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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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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叫声:“快跑!”主仆二人飞快地往岛阁奔上,十余丈距离,也就片刻工夫,泼水一般的雨就追在后面,在二人跑进阁子的一瞬追上了,狠狠洒了二人一头一脸才掠阁而过,整座湖心小岛都被笼罩在了雨幕中。

跑进阁子,张原又笑又喘,心跳得很快,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雨滴,再看阁中情形,就见六个仆妇形成一道肉屏障,再过去是两丫鬟,阁子南侧才是商澹然、商景兰、商徽姑姪三人。

雨“沙沙沙”地下着,湖面水气迷蒙,云层压得低,天昏地暗,就看不清半里外的湖岸,这里就好似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一般。

商澹然背对着张原,背影恬静窈窕,她面朝阁外,一手牵着小景徽,对商景兰道:“小兰,你可记得有写雨的诗,背诵一首给姑姑听?”

小景徽踊跃道:“姑姑姑姑,我记得我记得,小徽先背——”便脆声背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商景兰被妹妹抢了先,有些不快活,说道:“你只会背这么两首诗,恰巧就有首是写雨的,小徽,你的运气可真好。”

商澹然微笑道:“小兰别急,还有好几首写雨的诗,姑姑教过你的,你仔细想一想。”

不料商景徽又嚷嚷道:“姑姑姑姑,我又记得两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后面是什么小徽不记得了,姐姐也没念清楚,好象是下了雨后就开了好多大红花。”

九岁的商景兰快哭了,又被妹妹抢了一句写雨的诗去,这让她还去哪找,带着哭腔道:“有本事你就把整首诗都背下来,我就服你。”

六岁的小景徽道:“我是听姐姐背诗时才记得这句的呀,姐姐背全首给姑姑听吧。”

商景兰赌气道:“你背过一句的,我不背了,我另想。”这倔强小姑娘咬着嘴唇思索,越急越想不出来。

商澹然提醒说:“王摩诘有一首,小兰会背的——”

“哈。”这一提醒,商景兰立即记起来了,大声朗诵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商澹然夸奖道:“对了,这是这一首,小兰背得一字不差。”

商景徽道:“原来是这一首啊,那我也知道,姑姑弹琴时不也唱着这诗吗。”

商澹然捏了捏小姪女柔软的小手,笑道:“是了,曲子叫《阳关曲》,便是以音律表达诗意的。”

阁子另一侧的张原嘴角含笑,静静听着这商氏姑姪三人的温馨问答,不禁想起姐姐张若曦,在他幼时,姐姐也是这么教他识字背诗的,他现在虽是两世灵魂交融,但对姐姐的情感依然深烙脑海——

“张公子哥哥——”

小景徽不知何时走到张原跟前来,仰着小脸问:“张公子哥哥你会不会背诵下雨的诗?”

张原想捏一下小姑娘粉嫩的脸蛋,伸出手又觉得不妥,这可不是他的侄女或者外甥女,不好乱动,可惜他既没有侄女也没有外甥女,姐姐张若曦的两个孩儿都是男孩——

张原半蹲着身子,微笑道:“好,景徽小姐都记得这么多写雨的诗,那我也背一首,苏轼苏东坡知不知道?”

“知道。”商景徽脆声道:“我小姑姑最爱苏东坡的诗文。”

“嗯,我念是这首诗叫《有美堂暴雨》,就是苏东坡写的。”

“暴雨?好哦好哦,我和姐姐念的几首好象都是小雨,暴雨的诗没读过,张公子哥哥快念。”

这小姑娘真是太可爱了,张原曲指在她粉嫩的左脸颊上轻轻一弹,吹弹得破,还好没破,念道: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尊凸,千杖敲铿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商澹然有些惊讶,因为她考问两个侄女时,自己心里想到的就是这首《有美堂暴雨》,这诗就是写西湖吴山暴雨的,与今日情形很相似,不料这个少年就背诵出来了,又听张原在给小徽细细讲诗里的意思,说得也很通透,心道:“前年张肃之先生的第四子张七磐来拜访大兄时,纵酒长谈,意气风发,张七磐说他们山阴张氏子弟不需自幼苦读,放任自流就可以,等到想读书时自然就会读用功,并且后发先至,比那自幼苦读的还领悟得通透,山阴张氏出才子,真是这样吗?”

商景徽过来了,笑容可掬道:“姑姑,小徽又学会一首诗了,写暴雨的,好诗,张公子哥教的。”

商澹然点头道:“的确是好诗。”

商景徽道:“姑姑我都会背这首诗了——”小姑娘急于表现,便背诵起来,中间忘了一句,就踮起脚尖伸长脖颈问阁子那端的张原。

张原笑道:“千杖敲铿羯鼓催,打鼓呢。”

“是是,这句好难记哦。”商景徽又往下背。

商澹然夸道:“小徽记性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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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五十九章 贴身肉搏

小姑娘商景兰很不快活,觉得今天真是倒霉,背诗接连被小妹景徽抢了先,先前与张原下棋也输得好惨,妹妹年幼不好责怪,要怪就怪那个张公子,说道:“姑姑,你和那位张公子下一局棋吧,姑姑打败他,他先前可神气了。”

商澹然含笑摇头:“不下。”心道:“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年男子对坐下棋,这象什么话。”

商景兰抓着姑姑商澹然的手摇晃着,扭着身子央求道:“姑姑下一局嘛,姑姑下一局嘛,对了,张公子会下蒙目棋的,咱们把他眼睛蒙起来,这样他就看不到姑姑了,就合乎礼仪了对不对?”

那边的张原没忍住,笑出声来。

商澹然脸有些红,微嗔道:“不要歪缠,要不姑姑与你下一局,授四子?”

商景兰很倔,不达目的不罢休,噘着嘴道:“我下不过姑姑,我和姑姑下棋就象我和小徽小棋一样,没意思的——”

“不会呀。”小景徽插嘴道:“和姐姐下棋很有意思呀,就是姐姐不要杀得太凶嘛,总要让小徽吃到几颗子才好。”

商景兰大声叹气,觉得和这个妹妹说话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小徽,姐姐和姑姑说话你小孩子不要插嘴好不好。”对商澹然道:“我下不过姑姑,好象也下不过那位张公子,所以姑姑和张公子下棋才有意思——”看看风雨如晦,阁子里比较昏暗,又加了一句:“姑姑和张公子挑灯夜战好了。”

商澹然赶紧咳嗽起来,侄女商景兰近来在看《三国演义》,喜欢的是燕人张飞,所以动不动就大战三百回合,这在外人面前也这么童言无忌,真让商澹然难为情,叱道:“再不听话以后决不带你出来玩。”

商景兰被姑姑这么一呵斥,小嘴一扁,要哭的样子。

一边的商景徽惊道:“啊,姐姐要哭了,小徽都不哭,姐姐也不要哭。”

这么一说,无异火上浇油,商景兰小嘴扁啊扁,眼泪夺眶而出。

商澹然赶紧俯身给侄女拭泪,安慰道:“好了,姑姑还会带你们出来玩的,快别哭了。”

执著的商景兰抽抽噎噎道:“那姑姑和——张公子——下不下棋?”

商澹然哭笑不得,真是拿这个侄女没办法,可这事当然是不能答应的,一时好生为难——

张原把这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小姑娘商景兰这般卖力地撮合,铭感五内啊,怎能让她受委屈呢,便扬声道:“商小姐,在下的确能蒙目对弈,只须把棋子落点告诉我,不必纹枰对坐也可对局,这雨一时半会也止不住,就让景兰、景徽两位小姐看个热闹也好。”

商景兰眼泪顿时一收,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姑姑商澹然。

小景徽鼓掌道:“好啊,好啊。”

商澹然知道下蒙目棋需要过人的心算和记忆能力,只是耳闻,却从没见识过,不免有些好奇,看看两个眼巴巴的小侄女,便低低地“嗯”了一声。

商景兰立即大声道:“张公子,我姑姑答应了,这回定要杀得你片甲不留。”

“声音轻点。”商澹然坐到棋枰边,摆好座子,好似自言自语道:“白棋先行,去位人官。”玉指纤纤拈一枚白子放在右上星位小飞挂的位置。

张原应声道:“去位人方。”这是对商澹然小飞挂的那颗白子进行一间低夹,果断要贴身肉搏。

商澹然从棋盒里拈一枚黑子放在张原说的那个位置上,然后又拈一枚白子落下,口里道:“去位官行。”

张原应答如响:“去位官人。”这是小飞守角。

不需一刻时,盘上布下了三十余颗子,都集中在棋盘的左上角,张原的一块黑棋占据了角地,另一块黑棋将商澹然的两块白棋分割开,一块带着两块,三块未活的孤棋向中腹奔突厮杀、抵死纠缠。

商澹然越下越惊奇,已经下了五十多手棋了,棋盘右上角密密麻麻,三块棋争先求活,局势咬得很紧,她现在每步棋都要想了又想才落子,可张原几乎不假思索,只要她一说出白棋落子的位置,张原就会应声说出应手位置,好象张原面前有块更大的棋盘、看得比她还清楚似的。

商澹然面临难局,她的两块棋要求活,而黑棋只需照顾一块,商澹然拈子踌躇,抬眼望去,六个仆妇依旧拦在中间,看不到阁子那边的张原,便示意仆妇让开些,这才看到张原主仆二人立在阁子入口处,张原背对着这边,雨不停地飘进来,青衫下摆半湿,张原面对着的是石壁青苔、空阔湖水和泼天大雨,当然没有棋盘——

商澹然心道:“真能凭心算下棋啊,而且还棋力高强,我似乎敌他不过,棋力强劲也就罢了,这等记忆力着实罕见。”凝定心神,鼓勇再战,但两块白棋被一块黑棋纠缠住,搞成了两者不能兼顾、必死其一的败局。

商澹然蹙眉苦思,她的两个小侄女坐在棋桌对面,都是双手托腮,眼睛瞄瞄棋局,又看看姑姑——

小景徽对姐姐耳语道:“姑姑好象下不过张公子哥哥,姑姑发愁了。”

商景兰“哼”了一声,仔细看棋,她的棋力比景徽高出甚多,看得出姑姑有块白棋很危险,原地做不出两只眼,突围又前无去路,这让商景兰惊诧了,姑姑在她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能在围棋上输给这个张公子,而且张公子不看棋盘的哦。

商澹然想了很久也找不到对策,正要认输,抬眼见两个小侄女都盯着她,便忽然生出一个狡黠的念头,唇边带笑,说道:“平位望闰。”说出这手棋时,却不落子,静等张原答复。

这回张原没能立即回答应手的位置了,而是“咦”了一声,右手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还开始来回踱步,显然遇到难题了。

小景徽见姑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几乎要洋溢出来一般,便道:“还是姑姑厉害,姑姑使了绝招,张公子哥哥是不是要输了?”

商景兰瞪大了眼睛,她不明白姑姑这手“平位望闰”是下在哪里的,怎么如此绝妙,能顷刻间反败为胜!

商澹然看着阁子边那个青衫少年踱步苦思的样子,她用拳头顶着嘴唇,苦苦忍笑,终于忍不住,将手里那枚白子往棋盒一丢,说了声:“是我输了。”转身扶着阁子围栏,对着阁子外的湖水笑个不停,细软腰肢娇颤,这笑竟是止不住。

景兰、景徽小姐妹面面相觑,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认输了却笑得这般开怀?

那六个仆妇也是莫名其妙,澹然大小姐很少这般失态啊,这怎么回事?

张原转过身,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商小姐捉弄在下,让我想得好苦。”

商澹然本已慢慢止住笑,听张原这么一说,忍不住又笑起来,半俯着身子,不敢回头,但笑声却是掩不住。

张原笑吟吟看着这笑得花枝乱颤的女郎,这女郎亦庄亦谐实在让他欣喜,其实当商澹然说出“平位望闰”那手棋时,他就知道这女郎是在捉弄他,因为“平位望闰”这位置已经有棋,不可能叠上去啊,可若是即刻就说破,那就没意思了,所以装着摸不着头脑苦思的样子——

这不是装傻,这叫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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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章 澹然心乱

小姑娘商景兰看看忍俊不禁的姑姑商澹然,又看看张原,她还是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姑姑,‘平位望闰’这手棋到底是下在哪里啊,张公子既无应手,姑姑怎么就认输了?”

商澹然笑声是低下去了,却还是不回头,笑得俏脸绯红的样子不好意思转过来。

姑姑不回答,商澹然便问张原:“张公子,‘平位望闰’这手棋是下在哪里?”

张原便施施然踱过来,拈一枚白子叠在棋盘中央的一枚黑子上,微笑道:“就是这里。”

姑娘商景兰恍然大悟,“格格”笑道:“原来姑姑是在捉弄张公子啊,哈哈,好玩,太好玩了——姑姑,这可不可以说是虽败犹荣?”

商澹然正待绷住脸转过身来,被侄女这么一句“虽败犹荣”又说得笑起来,未想更凶猛的还在后面,小景徽来了一句:“张公子哥哥,你虽胜犹耻哦,你被我姑姑捉弄了。”

不行了不行了,商澹然上身压在阁子栏杆上,小腰软软,湖绿sè的窄袖褙子紧贴在身上,腰tún轮廓尽现,也可看出双tuǐ笔直修长,商澹时这时也顾不得姿势不雅,笑得几乎要软倒在地,两个仆fù赶紧上前搀她,这都被张原看在眼里,喜欢这女郎的未被礼教压抑的天xìng。

景兰、景徽两姐妹见姑姑输了棋还这么快活,她们自然也凑热闹笑个不停,岛阁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笑声是会感染的,那几个仆fù也觉得莫名的快活,一个个笑逐颜开。

小奚奴武陵自然更是快活,少爷终于lù了一手,少爷先前不肯lù,却原来是要在这小姐妹的姑姑面前lù啊,少爷聪明。

商澹然终于止住了笑,慢慢转过身来,见张原已经突破仆fù的屏障走到这边来了,自是不好再叫张原退出去,她就立在栏杆边,问:“张公子棋力高强,棋路也颇怪异,不知张公子曾向哪位名手学过棋?”

张原此局虽然屠龙大胜,却也见识到了商澹然的棋力,商澹然的棋比张岱还要稍强一些,与张原相比大约是差两子的水平,本来也不至于这样大败,只是张原布局新奇,让商澹然颇不适应——

张原站在棋桌边,答道:“在下的棋是野狐禅,没有师从过什么围棋名手——在下看商小姐的棋却是堂堂正正,想必是得过名师指点的。”

商澹然道:“无锡名手过百龄先生,五年前曾来会稽拜访家兄,在敝舍盘桓了数月,我曾得他指点了一些棋艺,年幼棋浅,让张公子见笑了。”

张原点头道:“过百龄,这个人我知道,大国手。”张原当然知道过百龄,在黄龙士横空出世之前,晚明过百龄的棋艺震古烁今,首辅大臣叶向高、东林巨子钱谦益都赞赏过百龄的棋艺,过百龄留下的《官子谱》,让三百年后的吴清源都极为推崇。

“大国手?”商澹然有些讶然:“过百龄先生只能算是名手吧,真正的大国手应是京城的林符卿,四方名手都敌不过他。”

张原含笑问:“不知那过百龄年岁几何,尚未进京吧?”

商澹然道:“过先生年才弱冠,据说今年初进京去了。”

张原道:“这就是了,过百龄一进京,林符卿的棋坛霸主地位就不保了。”

“张公子认得过百龄先生?”商澹然见张原说得如此肯定,不免要这样问。

张原道:“未曾识荆,只是见过过百龄对局的棋谱,所以我敢认定此后四十年棋坛是过百龄的天下。”

澹然觉得这少年说话很有意思,含笑问:“张公子现今的棋艺似不在五年前的过百龄之下,张公子难道不想有朝一日与过先生一较高下?”

“对,大战三百回合。”一边的商景兰终于插进话来了,而且是这句她很喜欢的最有气势的话。

张原笑道:“在下并不想挟棋游走公卿之门,就不与过先生争了,让他独霸去。”

商澹然抿chún轻笑,想问没问,她的小侄女替她问了,小景徽道:“张公子哥哥不下棋却又想做什么呢?”

张原道:“当然是读书、科举、为官,嗯,棋也是要下的。”

商澹然秀眉微微一扬,她没想到张原会这么回答,不禁问:“做官又为的什么?”

张原答道:“大抵是想多做一些事吧,我也没完全想好,走着瞧。”

商澹然微笑起来,问:“那张公子与姚生员的赌约,张公子能赢?”

张原点头道:“能赢。”

商澹然问:“要作的八股文是什么题?”

张原笑道:“现在当然不知道是什么题,姚生员是有名的讼师,怎会留这么个大漏洞,到时要由姚复来出题,刘启东先生和县儒学孙教谕审题,这也是预防姚复胡乱出题,八股题也得中规中矩才行,太刁难我也不行,而阅卷仲裁的是山yīn县学的五十四名生员。”

商澹然道:“得到五十四人当中的三十六人认可才算你赢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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