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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金笺-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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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耀晖垂下头去,很难过的样子。 
  我拖起他的手,道: 
  “算了,没有什么,耀晖,我只不过随口的讲讲。” 
  “大嫂,谁人说咏琴克死了祖父母,是不对的,他们年纪已大了。” 
  我点点头。 
  当时,我和耀晖都没有意识到会一语成谶。 
  “大嫂,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事?” 
  “你若是精神硬朗一点的,林伯在外头等着见你。” 
  “啊,是吗?” 
  我算算日子,又是做月结的时候,难怪他要急着向我报告。 
  林伯是个尽责的老臣子。 
  他详详细细报过账目后,就跟我说: 
  “大少奶,有两件事,得向你拿主意。” 
  “你说吧!” 
  “三姨奶奶在永福珠宝买的首饰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得由你和二姨奶奶加签,通知银行拨款,否则我们得透支了,且三姨奶奶嘱咐,还得提一笔巨款出来,准备二少爷往美国及订婚之用。” 
  进行得实在太快了。 
  我没什么话好说的,只得点了点头。 
  …… 







  母亲的教训,言犹在耳。 
  且也不能阻止三姨奶奶为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安排婚事而高唱反调。 
  三姨奶奶要花用的,根据林伯报告,无异是很大的一笔数目。富户一席酒,贫家三年粮。 
  “林伯,那么第二件事呢?” 
  林伯想一想,才说: 
  “这事原本应该由九老爷跟你交代才对,但他嘱我顺道问你意见,我也就照办了。” 
  林伯尊称九叔为九老爷,说到底,九叔是主人身分。听了林伯这开场白,就可以想象到事情跟租务有关。 
  “是收租有问题么?” 
  林伯点头。 
  “一连三个月,有差不多三分之一房产田地的租项都一直拖欠着没有收回来。” 
  “已经三个月了?” 
  “有些还不只三个月,是九老爷硬压着消息,不打算跟你以及金家人提起,怕你们担心。” 
  “九老爷现今的主意如何?” 
  “他觉得已到了颇危急的阶段,怕独自一人担待不起。 
  于是要我把情况扼要地告诉你。” 
  “你说啊!” 
  “农民根本就贫困,这自不在话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要把租钱扣着,作肥家润屋之中,只不过战后这些年,百废待举,才稍稍站稳阵脚,又在最近逢旱失收,才出现困境。 
  大少奶,我说我家里人也是种田的,现今都没有饱饭吃,我是不得不给他们说句公道话,而且……” 
  林伯有点欲言又止。 
  我问: 
  “还有别的情况?” 
  林伯想了一想,才呐呐地说: 
  “大少奶,你在家里头管事,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势,坊间人都在窃窃私语,谓革命成功就好,人人有饱饭吃了,不用只把百姓群众的衣粮贴在富贵人家的首饰和钗环上。” 
  这是一语中的,正正说到关节儿上头,把问题的要害挑出来,讲对了。 
  如果要我来评理呢,也会站到贫民的一边去。 
  这个念头一生,我就震惊。 
  天,不能朝这方向想,金家还是富贵人家,自己明明是富贵中人呢,把自己所有摊分出去,好日子就回不了头了。 
  人性是自私的。 
  我的沉默令林伯不敢再把话说下去。 
  “林伯,九老爷要你给我带口讯,那么,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了?” 
  “九老爷负责租务,收不到债项,口气和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平民百姓捱不过肚子饿的日子,就会促成革命了。九老爷认为,不论是眼前与长远两方面都得好好地计算一下。” 
  “眼前要如何准备,长远又如何筹划呢?”我忽然显得有点六神无主。 
  “眼前当然不要弄得入不敷支。” 
  “有这么严重吗?”我微微吓了一跳。 
  第一次,我发觉这金马玉堂的世家会有这种经济上的危机。 
  “大少奶,实不相瞒,九老爷之所以跑来与我商议,就是彼此核对一下,看以金家可能有的收入,能否抵消月中家用,如果不成,便得把一些房产变卖了。显然地,以目前的花用程度和速度,就是在正常情况下都会产生现金拮据。” 
  我咬咬下唇,问: 
  “长远呢?” 
  “还是现金短缺的问题最需要解决,九老爷说,多个现钱傍身,以策安全。他要我千万把这几句后传递给你知道,想办法。” 
  “这几个月绸缎庄的生意如何?” 
  “一落千丈,人们都没有兴致和能力去做锦上添花之举。” 
  那就是说,风声紧了,都在抓住手上的现钱,以防万一。 
  我点头,表示会意了,便答: 
  “林泊,烦你转告九老爷,我会好好的急谋对策。” 
  对策其实并不容易想出来。 
  可是,情势似乎迫在眉睫。 
  我不是不忧心戚戚的。 
  身边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那种无助的感觉实在叫人难受。 
  咏琴如果能快快成长,分我的忧,那会多好。 
  甚至母亲若可以就近照顾,也是好的。 
  现今唯一能谈谈话,助我把心上的疑问担挂宣之于口,以减省精神压力的人,就只有小叔子耀晖。 
  “耀晖,如果你大哥忽然回家来就好。” 
  耀晖同意地点头: 
  “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他,咏琴将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啊!不!”我笑说:“不是为这件事,这件事,我已写信告诉他了。” 
  “有比这件事更大的事发生吗?” 
  “有的,我正在苦无对策,盼有个亲人给我拿主意。” 
  “大嫂,如果我快点长大,就能帮你。” 
  我拉起耀晖的手,拍拍,以示感谢。 
  “就是挂长途电话或拍电报给大哥,也不管用,远水不能救近火。是有这句话的,是不是?” 
  “是。”我叹气。 
  “好不好再通知姻伯母来一趟?”耀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还蹩着双眉说话。 
  “令她老人家担挂,我又不愿意。”真的左右为难。 
  “其实,我相信姻伯母要是来了,还是向你讲那几句耳熟能详的话。” 
  “什么话了?”我一时间也记不起来。 
  耀晖煞有介事地故意拖沉声音,学着母亲讲话的模样,说: 
  “姻伯母不总是说: 
  ‘心如,最紧要是为自己着想,争不来的事不争,要争也得对自己有实际利益才好。’”他这么一说,真逗得我轻松了。 
  “好,耀晖,让我想想如何去争。” 
  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心上于是先有了个底。 
  翌日,吃过了早点,我便抖擞精神,走过三姨奶奶的一房去拜访。 
  三姨奶奶正跟二姨奶奶聊天,看到我,便说: 
  “稀客呢!” 
  我笑,点头请了安,便也不客气地坐下来,打算跟她们好好地谈。 
  碰巧这两个女人也在一起,更方便。于是说: 
  “我有事要来请教两位奶奶。” 
  “自己人别说客套话,有什么事你只管讲,反正我们这段时间有空,麻将搭子还没有来。” 
  “是关于家用方面的事,恕我直言不讳,这些日子来,我把家务接过来管,发觉这头家不易当,支出的数目极大,到近月,实不相瞒,已有入不敷支的情况出现。” 
  三姨奶奶冷冷地答: 
  “大嫂,你不是认真的吧?金家也会入不敷支?” 
  “坐食会山崩,这是常情常理。” 
  “金家这座山不小呢。”二姨奶奶说。 
  “拿金家做靠山的人丁也不稀薄,想你明白。” 
  “大嫂的意思不妨直说,是来提出问题,抑或指责?”三姨奶奶瞪一瞪眼,这样说了。 
  其实是做贼心虚的表示。 
  我从容地答: 
  “来跟你们商量如何善后。事实摆在目前,九叔的租务有很大收账的困难,绸缎店生意衰落,我们家的花费几倍于前,这些都是有账可核查的。” 
  “哎呀,你的主意是要我们也来省吃俭用,是不是?嘴上没有提出谴责说话,听语气都听出来了,大嫂,我们是行桥多过你走路的人,会不清楚你意欲如何?”二姨奶奶的脸色忽青忽红,煞是热闹。 
  我先没有回答,静观其变,再作道理。 
  二姨奶奶是分明的还要争辩下去,倒是三姨奶奶比她眉精眼企,看我并不即时反应,可要把我催逼一下,说: 
  “那么,大嫂你又有何高见?” 
  “善后的方法不外乎循两条路径走,其一是开源,其二是节流。”我答。 
  “如何开源?又如何节流了?” 
  “都要群策群力。先谈节流吧,我看哪一房的用度都有个规矩规限才对,不应有谁有权予取予携。” 
  我的这个建议无疑是对她们很具挑战性的。 
  二姨奶奶忍无可忍似的吊高了嗓门对我说: 
  “你是指谁在予取予携了?” 
  我因为老早有了充足心理准备,打这场硬仗,倒很能滋油淡定地应付。 
  这一次的旗开得胜,让我明白,有备而战的重要,在以后的日子里,知道什么叫不打无把握的仗。 
  我很平和地答二姨奶奶: 
  “我们金家的每房每户,都在予取予携。予取予携的意思是没有常规定例,总之觉得要用就径往账房支取。我们在座的这三房不都是如此吗?” 
  既把我自己都放在谴责之列,对方就无话可说了。 
  在某些战役上,要把敌人击败,是要作某种程度上的陪着殉葬的。 
  “那么,大嫂,你的意见是要如何改善,是不是建议我们一起不穿不用,极力省?”三姨奶奶问。 
  “其实呢,我们也不算是怎样的挥霍,只是彼此未曾照应,故此在预算上失控了一点,都是无心之失。我倒建议自今以后,每房因着自己的条件而分一个定额家用,大家照比例支款。哪一房要花要省,悉随尊便,反正花的省的都是已拨归名下的钱,人人只对自己负责,旁人休得妄议。要是哪一房有急用,要把家用提高,则其余的都照比例摊分,那就不待薄谁了。” 
  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交换了一个眼色,神情倒是愉悦的,无疑我的建议,是名正言顺地把一笔钱放在各人口袋里,供她们自己花用,等于不用她们再像以往的极力找借口多花公家钱,岂非更妥当? 
  凡是对自己有利,又不妨碍带挈他人的方法,一般是备受欢迎的。 
  现在留下来的问题只是如何划分比例。 
  三姨奶奶的确比二姨奶奶精明,随即提出了这个疑问。 
  我答: 
  “得看三方面的条件而言,其一是在家族内的尊卑问题,从这个角度着眼,你们两位辈分比信晖高,自然应占用多些。” 
  我这么一说了,面前的两个女人立即和颜悦色,点头称是。 
  “其二,得按老爷的遗嘱而定。” 
  “这是什么意思呢?”三姨奶奶问。 
  “在老爷的遗愿内占多数的,在家用上分用多一点,似乎就合了老人家的意思,从前老爷奶奶在世,不都是由他俩来定谁可以用多一点钱,谁又不可以了?” 
  我这是言之成理,她们俩也就不好反对。 
  且我的这第二个条件,对三姨奶奶是有利的,故此二姨奶奶虽面有难色,但一看风头火势,知道支持自己的力量有限,既是三比一的情势占上风,就不心多说,以免自讨没趣。 
  能够极力争取盟友,也是决胜之道,在这第二个条件上,我和三姨奶奶是同一阵线的。 
  “至于第三条,那就得依人头多寡比例了。” 
  这一条,算我的一房最着数,于是我多加一句: 
  “我们一房除信晖和我,还有咏琴,将在不久,又有多一名孩子,且还有耀晖,无疑是很占便宜的,那就得两位长辈大人大量大方地成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先鞠了躬,就很难再予我为难了。 
  况且前两条对她们有利,就忙不迭地答允,轮到我占回一点便宜,便来反对,也很难出手。 
  于是,节流方面的改革,算是顺利通过了。 
  予人温言柔语再加合理权益,一定比戳穿别人底牌,逼人恼羞成怒好一亿倍。 
  “大嫂,然则对于开源,你可有何建议?”三姨奶奶问。 
  “我是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做生意之道。只是我在想,如果三姨奶奶真的准备为旭晖办出洋留学及订婚的两件大事,以目前我们账房的记录,是不足以应付的。我为此事而伤透脑筋,后来,跟九叔、林伯等谈过了,倒有一事可为。” 
  三姨奶奶迫不及待地问: 
  “是什么事?” 
  “变卖一些房产。”我答。 
  二姨奶奶立即反对,道: 
  “哎呀!要是我们这样做,外间人会怎么说了?” 
  我微微笑地答: 
  “不会说什么,是各家都在自扫六前雪的时候。且金家的房产多的是,卖掉一些,算不了什么。” 
  二姨奶奶稍稍沉思,我立即再行催谷: 
  “况且,人家嘴里的说话跟自己口袋里的钱比较,还是后者实际一点。” 
  这话无疑是说进她们的心坎上去了。 
  于是三姨奶奶问: 
  “信晖怎样说了?” 
  这句话看似简单,若是答得不小心,可能会惹祸。我就这样回应: 
  “这事还没有跟信晖谈过,我想有你们两位长辈在,应先问了你们的意见,若是反对,那么,就不必再途长道远地去问信晖。若你们赞成,以后跟他通讯息时,打个招呼便成,想他不会有异议。” 
  这就是极尊重她们的一番话了。 
  且其中有一层深意在,让她们误以为我们三个女人联成一线,是同道中人,自然会互为援引支持,我的建议会被通过的多。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早上就达成了协定,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通知九叔,把房产放到市场上去出售。 
  一个礼拜下来,九叔给我说: 
  “反应相当冷淡,市场已有滞销迹象,人人都持观望态度。” 
  我于是问: 
  “有什么办法才可以卖出去?” 
  “把价钱降低是唯一的办法。” 
  九叔这样说了,却没有提出鼓励,意思就是要我拿大主意。 
  这个主意实在不好拿,因为价钱卖得不好,将来不只三姨奶奶会怨我,连信晖也会认为我胡作非为。 
  想来想去,总是把心不定。 
  于是,不期然又走到小叔子耀晖的跟前去,叹一口气。 
  耀晖放下功课,对我微笑道: 
  “大嫂,又有难题了?” 
  “对。”我直言不讳。 
  “是什么难题?” 
  我忽然望住耀晖,想到了一个办法,说: 
  “来,你给大嫂拿个大主意,好不好?” 
  我没待他说好还是不好,又解释道: 
  “反正你也是三分之一的家产继承人,你有权说话。” 
  “大嫂,你说呀,究竟什么事?” 
  “家里等钱用,你大哥又不在我们身边,反正要被他们毫无节制地花下去,倒不如我们也参与了,把分到的一份现金捏在手上,比较安心。” 
  “是啊,要卖掉一些田地房产,才可以有现金,现在要脱手套现,价钱很低,你说如何?” 
  “低价也算是钱,对不对?总之要卖掉才有钱,而钱又是重要的话,就想尽办法卖好了。” 
  跟这孩子谈话,总会有结果,这令我很开心。 
  耀晖提出了一条很重要而又显浅的道理,什么是最紧要的目的,先定下来,然后竭尽所能达到目的。 
  达不到目的就是最大的损失。 
  于是我立即告诉九叔说: 
  “不论价钱,卖掉它们,要筹足我们这一年内的家用使费为标准。” 
  九叔应命而去,果然,在很快的情况下,就给我们办妥。 
  当我按照那个原先讲好了的分账法,把现银拨给各房去时,实在皆大欢喜。 
  据我所知,三姨奶奶就立即汇了一笔钱到香港去,寄存在金旭晖的名下。 
  至于我,不知哪儿来的灵感,把现钱的一部分挪动到金铺去,找换了一些实金。 
  对于这些情况,我给信晖在信内报道过,可是一直还未见他回音。 
  正稍稍急躁之际,母亲跑来看我。 
  坐下来后,母亲的表情显得怪怪的,很是欲言又止。 
  我还未及再发问,母亲就说: 
  “健如说要回家里来。” 
  “是回来看望你吗?那可是好消息。” 
  “心如,事情不简单。” 
  我看母亲的脸色沉重,估量到不是什么叫她喜悦的事发生了。若是健如到了繁华之地,心野了,神散了,无心向学的话,也就算了吧,女孩儿家说到底还不是要嫁人。 
  我把这重意思给母亲说了,她却长长地叹口气,道: 
  “健如要是能堂堂正正地嫁人,我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心如,当年你明明考上大学,我叫你放弃了,也不外乎是想着女人的归宿不是念饱书,而是嫁得好,对你如是,对健如也一样心态,只是健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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