不必要看重首饰,最紧要重视的是她的样貌品性与学识。只有前者没有后者,根本不管用,这也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说得可真对极了,我们不识字的上一代女人,也就只好多添几件像样的首饰作陪衬,免得太失礼了。所以嘛……”
三姨奶奶忽然转脸向金家老爷说:
“老爷你别终日怪责我们好置办首饰,谁叫你不讨一门知书识礼的妻妾回来,省下你不知多少钱呢?”
三姨奶奶嗔怒起来,可有点威仪,又带着妩媚,竟有相当的魁力。
我也很呆了一阵,尴尬兼狼狈得不知如何反应。
反而是金家老爷说的一句话最令我好过。他对牢小妾说:
“你真是没话找话说,把芝麻绿豆的一回事弄得变成老大!没的吓死大嫂。”
三姨奶奶的脸立时涨得通红。
她的这种撩是斗非方式,在今日看来,直情是老土兼落伍的了。就看我现在管辖的金家,表面上没有一个人会开口讲新人的半句不是,已不流行这种明目张胆的挑拨离间,随时代的进步,搬弄是非的手法日新月异,含蓄有效,其实更锐不可当。
若是今时今日,金家之内有个像三姨奶奶这种人,讲那番话,都不会收到预期效果,只会自暴其丑。
然而,从前并不如此。
当三姨奶奶在人前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付我时,真是令人翳气至极的。
金老爷帮忙拨熄的一把火,还有些少火花式的余波,只为金大奶奶接下来说:
“还是我们广东人的那句老话:初归新抱,落地孩儿。
是非教不可的,教精了一代是一代,代代相传,就是所谓诗礼传家了。”
金大奶奶吸一口水烟,咕噜咕噜的,又再继续说:
“大嫂你以后就别乱说话,尤其在健如、旭晖等不大不小的孩子跟前讲什么是非好、道理好,传得不伦不类就遭殃了。你也难怪家里的长辈听了,心生不忿与难过。要真你是这么说过的,就连我这老太婆在内,也是要靠首饰来显示我的修养了吗?太讲不通了吧!这就是祸从口出的道理了。”
金家大奶奶的这番说话,不无道理,且是一箭三雕,既在丈夫跟前表现自己的器量,不至于偏袒媳妇以对付小妾,也能乘机训斥我一顿,以示威严,还有一重作用,就是间接地指责了三姨奶奶的搬是弄非。这一招是差不多大获全胜的。
三姨奶奶的脸色当然并不好,趁一个空隙,她把一个眼色抛给二姨奶奶,示意她有所表现,于是二姨奶奶紧接着问:
“讲真一句,大少奶奶,你究竟有没有对健如说过那番话呢?”
我焦急得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释。
问题不是我有没有说过,我是的确有说那番话的,但语调、气氛、环境、因由、意义全都不同。
世界上的是非往往就是在这种委屈的情况下产生的。
我无法替自己辩护,只得涨红了脸,说:
“我是讲过这话的,可是……”
原本打算解释下去,可恨那二姨奶奶立即截断我的话,说:
“既然大少奶奶你亲口承认就好了,到底不是我们姊妹二人冤枉你,胡乱造的谣。”
胸臆内似有一股闷气直熏到眼里来,灼热的、难耐的,令我无法不拼命眨着眼,以防热泪滚流一脸。
我很想再开口为自己分辩,但一张嘴笨得不能再笨似,实在不知道应从何说起。开开合合的嘴,怕是看在人家眼内,像只鸡泡鱼,可怜巴已、傻瓜兮兮的,简直不知所谓。
金家奶奶瞪我一眼,摇摇头就说:
“分辩呢,可不必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到天黑,也还得不出个什么水落石出来,大嫂,你回去管自己的功夫好了,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一声特赦,我就垂头应命而去。
人才踏出翁姑的房间,眼泪就涌出来,如闷热翳至极的天气,忽尔骤降甘霖,雨势滂沱,难以遏止。
我伏在睡房的床上,足足哭了一个上午。
连午饭都错过了,没有到厅上去吃。
午饭时分过后,健如跑进我睡房来看我,歪着头问:“大姐,你怎么躲起来不吃饭了?”
我一回身,看见是健如,心上就有气。
真想揪起她来痛打一顿,以发泄心头之恨。
完全是只造谣生事的小狐狸。
可是,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我,心上既不澄明,嘴也实在是笨,想好了要说的话,没有一半能说出口来。
一般的反应,总是涨红了脸,干着急。
“大姐,他们说,你在生我的气了,我说怎么可能呢?大姐是顶疼爱我的,否则也不会把我带到姐夫家来小住了。
我可没有听信那些人的话,离间我们姐妹俩的情谊。我看呀,大姐,”健如说起这番话来,神情认真而又老成,跟她的年纪很不相配,“这金家是食好穿好住好的地方,偏就是里面的人有些不好,把是非当人情,害得家无宁日。依我看,我们姊妹俩先要团结,别听人摆弄,这是第一步。然后,要有商有量,应付他们,这是第二步。总之,大姐,一步一步地来,先别着急,乱了阵脚。”
被健如一轮说话,讲得我闷气消弭一大半。
到底是切肉不离皮,我若不信自己的亲妹子,还信谁?
当时,我对于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过分地大意的。
包括丈夫金信晖在内。
其后才悔悟,有什么话可说呢?
毕竟要承认的是,对手的确比我强。偏就是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
我能及后惊觉,一边自卫,一边反手回击,已经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
3
如果我早点知道人性是如此凉薄的话,当然可以把损失控制到最低层面去。
其实,在婚后三天,就有人很露骨地提点过我,只不过我还未到开窍的时分,故而不知不觉罢了。
那指点我迷津的人,正正是陪嫁的大妗姐阿银。
三朝回门之后,她的职责也就完了,于是前来向我辞行。
我把一封丰厚的利是塞到她手里去,很诚恳地说:
“银姐,多谢你。”
阿银双手捉住我,有一点点的肉紧,说:
“姑娘,你真是个老好人,很舍不得你。”
“那么常来看望我们嘛!”
“我会。可是,如今告辞之际,倒是思前想后,有几句话是不吐不快。”
“你有话,请随便讲。”
“我也真不怕开罪人,才肯说心里的话,且我希望你能趋吉避凶。”
“有这么严重吗?”
“姑娘,世界是人食人的世界,你不可不防。”
“防?防什么呢?防谁个呢?”
“任何人都要防,连自己最亲的人都要防。”银姐很认真地说,“姑娘,我是食斋信佛的人,不会说违背良心的假话,更不是搬是弄非。我一见了你,就有种投缘的感觉,所以才打算实话实说,直言无忌了。”
“银姐,难得你这么关照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完全相信你的诚意和善意。娘说我做人日子浅,都是蒙蔽的时候多,非得长辈提点不可。”
阿银慌忙摆手,还作了一个揖道:
“我怎么敢攀上长辈的名位了,还不是粗下人一名,服侍姑娘少爷们的灶下婢出身罢了。然而,既然蒙你不弃,我也不避嫌了,姑娘,请听我一句忠言。”
阿银尝试说了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吐不出来似。
好一会,她才决断地说:
“姑娘,为了你的幸福,其实也为大少爷好,你别把健如姑娘留在身边了,送她回娘家吧!”
“银姐,把健如留在身边,在金家小住有什么不好?”
银姐一时间愣住了,接不上嘴,竟出现前所未有的期期艾艾。最终她说:
“算了,算了,姑娘,算我没有讲过什么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世界的成成败败,悲欢离合,全是定数。
缘与劫,要来的话,怎生逃脱?”
就这样,银姐就匆匆忙忙告辞了。
我倒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我经过后花园时,竟听到一阵愉悦至极的笑声,自远而近的传至我的耳里。
定睛细看,竟见到健如拖着了信晖的手,半跑半跳地从凉亭那边走过来。
我听到健如说:
“来,来,我带你去看,是我拼出来的美丽图案,用来做衣料,不知多好看。”
“健如,你这么有心思!”
“对呀,给你一点灵感,岂不很好?”
健如银铃似的笑声,原本应该很悦耳,但是听在我耳内,相当的难听。
我差不多是叫嚷的,对准他们说:
“健如,你做什么?”
经我这么一喊,他们才回转头来,看到了我。信晖的表情有点骇异。
健如呢,出奇地淡定,睁大她的眼睛看牢我,一脸的惊奇。
她的手依然拖着她的姐夫。
且拖着他一路向我面前走过来,说:
“大姐,你也愿意出来走走吗?我们以为你有点气闷,打算早点睡。”
我极度不悦,说:
“谁告诉你我要早一点睡的?”
我知道我语气带着粗暴,跟平日的温婉完全的是两回事。
金信晖很有点不高兴,一张原本满露笑容的脸拉下来,就答我:
“是我告诉健如的。”
健如还是笑得顶甜,我觉得她故意地把一张脸俯向我,半带顽皮半带骄傲地说:
“大姐,你怎么这样心火盛,姐夫说的是实情也好,不是实情也好,都不是什么严重事吧!”
我登时气白了脸,也不知哪儿来的怒火,一把就顺热烧到健如身上去,说:
“健如,你给我滚回睡房去,好好地管你的事,我有话要跟你姐夫说。”
健如这才放松了拖着信晖的手,依然滋油淡定地对我说:
“好,好,好,我这就管自己上路去。”
然后又回头,笑着对金信晖说:
“姐夫,明天见,我明天才把拼好画好的衣料图案给你看。”
我就是看不得健如这副无端得意的嘴脸,分明在刻意地把我的浮躁比了下去。
回头看金信晖,对他的这个小姨子似有无限的迁就似,视我的焦虑如无睹。
我瞪丈夫一眼,也就跟健如分道扬镳,回自己的睡房去。
一回睡房,我就和衣睡到床上去。
满肚子的委屈变成戾气,反而流不出眼泪来。
金信晖跟着就走进房里来,我并没有理会他。
只听到悉悉碎碎更换衣服的声音,然后,金信晖就上了床来。
背着我而睡:
“好端端的何必要跟小孩子怄气!”
“你妹子是个心窍玲珑的可爱女孩,她住到我们家里来,就晓得想些办法逗家里头的人欢喜。
“别的不去说它了,单是对我这姐夫,就在相处的功夫上头下了一点点心思,跟我下过棋之后,她原本打算把我带去看她拼砌出来的图案,说是可以给予织造厂作样本,织出漂亮的衣料来的。连我的生意需要,她都有所关注,真叫人欢喜。
“心如,你有这样的一个妹子陪在身边,在金家是一重保障和荣耀呢,她非但没有失礼你,且跟各房各户的人都相处不俗啊,这又是相当难得的。就这一点,你还没有做到。”
说了一车子的话,无非都是有条理、有根据、有因由地认为健如已经把我比了下去。
女人的妒性天生的,很难加以遏止的。
尤其是有气在心头,我更是忍无可忍地回应丈夫一句:
“老早知道健如这么好,这么精巧,这么的得人心,娶的不应是我。”
把这几句话实釜实凿、毫不忌讳地说出口来,是我毕生最愚蠢的行为。
当一个人兴起了轻微的犯罪意念,产生了似有还无的贪欲时,旁的人千万不要去碰触它,因为绝有可能一触即发。最适当的处理办法怕是把它“淹”掉了,那就是说根本不当一回事,让它慢慢地阴干,以致淹没无闻。
就是要劝阻,也不可以用直接的方式。举凡越轨的意识都是躲藏起来、见不得光的,一旦硬把它暴露人前,活像赶狗入穷巷,难免产生一不做二不休的后果。
我相信,我当时这么一说,所产生的不良副作用,就是把一个金信晖从没有过的念头灌注在他脑海里,或者把一个在他心上已经是若隐若现的概念落实了、清晰化了。
这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故,我不错是个无辜的被害人,但如果我对人情世故知得通透玲珑一点,是有可能把局面控制得好一点,或可扭转乾坤也未可料。
当然,我的这个妹子方健如是不可以轻瞧的,她手段和心思的尖锐凌厉,是天生的,不好应付。
我呢,完全是后天补救得来,将勤补拙,以一宗宗、一件件降临自己身上的悲苦事,作为步上做人登峰造极的台阶。
今日,谁来问我,我都是那句话。人人都未必是天才,但,人人都可以成长为人才,打赢漂漂亮亮的人生一仗,只要你忍着痛、沉着气、不流眼泪、依旧微笑,然后发奋图强,誓不言倦,一定能修成正果。
我与妹子之间的战役,未尝不是天才与人才的一场大混战。
话说回来,我在丈夫跟前冒失冒撞地说了那番话之后,并不发觉有什么异样。
感情发酵,要经过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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