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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光之外-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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廓!大家见了向老师,就兴奋地迎过去。
马宏达问:“向老师,你怎么来了?”
向老师在黑暗中放声笑了笑:“我本来是护送金老师的,后来就变成了护送你们。”
李黑牛连忙开心地抢上一句:“这是不是叫做——那个什么成语……”
杨柳青补充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向老师笑着连连摇手:“不对。我可是黄雀之后的猎人。”
于是,大家都笑了。向老师笑的时候,手上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去捡,捡起来的是一本书。夜色中,他看不清书的封面,他想肯定是《 双城记 》。他把书还给向老师,心中漾起一丝羡慕:这向老师多好啊!
第七章 革命来了4(1)
一连几天,他们都用背诵和唱歌的方法护送金老师,老书记无计可施,终于放弃对金老师的“帮助”。这样,他便和伙伴们完成了一桩不敢写进作文里的“有意义的事”。但是,老书记有老书记的策略。不几天,学校在西边的教工宿舍区腾出一间房来,勒令金老师“住校”参加教育革命。如此一来,他和马宏达等人便无法通宵守护金老师了。然而,老书记仍然没能得逞,因为向老师每天夜里都背着手在校园里背诵《 毛主席语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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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书记作为“贫宣队代表”的尊严受了损伤,很快就到三( 1 )班来开展思想教育的“试点”。老书记进三( 1 )班后,让金老师坐到学生座位上去,自己亲自走上讲台。老书记发脾气说:“这个这个,三( 1 )班长期不开展思想教育,学生思想问题很严重。今天,我来组织大家‘触及灵魂’——怎么触及呢,这个这个,就是把每个人思想深处最脏的东西挖出来。只有敢于挖出来,才有勇气消除和改正。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每个人的洗礼。下面,请同学们踊跃发言,触及灵魂。”老书记讲完,翻起浮肿的眼皮来扫视全班同学,教室里的回应是一片目瞪口呆和鸦雀无声。
老书记分明已然上火,却不便急于发作,就“咚咚”地敲一下黑板擦,闷声闷气地说:“怎么了?是不是喉咙管子都出了毛病?说呀?”
金老师连忙从一组第一排的座位上站起来,解围道:“我先讲,是我没有……”
老书记立刻掉头瞪金老师一眼,烦躁地打断金老师:“今天不是你说,有你说的时候!”
金老师只好停下,欲坐未坐。这时,马宏达便抢着站起身来:“我说,我的思想觉悟不够高,革命斗争性不够强,看问题不够深入,大队长工作做得不够好……”
老书记的眉头渐渐隆起,很快便不满地摆手:“什么‘不够不够’的,太抽象,不具体。”
马宏达倒也不显害怕,说了句:“暂时只认识到这些。”便坐下。金老师也缓缓地落坐下去。
接着,同学们在老书记的督促下,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发言,既拖拖拉拉,又结结巴巴。李黑牛说他一开批斗会就害怕,杨柳青说她没有充分认识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其他同学有的说自己“拿过别人的擦笔头”,有的说自己“一心想吃好的、穿好的”,有的说自己“一直不热爱学习”,有的说自己“上学后打过三次架、骂过五次人”……眼看着剩下没发言的人越来越少,他便越来越慌张。他焦急地“挖”着自己灵魂深处的脏东西,但怎么也认识不到自己灵魂中有什么是脏的!
这时,老书记用手指向他,连叫三声:“你——你——你!”他正低着头“挖脏东西”,同座的同学碰他一下,他赶紧抬头,看到老书记指来的指头,立刻起立。他的嘴唇嗫嚅一阵,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地蹦出一句:“我看过狗……”
“什么?看过狗?看狗怎样?”老书记的肿眼里放出兴奋的光来,紧盯着他。
“那样。”他说不出“怎样”来。
“那样是怎样?”老书记以目光引诱着。
“就是那样。”他心中的坚壁无法突破。
“哪样?”老书记紧逼地追问。
“就是那样。”他急了,“你应该知道的。”
“胡说!我当然知道!但是,你要把你心里的脏东西说出来!你说——”老书记几乎是以手指当刺刀对准他。
他看着老书记那根粗短而酱黑的手指,坚决地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金凤老师按着桌子,哗啦地站起来,清亮而高声地说:“请‘贫宣队代表’同志注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对象是资产阶级走资派,不是革命学生!你应该把握好革命的方向!否则,我以一个革命教师的名义表示抗议。”
没想到,金老师竟然有这么高的革命水平,而这几句话竟然也魔法无边!老书记毕竟是缺乏理论武装的农民,侧头惊异地看着金老师,一面缓缓收回指向他的“刺刀”,一面自己下台阶地说:“这样吧,今天的‘触及灵魂’暂时到此。”
第七章 革命来了4(2)
自然,老书记绝不会就此接受败局。一会儿,他从课桌的屉子里拿出一沓纸张来,复又威严地宣布:下面在教室内布置“文化大革命”宣传。按照他的吩咐,几名同学摘下黑板上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换上一张彩色的毛主席像,再在毛主席像的下边贴出一排红纸黑字的口号:“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毛主席万岁!”接着,他亲自走到教室后墙那边,拖了课桌搭台,站到桌子上,将那段关于“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毛主席语录摘下来,贴上“既要革命,就要有一个革命党”的语录。老书记心中窝火,行为失之卤莽,他将摘下的语录揉成一团,随手向窗外扔去。
此时,窗外一个人影跳起,接住了纸团。同学们侧头看过去,接住纸团的人影竟是“黑色”的老贤木!
“你?你怎么跑出来了?”老书记站在课桌上,且惊且怒地盯着窗外的老贤木,想起了红卫兵以老贤木为“人证”巡回发动革命的事。
“嘻嘻,”老贤木诡异地笑笑,却说,“我是来给你报信的,你老婆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你还不回去!”
“什么……”老书记的脸上略微一怔,威严而嗫嚅地说:“我、我这不是在干革命工作吗?”
“呸!”老贤木隔着窗户朝老书记啐了一口,“你不配姓老!还跑到学校来猴子戴搭帽——假充人形!”
老书记即刻从桌上跳下来,冲向窗口,狠狠地骂道:“你这死疯子!”随即挥手高喊:“同学们,抓住他!抓住他!把他交给红卫兵去。”
可是,这一刻,同学们看着隔窗对峙的老书记和老贤木,眼睛里一派慌乱,却没有一个人应声动弹。
他挟裹在同学们之中,一直望着窗外。
老书记看看同学们,又看看老贤木,气得猪肝色嘴唇直抖,愤怒地干喊:“老贤木,你给我站住!”
老贤木仅是嘻嘻一笑,抱了纸团向田野跑去,一面回头高喊:“打倒老不朽!打倒老书记!”
窗外的田野里盛开着新一年的油菜花,老贤木的喊声在菜花金黄的波浪上跳荡……在老贤木远去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时,菜花的金黄在他的视野里骤然灿烂;他依然用意念去追赶老贤木的身影,而他的目光却被灿烂的金黄弥漫;老贤木仍在他的意念中奔走,金黄的灿烂也就在视野里无边地扩展……
教室这边,窗外传来的老贤木的喊声渐渐消逝,老书记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去,欲走未走,突然踉跄了一下。
金老师急忙跨出一步,抓着老书记的胳膊,将他扶住,关切而诚恳地劝道:“书记,您还是快回家看看吧!”
老书记愣了一瞬,忿忿地甩出自己的胳膊。
第八章 菜花黄了1(1)
台坡上的梨树一年一度地开出花来。
一九六七年,他九岁,梨树的花在他的梦中一朵一朵地绽放,终于绽放了一树童年的梦。而且,因了那清亮的洁白、柔嫩的娇小、飘逸的轻盈、明朗的宁静、含蓄而热烈的憧憬……化作一片诱人的幻境!
在这个春天,他宁愿逃逸所有的时光,置身于这飘渺的幻境之中,任由一树灿烂的梦,把黝黑的眸子、酸涩的思绪连同着稚嫩的生命一起照耀得通体透亮。
“咯咯——”似有一声清脆的笑,在幻境的边缘掠过,轻快而真实,像是叩击幻境的门扉。
他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小女孩从台坡下的村道上走过!她穿一件缀满绯红色花朵的白底小褂,回头一笑的脸颊带着花朵般的绯红,眨之际的瞳眸如两颗滴溜的黑葡萄,乌黑的头发梳成一条过肩的小辫子在脑后跳动——她走过,只在一闪之间。在梨树的幻境中,她似一片梨花轻轻地君临;可是,她走过了,更像一树梨花的梦。
他相信他是见过她的:在柳青清晰的眉宇间,在金老师明媚的微笑里,在去年夏天的木子树上的梦中——她和他一起为老贤木传递粉笔头!可是,他依然记不清她的样子,他只能在当面见到她时才能认出她来。一定的!
于是,在愣怔了片刻之后,他禁不住冲下台坡,去到村道上追望那从幻境中走过的女孩。村道沿各家相连的台坡像轭弯儿延伸。各家台坡的边缘种了梨树、桃树和杨树。梨树是白的花,桃树开红的花,杨树的柔枝飘袅着翠绿,那白与红与绿便交织成了一行多彩的树篱。村道的外边,接连着一片菜花地,只见金黄的颜色平展地铺延开去,铺满江汉平原,铺向无边无际。在恣意扩散的霞光中,因了轻快的风,村道这边的彩树篱和那边的金色菜花地彼此迎迓,动荡着鲜活而真切的绚丽。然而,他只是恍惚地看见了那女孩的背影一瞬,那女孩即刻便消融了:不知上了哪家的台坡?还是去了金黄的菜花地?
他的心急跳,立刻向前奔跑,到了那女孩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停下。台坡这边,正对着的是李黑牛的家,李黑牛上学去了,大人们出工去了,两扇大门宁静地关闭着。他转头去看菜花地的那一面,一条蜿蜒的田埂横接着村道,顺田埂望去,远处的菜花浑然相连,淹没了路径;在金色的波浪上,有一条乌黑的辫子在跳动——向金色的深处一跳一跳地移动。
顿时,他感觉到心口更加剧烈地跳荡,周身的血液在无边的黄金中——灿烂地燃烧!
这一刻,有一个声音禁不住在他的灵魂深处呼嚎:我不要这陈旧的时光,不要这革命岁月,不要这老书记,不要这一切的一切……不要任何对生命的干扰!我只要那片金黄——那无边灿烂的金黄……老贤木去了那里,一个熟悉而不曾相识的美丽女孩也去了那里!
他望着无边无际的菜花,感到时光的外面铺满了金黄灿烂……
然而,他却未能顺着村道边的田埂追去。所以如此,依他的心性,与其说是羞怯,不如说是因了对于神圣之念的虔诚规避。他顺着村道一直走出村口,折上通顺河堤脚下的一道田垄,由此进了菜花地。菜花无边相连,他感到他是与老贤木和那女孩同在金黄的灿烂之中!
菜花儿温柔而亲切地迎拥他。他置身于金黄之中,看见所有菜花的花朵都轻盈地侧头探望,脸上挂着浅浅的喜欢,仿若他的到来亦是一种快乐。而且,那喜欢和快乐在金黄的灿烂中融化成清新的香氛,既细柔又干纯,环绕他的周身,沁入他的心脾。他欲用手指去摩挲每一片花瓣,但他的手指即刻停止:那花瓣竟是轻薄得透明,细看时,黄得纤嫩,透出绿晕,浮着浅粉,似乎稍有微力都会将它毁伤!他便只是看它,直看得它在微风中也无限地灿烂,直看得自己落下了两颗泪珠,打在花瓣的茎叶上,一任花瓣在迷离恍惚中灿烂,且对他微微颔首!
我为什么还要去这学校?这个念头一出现,他便激动地颤栗。他立刻决定逃学。逃学的去处便是这菜花地。这时他已经升至四( 1 )班了。从此,他每天按时上学,但不再去到学校,而是半道上折进菜花地的中央,看菜花的金黄,呼吸菜花的芬芳,与微笑的花瓣儿亲近。置身于菜花的灿烂中,他禁不住为了活着的美好而感动!尽管这一刻他的脑子里依然冒出了“人都是会死的”念头,他却以为这“美好”足以抵偿那“永远地没有”。
第八章 菜花黄了1(2)
几只蜜蜂在菜花丛中飞来飞往,有一只飞到他的面前,在他的面前盘旋,发出嗡嗡的轻吟。他平平地伸出双手去迎接它,它会意地飞近他的手心,在他的手心上盘旋一阵,又飞开去做盘旋的飞翔。一会儿,它歇落在一朵菜花瓣上,开始安然地酿蜜。他看清了它的样子:金色的身体,褐色的斑纹,两扇薄而透亮的翅膀。这是一只蜜蜂中的小蜜蜂,还没有长得像别的蜜蜂那么丰满。在它酿蜜的时刻,他只是看它,并不去碰触或搅扰它,它便一直安然地酿蜜。他的心头不由一动:真是自由的小蜜蜂呀!
每天他都来到这片菜花地,每天他都会碰见这只自由的小蜜蜂。他们见面了,他平平地伸出双手,小蜜蜂便飞近他的手心,在他的手心上盘旋一阵;之后,照例去酿蜜,安然地样子。偶尔,远处传来学校的铃声——不是上课或下课的铃声,是急促的集合铃响,他不由惶悚地回头张望。学校“那边”准是又开大会了,一定是老书记作报告,一定又有人低下头去……
大约他回头张望得凝固了,且凝固了许久,小蜜蜂便飞到他的面前,在他的目光上飞旋,唤他回来。他回转头来,看着小蜜蜂,将手心给出去,任由它亲昵。可是,一会儿,小密蜂依然去酿蜜,空下他愣着。他突然有了一次莫名的失落和怅惘,不自觉地从书包里取出语文书来。
逃学,是因了他不喜欢学校的“批斗”和“触及灵魂”,学校的生活令他的心中越来越迷惘和郁闷;而逃学,又使他突然间感到了某种空寂和不安。事实上,他从来不是一个漠视读书或者厌倦读书的孩子,他尤其明了读书的意义,恰恰是更加看重读书——那种有书可读的自由的读书!而且,好好读书尚且寄寓了他诸多拳拳的回报:包括对父母及祖父祖母的殷切指望,对金凤老师的微笑——那令人心头温热的微笑,还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指出的“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他开始坐在菜花地里学习。一会儿学语文,一会儿学算术。学语文就是认字,背课文。他用两天工夫对照拼音认完语文书中所有的生字,又用差不多三天的时间背会所有课文,还穿插地看完了一本“小猫钓鱼”的连环画和小半本有趣的“宇宙之谜”。算术不太好自学,特别是多位数除法,课程被革命耽误,金老师还没有讲到。《 算术 》上有一道除法算式的例题,他盯着它使劲地想,几次想到边缘上——快要明白时——却突然地卡住。每临此时,他以为自己是坐在教室里,不敢抬起头来,生怕看到金老师的微笑消失!于是,他抱着双膝,深深地埋下头去。
许久后,他疲惫地睡着了。他看见老贤木在雪地、在墙壁上写着算术题,老贤木猛然转过身来,“嘻嘻”地冲他笑着,得意洋洋地说:除法是用乘法去做的,找一个最大的乘数放上去,先乘,再减,试试看?他便去看《 算术 》上那一道除法例题,果然就明白了……他抬起头来,恍惚间看到了金老师的微笑,如四月里的菜花一样灿烂的微笑!
可是,他抬起头来时,面前并没有金老师,惟有一只小蜜蜂歇落在菜花的花瓣上,孤单而安静地酿蜜;一阵微风拂过,那花瓣连带小蜜蜂一晃一晃。他的心中便生了空寞,在无边的金黄的灿烂里的空寞,令他黯然神伤!
一连几天,他都向往着梦。他让自己抱着双膝去睡,小心翼翼地等候见到老贤木、金老师或者马宏达他们,但他烦乱地无法睡着,而且小蜜蜂不时飞到耳边来吟唱。这一天,他似乎终于到达了梦的边缘,他听到歌声从不远处响起,那样清脆而悠扬,渐渐地冲他而来:
麦苗儿青啦
菜花儿黄
毛主席来到咱农庄
千家万户齐欢唱
…………
他不让自己睁开眼帘,静静地让那歌声浸润心田。他似乎看见清亮的歌声浮在菜花的梢上飘荡,那无边的菜花便在歌声中摇曳着金色的波浪,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唱着歌踏波而来!谁呢?除了那个梨树下飘去的女孩,他不知道还会有谁!
第八章 菜花黄了1(3)
一会儿,歌声戛然停下,小女孩已然站到他的面前。他依旧垂闭着眼帘去迎望她。
“刘浪!我可找到你了!”她兴奋地雀跃。
他并不睁开眼睛,但他看得见了她的面靥里盛满喜悦的笑,多数的喜悦已然迸发出来。
她跨前一步,弯下身来,用手捏住他的鼻子,命令道:“睁开眼,看我!”一面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他便在那银铃声中睁开眼睛来看她:她的脸蛋像五月的亮桃一样圆润晶莹;鼻梁分明而柔细,似春笋的坯芽;嘴唇着意抿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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