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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第2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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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殿深广宏敞,数百人执笔在纸上写字,汇聚一种奇妙的声响,仿佛春草萌芽生机滋长,又似暗夜细雨润物无声,上午的阳光从大殿东面的雕花长窗映照过来,三百四十八位考生殚精竭虑答题,为的是争殿试的好名次,虽然都是进士,但一甲、二甲和三甲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张原在草卷上写到五百余字时,思绪奔涌,注向笔端,觉得这篇策问至少要写五、六千字,若是这样,怕是没有时间誊真在正卷上,于是干脆撇开草卷,直接在正卷上答题,张原作文向来善于打腹稿,他写得不算很快,但只要写出来的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很少需要改,当然,这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殿试考卷并不要求一定要打草稿,而且允许有三次涂改——
张原并没有局限于救灾备荒这一个思路,他纵论晚明土地政策的弊端,写道:“——臣曾考嘉靖以来绍兴一府钱粮,嘉靖之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农,盖因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于农亩,无有他志,官府亦驱之就农,不加烦扰,故家家丰足,人乐于为农。而近六、七十年来,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迁业。昔日乡宦家人亦不甚多,今去农而为乡宦家人者,已十倍于前矣。昔日免徭役赋税之人有限,今去农而蚕食于官府者,五倍于前矣。昔日原少游手好闲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趋食者,又十之三、四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七、八分去农——”
张原分析造成百姓不愿种田的原因,一是江南地主把农田兼并去栽种一些产值高的农作物,如种棉、种果树,就是不愿种稻、种麦,民逐利如水向下,这在丰年时无可厚非,但一旦遭受大面积的自然灾害,粮食短缺就会极其严重;二是沉重的赋税和徭役导致自耕农大量破产,役一著肩,家便立倾,一家倾而一家继,一家继而一家又倾,辗转数年,邑中家境殷实之农无完家矣;三是土地兼并,赋税转嫁,官田价轻,民田价重,贫民利价之重,伪以官为民;富者利粮之轻,甘受其伪而不疑,久之,民田多归于豪右,官田多留于贫穷,乡间富户,田连阡陌,饥饿之民,皆其佃户——
要改革晚明的土地政策,庞大的皇室宗藩势力是怎么也避不开的,张原着重写了宗藩禄米及占田这一众所周知的弊症,提出朝廷授以固定田额,给以世守,将军以下各以次受地,自为永业而息之,以此来限制宗藩无休止的占田——
张原提出的问题相当尖锐,但解决问题的办法却相对温和,对豪强势力的权益只是加以限制,而不是剥夺,张原也知道这种隔靴搔痒的改良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但这也是不得已,他不能把自己置于那些既得利益集团的对立面,他是改良,而不是完全打破现行制度重来,士绅集团也有很多有眼光的愿意改良的有识之士,比如叶向高、徐光启、高攀龙、刘宗周等等,都有奏疏谈及这方面的问题,只是张原看问题更全面一些,有理智的士绅也都知道利益分配要保持一种相对的平衡,倾斜、侵占过甚会导致农民阶层大量破产、崩溃,对士绅的利益也会有很大的影响,就比如这次山东六郡的民变,抢劫富室杀死官绅的比比皆是,熟读经史的士绅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保持社会各阶层稳定是最重要的,否则象秦、汉、晋、唐、宋、元这些朝代更迭时农民动乱的巨大破坏力,首当其害的就是富庶的士绅地主阶层,这在四百年后也是如此——
所以必须在天灾**中给老百姓找一条活路,否则大家都没活路,既得利益集团并非铁板一块,有危机感的、认识到弊症希望改良的人也很多,张原要争取的就是这一部分人,这是殿试策文,必将传扬天下,他必须亮明自己观点,措词可以温和,但立场要站稳,他不是两面三刀的投机者,必须有面对责难和阻力的勇气——
针对近年来的气候寒冷和天灾频繁,张原提出了三百年一轮的“冰河说”,说气候偏冷、干旱还要持续三、四十年,此后几年的陕西、河南、山东甚至京畿都会有持续的大面积的旱灾,至于“冰河说”的理论依据,可以从历代史书的天文志、五行志去查找,也可从西洋人的《三千年气候变迁图说》、《冰河灾异志》等书籍中得到印证,至于官员们找不到这两本书,那不关张原的事,谁让他们孤陋寡闻呢,苏轼敢在殿试中杜撰尧与皋陶的故事,连主考官欧阳修都被蒙住,他张原杜撰两本西洋书籍有何不可?
既然提出了“冰河说”,就应该要有应对之策,于是兴修水利、推广耐旱的农作物自然而然就提出来了,《泰西水法》里的龙尾车、玉衡车、恒升车和修建水库的方法,以及甘薯、土豆、玉米这些耐干旱的农作物,这些虽然不能根本改变晚明农民的生存现状,但可以缓解、可以让农民灾年不至于饿死,中国的农民最是善良,只要有一口饭吃,就不会想到抗争,即便是后来张献忠、李自成的流民大军,为首作乱的也都是马贼、逃兵、乡村无赖,真正走投无路的农民都是被裹挟的,为了是混一口饭吃——
张原在策文最后部分提出了自己关于救荒赈灾的见解,那就是官府赈灾与民间救荒结合,富民对其佃户有救助的责任,对于协助官府赈灾的民间富户要请敕奖谕,授予的官职也应受到社会尊重,自古救荒无善政,到了这一步,都不会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寅吃卯粮,关键是要前面做好,增加储蓄,提高百姓应对饥荒的能力——
在策文结尾处,张原写道:“——昔时苏轼对宋仁宗言‘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如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如泰山’,当此国家多事之秋,臣愿圣上莫视臣言如鸿毛,臣俯拾刍荛,上尘天听,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
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搓手,这才觉得天色已经暗下来,一包宫饼是何时放在案边的也不知道,转头四望,大殿上空空荡荡,其他考生都已考毕出场,只剩他一个人,其余读卷官、执事官默默在殿边遥看着他——
张原站起身收拾考篮,高高瘦瘦的吴道南缓步走过来,离他十步远站定,不能走得太近,否则会有监试官说他看张原的考卷好通关节,吴道南微笑道:“张原,再有半刻时天就黑下来了,那你可要被强行扶出了。”
张原躬身道:“学生对策写得入神,不知不觉就已日暮。”自己翻了翻十二张正卷,竟然差半张就全写满了,每张卷子八百二十字,他这篇殿试策文就是将近一万字,从上午巳时初刻开始笔不停书,一直写到黄昏酉时初,足足四个时辰,万言书啊!
受卷官工部王主事来收张原的卷子,“咦”了一声,问:“张原,你没写草卷?”皇极殿上的读卷官、执事官都认得张原,这个张原素有捷才之名,今日殿试却又是最后一个交卷,实在引人注目——
张原道:“回大人的话,晚生怕来不及誊真,直接就写在正卷上了。”
王主事看了看,又是“咦”的一声,十二张卷子几乎全部写满,大明朝开科取士两百多年来没有比这更长的策论了吧,这还用弥封吗,读卷官们都知道最长的那篇就是张原的——
张原将那包宫饼也放进考篮,独自一人出皇极门、午门、端门和承天门,暮色下,金水桥头,张联芳、张岱,还有文震孟、黄宗羲等八位翰社考生都在等着他,让他心头一暖,快步走过去,张联芳笑问:“介子,今日你怎么最后一个交卷了?”
黄宗羲知道廷试策很对张原的路子,张原定是写得兴发了,说道:“张社首今日是大发宏议了,写了几张卷子?”
张原道:“十二张卷子快写满了,大约近万字。”
众人皆惊。
张联芳皱眉道:“写得多、写得深刻未必是好事,皇帝喜听谀词,就连言官指摘时弊言词激烈一些都有可能被责罚——”,张联芳是相当圆滑的人,不管对错,先立于不败之地再考虑其他,明哲保身嘛。
张原道:“没考虑那么多了,策文所写也是我以后为官为政的根本,至于皇帝肯不肯察纳,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众翰社考生不知张原的万言策论究竟写了些什么,但敢于在殿试直抒己见、针砭时弊,这种勇气就是值得敬佩的,众人一道出千步廊,他们的仆从都在大明门外等着,商周祚在马车里等着妹婿张原,马车边站着的是穆真真和武陵——
今日殿试比较辛苦,各自回去休息,翰社诸人相约明日中午在大隆福寺附近的酒楼聚会,终于考完了,传胪大典要等三日后,这两天可以好好轻松一下。
张原坐上马车,商周祚问了他殿试的情况,听说张原写了万言策文,微笑道:“介子总有惊人之举啊。”
回到东四牌楼,商周祚见张原把宫饼拿出来给景兰、景徽还有穆真真、芳华几人分食,这才知道张原一天没吃东西,水也没喝一口,赶紧让厨下上酒饭,张原笑道:“考试的日子我只想食八宝粥,待我自己去煮。”
张原煮了一大钵八宝粥,景徽也过来与张原一起食粥,非常快活,张原也是分外轻松,用了四年时间,他把遥遥漫长的科举之路走完了。
……
三月十五日的文华殿,灯火彻夜通明,受卷官王主事将收上来的三百四十八份考卷交给弥封官,弥封官盖上弥封关防印送掌卷官,殿试墨卷不须誊录成朱卷,直接送到东阁读卷官处,以方从哲、吴道南为首的十四位读卷官的每个人都要在两天时间里把这三百四十八份考卷看一遍并写上简短评语,以分等级名次,还要盖上每个读卷官的印鉴,阅卷任务颇为繁重,要夜以继日,东阁有卧榻可供读卷官休息,只不许回家——
首辅方从哲特意找出那份万言书要先睹为快,叹道:“若这三百多位考生个个都上万言书,那这两日两夜我辈寝食俱废也读不完啊。”
礼部尚书刘楚先笑道:“还好还好,只此一位,大多数考生只千余言。”
众读卷官都知道这份考卷是张原的,相顾微笑。
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三百七十五章 状元与榜眼
笑语片刻,东阁中逐渐安静下来,宫城春夜寂寂,案头香茶袅袅,十四位读卷官开始转桌阅卷,所谓转桌,就是一份考卷从首席读卷官开始评阅,盖上一至五等标识和读卷官印鉴,然后转给下一位读卷官评阅,一份卷子十四位读卷官都要评阅并加盖等级标识,最后加以总核,四、五等标识多的必列于三甲。
张原的万言廷策有得看一阵,方从哲坐在圈椅上微微向后仰着头看卷,起先脸上还带着笑意,渐渐的笑容敛去,神情严肃起来,单这一份卷子就看了将近半个时辰,看完后凝思片刻,盖上等级标识和自己的印鉴,转给次辅吴道南——吴道南见方从哲给了张原二等,不动声色阅卷,其他读卷官早就开始评阅另外的考卷,不可能这么傻等着,半个时辰后,吴道南读罢了张原的廷试策,只觉心潮起伏,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呢,晋主伐吴,利获二陆,丙辰科能取中张原这样的才俊,就好比西晋权臣张华说晋武帝司马炎伐吴,最大的收获却是得到了陆机、陆云这两位才士——礼部尚书刘楚先接过吴道南转来的张原考卷,见两位阁老一个评为二等一个评为一等,这都是很高的评价,两位阁老的评卷意见肯定会影响到其他读卷官,就看是评一等的多还是评二等的多了,一等的多就能进一甲前三,二等的多也能列为二甲前茅——文华殿静谧安详,殿角两只镀金双鹤口吐异香,在阅卷的摩挲声中,时光慢慢流逝。
……东阁里的读卷官闭门阅卷,京城里的那些会试榜上有名的士子已经开始纵酒狂欢,且不管殿试名次如何,不管传胪大典尚未参加,这进士是跑不了啦,人生得意须尽欢,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但也有乐极生悲的,今科中式年龄最大的士子名叫张绍简,虚岁六十五,白须飘飘,也跟着一帮同年踏青游玩,老夫聊发少年狂,不慎跌足,似乎摔断了大腿骨,这下子麻烦了,后天的传胪盛典他还怎么参加呢?
十六日中午张原与另九位中式的翰社同仁在大隆福寺附近的祥福酒楼聚会,十人按年龄排序依次是文震孟、孙际可、黄尊素、夏启昌、许观吉、阮大铖、倪元璐、洪承畴、张岱、张原,众人举杯言欢,相约不忘翰社宗旨,匡扶济世,展生平之志,留青史美名——……三月十七日午后,东阁的十四名阅卷官把三百四十八份考卷全部评阅完毕,最后由两位阁老总核等级,申时初刻,三甲、二甲名次都已排定,而一甲三人的名次将由皇帝钦定,张原的那份万言廷策就在一甲三份考卷当中,内阁首辅方从哲把张原定在二等就是不想让张原进一甲,方从哲对张原提出的三百年一轮的“冰河说”颇感忧虑,认为这与北宋时王安石变法时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有相似之处,无视天灾对世人的警示和告诫作用,容易助长君主的骄奢yin逸,但总核十四位读卷官评定的标识,张原以八个一等、六个二等堪堪排在了第三,对此结果方从哲也无可奈何,他也承认,张原的廷策实在是出色——按祖制,读卷官阅卷完毕后要到皇帝前叩头跪候,由内阁大学士将一甲三名的试卷读给皇帝听,然后皇帝提笔钦定状元、榜眼和探花,但方才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已经传皇帝口谕,不见诸位读卷官,只把一甲三名试卷送呈御览即可,近十年来,不要说一般外臣,就是阁臣也已很难见到皇帝的面,次辅吴道南去年八月到任,按惯例皇帝是要召见勉励的,但至今未曾召见——卢受与司礼监的另两个太监就在东阁外等着,接到一甲的三份答卷,即刻赶往乾清宫弘德殿,体躯肥胖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头戴红缨玉簪乌纱帽,身穿玄色镶青绣龙袍,靠坐在龙交椅上,左脚踏在一个方木墩上,一个宫人跪在方木墩边给皇帝揉脚——“万岁爷,读卷官选定的一甲三人的卷子已经送到,奴婢何时读给万岁爷听?”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跪禀道。
五十四岁的万历皇帝脸色白苍白并且有些浮肿,显得那张脸又白又宽,说道:“先把一甲三人的名字报上来。”卢受道:“万岁爷,按规矩是要先定了名次再拆号——”
“规矩,规矩,整日都是规矩”
万历皇帝突然就发起怒来:“难道朕也会弄出科举舞弊案吗,天下士人谁不是朕的臣子”
“是是是,奴婢这就拆号。”
卢受吓了一跳,赶紧拆封,然后道:“万岁爷,这一甲三人分别是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文震孟、浙江省嘉兴府嘉善县钱士升、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张原。”
“哦,张原也进一甲了,这人果然有才学,真金不怕火炼啊,就先念他的殿试对策吧,看看他对救灾备荒有什么好法子。”
万历皇帝稍稍挪了挪御臀,让自己靠坐得更舒服一些,准备听策文。
卢受翻了翻试卷,吃惊道:“万岁爷,张原的卷子满满写了十二张,怕有万余字。”
“写这么长”万历皇帝也有些惊讶,沉吟道:“念吧。”
卢受开始清嗓子,喉咙里有痰啊,万历皇帝不耐烦了,说道:“换个人念吧,卢受你老了啊,这万言策你若念下来,只怕要人搀你回司礼监了。”
“万岁爷怜惜奴婢。”卢受尴尬地笑,让身后的秉笔太监上前读张原的这篇策论。
那秉笔太监声音不轻不重,官话纯正,念道:“臣对臣闻:古昔帝王之治,不外乎养民也……”
万历皇帝眯着眼睛听,听到“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这些话,不免龙颜不悦,不过这些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言官们的奏疏比这激烈的多得是,就连骂他酒色财气、荒yin无道的都有,所以倒也不至于发怒,继续听下去——土地兼并、豪强不法、宗藩占田、天灾**,这些尖锐问题一一提出,万历皇帝的脸色愈发不豫,但张原不是光提出问题一味的指责,都有相应的解决问题的策略,这让万历皇帝暗暗点头,他虽处深宫之中,但外臣的重要奏疏他都是看过或者听过的,也知大明天下并非尧舜治下那么美好,弊端实在不少——待听到张原提出的“冰河说”,万历皇帝身子不由得坐正了一些,示意秉笔太监暂不要读,对卢受等人道:“这个张原是有见识的,可笑外廷那些腐儒,把灾异全怪到朕头上,一有天灾就上疏要朕俾加修省,认为是朕失德导致天灾,真是岂有此理”万历十三年京畿旱灾,万历皇帝还从宫城步行十多里到天坛祭天祈雨,很是虔诚,但现在,他已不再相信那一套,他的内心充满了挫败和失望,谁能相信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会是这种心态呢。
卢受顺着皇帝的意思说道:“荀子曾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尧时还有十年洪水呢,这才有大禹治水,天灾是有定数的,怎么能怨得了万岁爷。”
万历皇帝心情好了许多,让太监继续往下读,张原这篇策论虽然洋洋万言,但没有空洞的套话,言辞恳切,分析透彻,忠君报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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