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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第1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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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发表独特见解、表达自已思想的舞台,要宣扬标新立异的思想尽可以在场外、在其他场合,在这里,只需要作出能通关的八股文即可,晚明人性发扬,很多才智之士反感传统儒学,拒绝被洗脑,所以往往在场屋作文时才华横溢不可遏止,纵横挥洒,尽情发挥,当然有高中的,而且往往名次居前,就象徐光启那样,但大多是困于场屋,好比徐文长,好比文震孟,好比冯梦龙——而张原,并非被传统儒学洗脑洗得没有自己的思想了,他是进得去又能出得来的,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通过乡试。
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三百二十四章 宜冠本房
会稽糯米、闽东银耳、岭南赤豆、阳平胡桃、辽东松子、北京板栗、金陵小枣、湘湖莲子,再放少许金华红糖,煮出来的八宝粥看着五色鲜艳,嗅着清香诱人,吃起来香腻可口,八宝粥就是腊八粥,有益气养神之功效,比什么阁老饼有营养得多,原料事先准备好,放在瓦钵里慢慢煮就是了,也不用费工夫照料,实为场屋考生最佳食物——张原作好第一篇八股文后,喝了一小碗烫烫的八宝粥,身子暖暖的,搓了搓手,便开始作第二篇,第二篇是孟子题“舜发于畎”,这题目他以前作过,还曾结集交由杨石香刊印过,在松江卖得极好,这时本可以照录,但想想还是另作,破题曰“身困而后兴,古之人可历考也。”四平八稳,中规中矩,这第二篇不需要太惊艳,要的是雍容大气,承题曰“夫舜说诸人,其遇于世何如也?而皆由穷困显,即不得志,庸何伤?……”
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不须半个时辰,第二篇八股文写成,放下笔,又去号房檐下的瓦钵里盛一小碗八宝粥慢慢喝着,一边构思第三篇——就这样,写一篇八股文,喝一小碗八宝粥,八宝粥温在泥炉上,一时也不会冷,待那泥炉里的炭火渐次燃尽、成灰、冷却,八宝粥喝完,张原的七篇八股文也作好了,这时才是未时三刻,阳光从云隙照下,在号舍前的窄巷投下明亮光影,很快就又暗淡隐去,依旧是阴阴的天气——张原起身如厕,见祁虎子正伏案奋笔疾书,头也不抬,这“屎号”还好,臭味不大。
回到号房,张原开始仔细检查草卷,御名、庙讳这些绝不能出现在文章里,还有,每篇八股文的起、结字眼不能相同,也不能被墨污了卷纸,否则就是违式,会被贴到至公堂墙壁上,那就没有录取的希望了,张原当然不能让这样低级的错误阻了自己的前程,一个字一个字检查一遍无误后,浓浓的磨了一砚墨,开始在正卷上誊真,端端正正的小楷,笔笔精神,用了一个半时辰将七篇制艺近三千字誊真完毕,最后才在卷头写上姓名、年甲、籍贯、三代、本经,这样,张原乙卯浙江乡试首场七艺完成了。
已经是申末酉初时分,江南金秋八月,又逢阴雨天,这时天色就开始暗下来了,低矮逼仄的号房就更昏暗得快,这样的天气对考生很不利,暮色比晴朗日提前早了两刻时降临,科场规定,天黑前没誊真好正卷的,会给三支小蜡烛,大约可支持一个半小时,三支蜡烛燃尽,还没写完的,会由号军强行扭送出号,美其名曰“扶出”——张原算文才敏捷,时间扣得很紧的了,也才赶在天黑前完成,可知会有多少考生被“扶出”——张原收拾了考篮,那泥炉就留在号房角落里,后面还要考两场呢。
监视张原的那个号军惊喜道:“相公就考好了,相公是龙字号第一个交卷的。”
张原朝那号军一点头:“辛苦了。”提着考篮出了龙字号舍,送到监试厅东边的受卷处,有受卷官负责收卷,边上就是弥封官,立即给张原的考卷糊名、编号,这些弥封好的考卷,将根据本经序列分送至誊录官处,那里有上千名誊录人员,都是临时招募来的各州县的书吏和科考在三、四等没资格参加乡试的生员,这些人要将这考生的墨卷用朱笔誊录一遍,经校对后依旧编号,这重新誊录的朱卷才是送到各房供考官审阅的,为的是防备考官认笔迹通关节,防范不可谓不严,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科场舞弊依然不能杜绝,“一朝平步上青天”就是作弊之一法——交卷的人不少,也无人注意张原,张原交卷后就往龙门方向走去,日色已暮,张原从一排排号舍边走过,见有些号房有烛光透出,还有一个多小时,未完就要缴卷扶出,可知有多么紧张,而在张原,此时的心里却是一片轻松,首场七艺完成了,不敢说超水平发挥,但体现了自己的学力——张原这时有闲心打量这杭州贡院了,这贡院三年才有这么一次考试盛会,平时封锁无人走动,蓬蒿满地,乡试前两个月才进行大清扫,也不可能清扫得那么干净,号舍的墙边屋角,常见一丛丛的野草,靠外墙一溜偏僻处就更荒芜了,张原走过至公堂时,突然看到一条似豺似狸的小兽从墙边蹿过,快如电闪,倏忽不见——张原停了一下脚步,心道:“狐狸精吗,报恩还是报仇?”笑了笑,大步出了虞门,陡觉眼前光线骤然一亮,无数高高低低的长柄灯笼举着,仿佛坠入了灯海,不禁眯起眼睛,耳边便听到穆真真快活的叫声:“少爷,少爷,你考出来了——”,随即是武陵的叫声,还有茗烟,茗烟急问:“介子少爷,我家宗子少爷呢”再就是祁虎子的家仆、周墨农的书僮、王炳麟的家仆,纷纷围上来问讯——考篮一轻,被人接过,是穆真真,见张原眯着眼,忙问:“少爷怎么了,很累吗?”
张原展颜一笑:“不累,就是光线刺目。”对祁虎子等人的僮仆道:“再等一会,他们也都快出来了。”
话音未落,祁彪佳提着考篮出来了,见到张原,喜道:“我交卷时看介子兄的号房空了,介子兄作文得意否?”
张原笑道:“尚可,虎子首艺如何破题的?”
祁彪佳道:“我破的是‘人与言亦通乎天,君子所必畏也’,介子兄呢?”
张原说了,两个人热烈讨论各自的七艺,说话间,张岱出来了,加入讨论,随后,黄尊素出来了,倪元璐出来了,王炳麟出来了,周墨农最后出来了,抱怨道:“这天黑得早,我都用掉了两根蜡烛了,好险。”
七人一路谈笑风生,回到河湾船上,三条船上的船娘早已合伙为相公们烧了一席好菜,好酒佳肴,张原七人都饿得狠了,大块朵颐后各自洗浴休息不提。
第二场在八月十二日,有两天的休息,张原怕人打扰,与大兄和倪元璐的三条船溯流回到钱塘江畔,在那里待了两天,十一日傍晚驶回原处,次日凌晨再入科场,这次搜检没首场那么严格,不用解发、不用脱袜了,第二场要作论一篇、判词五道、诏、诰或表选作一道,这个很难拟题,抄袭不易,所以搜检也就不用那么严格——张原第二场考试依旧顺利,只是去如厕时觉得臭味浓郁了,这两天天晴,气温上升,首场的便溺又未清理,“屎号”的威力终于显露了,从一号号房前走过时,张原看到祁虎子用两个纸团塞住鼻孔,不禁失笑,心道:“这倒是好法子。”
这日傍晚交卷时,张原听到有书吏说寒字号房死了一个考生,那考生六十多岁了,伏案写着写着突然就趴在案板上不动了,号军起先没注意,以为这老秀才写累了要休息一下,但过了好一会没见动静,进房一看,脉搏、呼吸都没有了,已经死透了,身子都摆不直,考试期间,从号舍到龙门重重封锁,龙门不到申时末放炮是绝不能打开的,只好在内墙这边用木板做个跷跷板,将死尸放在跷跷板一端,这端用力猛压,跷跷板另一陡地弹起,死尸就飞出高墙,外边自有收尸人——近万名考生,年近古稀的都有,考试又紧张,猝死个把实在不稀奇,张原一边往外走,一边摇着头,为这科举真是举国若狂啊,绵延四百年,愈演愈烈,不为求知证道,只为功名利禄,心道:“我也是,我就是要通过科举来当官——”
……
考完第二场,那第一场的七篇制艺就已经分送到各房,这朱卷上印有誊录生、对读生的姓名,这是实名负责制,考生的墨卷则存于外帘——《易》、《书》、《诗》、《礼》、《春秋》、分房阅卷,《易》五房、《诗》五房,因为经《易》和《诗》为本经的考生最多,《书》三房,《礼》和《春秋》各一房,八月十二日下午,张原的首场七篇朱卷就送到了《春秋》房,房官是常熟知县杨涟,阅卷官有嘉兴府学王教授、衢州州学陈学正和余姚县学顾教谕,房官杨涟告诫三位学官要认真阅卷,不得只看破题就草率下评语,七篇制艺必得逐句圈点一过才行,以免屈抑了人才——三位学官暗暗叫苦,《春秋》只安排了一房,偏偏今年本经《春秋》的考生还不少,有七百多人,每人七篇,总计不下一百二十万字,要他们逐字看下来,眼睛都要看瞎掉,不过呢,学官一向清苦,入帘充当考官每日有好酒好菜供应,所以还有些兴头,那就认真点吧——张原交卷早,编号却靠后,当顾教谕读到这篇破题为“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的首艺时,大为赞赏,逐句圈点,批曰:“认理精确,敷词纯雅,平正中有人难及之处,宜冠本房。”遂推荐给房官杨涟。
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三百二十五章 巧遇
八月十四日午后,乙卯浙江乡试“春秋经”房官杨涟在审阅三位阅卷官送来的首场荐卷,照例是先扫一眼卷末学官的批语,再开始阅卷,当看到余姚顾教谕“宜冠本房”的批语,杨涟心里哂道:“卷还未阅完,就荐头名卷来,这岂不是草率。”但当他看完这篇首艺,神色凝重起来,一口气将后面六篇看完,拍案道:“妙极,满纸正气,朗朗轩轩,宗《春秋》者固多忠义之士也。”
杨涟本经也是《春秋》,所以才会临时调拨来充任“春秋经”房官,读《春秋》者,讲究的就是明三王之道、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用四个字概括就是“是非分明”,杨涟就是这么一个人,这时看到顾教谕推荐上来的这七篇纯正大气、辨理精确的制艺,尤其是那四篇春秋题制艺,让他慨然兴叹,大感吾道不孤,即召顾教谕来问第二场的判词、诏、表送来了没有?顾教谕说刚送到,杨涟便让顾教谕找出与“宜冠本房卷”同一编号的第二场考卷出来,看了之后,即道:“这第三场都可不看了,此人就是《春秋》房之冠。”
顾教谕大喜,若副主考和主考没有异议,那此卷的考生就将是春秋经魁,这考卷是他顾教谕推荐上来的,虽然阅卷官没地位,不象房官和主考官那样可以认门生,但总归是他的荣耀——杨涟让顾教谕把这份第二场的考卷也评了,然后他也在后面写了几句评语,与第一场的七篇用纸袋收在一起,在纸袋上写上“头名卷”三字,放在一边——顾教谕小心翼翼问:“杨县尊既如此看重这份考卷,为何不荐往副主考处?”
杨涟微微一笑,说道:“这是压卷之作,宜放在最后,而且待三场考毕,再荐头名卷出房才显慎重。”
顾教谕唯唯称是,退到邻室继续阅卷。
……
张原自不知他的房官会是大名鼎鼎的杨涟,他现在是排除一切杂念,全身心投入考试,八月十五第三场,依然是三更搜检入场,小睡片刻,天明考题下来就开始作文,三篇策论,分别就经学、史事、时事向考生发问,首策问八卦起源,张原开篇道:“圣人之作经也,不遗乎教,而未尝倚于数。儒者之说经也,贵依乎理,而不可鉴乎理。盖天下之数莫非理也,天下之理莫非天也,圣人默契乎天,自能明天下之道……”
洋洋洒洒,一篇千余字的策论一气呵成,这策论才是真正展现学识的时候,很多考生平日只读八股,其余一无所知,策论只是胡说,但因为科场只重视首艺七篇,阅卷官看了百万字考卷后,早已头晕目眩,第三场的策问基本不怎么看,但在张原,他要善始善终,他也有精神把四篇策论作得精详畅达——暮色初下,张原交卷往龙门方向行去,终于考完了,他已竭尽心力,至于结果如何暂且抛在一边,今天是中秋节呢,回船上过节去,要一醉方休,走过明远楼时,见楼上张灯结彩,酒香飘溢,考官们也准备在明远楼上饮酒赏月赋诗呢——一出龙门,穆真真小跑着迎过来,喜孜孜道:“少爷,终于考完了。”一面接过张原手里的考篮。
张原笑道:“是啊,终于考完了,无所事事了。”
张岱的侍婢素芝上前向张原施礼,张原有些奇怪素芝怎么也来了,素芝是小脚,走不得远路,前两场都在船上等着——在龙门前广场稍等了一会,张岱、祁彪佳等人陆续出来了,都是一身轻松、兴致勃勃的样子,张岱是最会玩的,提议去西湖上饮酒庆中秋,众人皆热烈响应,从初九到十五,心弦紧绷,吃不好、睡不好,现在是该尽情玩乐一下了,且喜今日天气晴朗,十五的圆月已经钱塘江那边升起来了——祁彪佳道:“待小弟回船上沐浴更衣——”他在“屎号”考了三场,自惭形秽。
张岱一把拉住祁彪佳道:“一起去一起去,别耽搁,待你回船沐浴再来那天都亮了。”
从杭州贡院到西湖断桥约四、五里路,来福去雇来几顶轿子,张原愿意步行,于是乘轿的乘轿、步行的步行,说说笑笑,出杭城西门往西湖北岸的断桥行去,一路但听得鼓铙箫管不绝,清歌曼唱盈耳,来到断桥外,只见游人如织,湖上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这些楼船画舫大都只在临岸游荡,赏天上月和水中月,看湖岸风景和纷乱游人——岸上闲人酒醉饭饱,三五成群,唱无腔曲,看到楼船露台上有名娃闺秀环坐就挤到岸边看,这些人不是赏月,主要是看人——这时约莫是酉末戌初时分,断桥一带人挤人、篙击篙、舟触舟,轿夫车夫,列俟岸上,又有皂隶喝道,军士擎燎,很多人嚷着要雇船游湖,可都这时候了哪里还雇得到船,倪元璐道:“可惜,只好在湖岸边走走了。”
张岱笑道:“随我来。”领着众人绕湖往岳王坟方向行了一程,到玉莲亭下,高柳长堤,楼船鳞集,玉莲亭又叫缆舟亭,游湖者都从这里买舫入湖,此时灯火通明,喧嚣如市,然而泊在岸边的楼船虽多,都各有主——张岱含着笑,领着众人又走了数十丈路,湖水一角,僻处城阿,这里已经是冷冷清清没有游人了,却有一条画舫悄悄泊在岸边,舫首两盏灯笼衬着幽暗的湖水寂寂晕红,那船家在船头望见张岱一行,立即起身招呼道:“张相公来了。”很快,舫上又有四盏灯笼点亮,顿时光照数丈,湖水幽碧荡漾——倪元璐喜道:“宗子早就备好游船了啊,难怪这般笃定。”
张岱得意道:“未雨绸缪,若等三场考毕出来再找船,那只能看着别人画船笙歌的快活,我辈在岸边徒唤奈何了。”
健仆能柱突然从舱室里走上舫头,憨笑道:“宗子少爷考了二场出来就让我能柱来湖上雇船了,专等相公们来。”
众人皆喜,纷纷上船,穆真真扶着素芝也上船来——张原心道:“大兄真有闲心,科考那么紧张,他倒还想到中秋夜要游湖,这份从容闲适也算难得,这才是骨子里纨绔玩家啊。”说道:“咦,这船家眼熟——”
画舫上的船家听到了,叉手笑道:“两位张相公,上回湖心亭看雪也是小人的船啊。”
张原笑道:“好极,老主顾了。”
这小画舫约四丈长,张原七位秀才连同婢仆十几人坐在里面绰绰有余,一张八仙桌,圈椅环绕,桌上酒食瓜果早已准备着,都极精美,果子有南闽福桔、塘栖蜜橘、萧山方柿,还有葡萄、板栗,西瓜自然也少不了的,中秋西瓜会嘛,酒有苏州三白酒、绍兴荳酒、扬州雪酒,各一瓮,下酒菜有带骨鲍螺、鱼脯、黄雀、莼菜、韭芽、河蟹、瓦楞蚶……张岱道:“今夜不许谈场屋中事,违者罚酒。”
周墨农道:“宗子说得是,这时再想到那些八股文章就想吐。”
那船家凑趣道:“几位相公此番定然高中,以后就是府尊、县尊,不用再读书了。”
众人无不大笑。
画舫悠悠划向湖中,随处可见往来的游船,但闻笙歌合奏,竹肉相发,朗朗月色下,沿湖大片大片的青黄的荷叶犹有清香——画舫绕孤山之西,从西泠桥下过时,张岱吟道:“数声渔笛知何处,疑在西泠第一桥——”指着西泠桥对张原道:“介子,去年王修微在断桥搭船,是在这西泠桥上的岸吧,燕客还上岸追,却跌了一跤,哈哈。”
张原微笑,回想那次断桥偶遇,修微布袍竹杖,月下如仙,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啊,修微在青浦还好吧,也真难为她学那龙门账——一边的穆真真突然“咦”了一声,伏在画舫栏杆上朝西泠桥边凝望——张原看时,见一艘精致的船舫,一个靓妆丽人立在船头,岸上几个男子正从踏板上船,这西湖船舫上的名妓妖姬,常常载书画茶酒,客人一到,载之而去,烟波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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