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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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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萼笑道:“下雨算得了什么,要下雪,介子跪在雪地上苦苦哀求,跪上个一天半天的,就是神仙都要收下你。”
张母吕氏笑了,却道:“若那启东先生真这般难讲话,我儿也不必苦苦哀求,山阴县这么大,就没有其他明师了吗?”
张母吕氏只是一个慈母,并没有多么高超的识见,她不想让儿子受委屈吃苦头,什么孟母三迁、岳母刺字,那是传说,而她只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而已。
张萼对刘宗周全无好感,赞道:“五伯母说得对极了,明师多得是,何必非要向刘启东那穷酸求教。”
张原道:“孩儿晓得,死乞白赖苦求没有用的,孩儿会让启东先生明白,孩儿值得他教。”
张原带着小奚奴武陵与张萼三人一道正待出门,却见县署的两个差役登门了,其中一个就是那日廨舍晚宴后奉侯县令之命送张原回家的那个刘差役,两位公差今日上门是送银子来的,张大春侵吞的三年租银已经追讨回来,一百五十两,一分不少。
张萼大大咧咧道:“才一百五十两,你们当差的从中私吞了不少吧。”
纨绔恶少张萼在山阴是无人不识,身高体壮、络腮短须的刘差役只有叫屈道:“三公子,小人哪敢啊,当日结案明明白白是一百五十两——介子少爷,小人没说错吧?”心道:“若换个其他人家,怎么也得从中捞个三、五十两,可张原是县尊看重的人,又是张汝霖的族孙,真是一分也不敢动,白白跑腿受累却还要遭盘问,真是没天理。”
张原道:“没错,是一百五十两,多谢两位公差——”猛然想起一事,问:“张大春请秀才姚复写状纸诉讼,付了二十两定银,这个讨回来没有,在这一百五十两银子当中了吗?”
刘差役脸现尴尬之色,说道:“介子少爷,只要一百五十两银子一分没少,其他的事少爷就不必多操心了吧。”
这么说姚秀才的二十两银子显然是没讨回来,而是从张大春那里多追讨了二十两,张大春不值得同情,但姚秀才更是可恨,怂恿张大春诬告家主,非但没受到惩处,收的讼银竟也不交还,真是岂有此理!
张原心里清楚姚秀才要把持讼状就定然要与县署的吏典衙役勾结,所以这些差役不去追讨姚秀才只威逼张大春,说道:“两位公差辛苦了,在下本想给几两银子请两位喝茶,既然姚复的银子没追讨回来,那就请两位公差再辛苦一下,讨回来的二十两银子就算是我送给两位公差的辛苦钱。”
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姚秀才平日打点这些公差肯定没有这么多,张原诱之以利,不怕刘差役不与姚复翻脸。
刘差役点头哈腰道:“是是是,一定追讨,多谢介子少爷。”
张原见刘差役口气有些敷衍,难道是畏惧那讼棍姚复,便又道:“县尊说过,要革去姚复的生员功名,两位公差不必忌惮他。”
张萼火爆脾气,叫道:“姚讼棍敢状告我张家人,不行,现在就去讨回银子来,刘差役,前面带路。”
膀大腰圆的刘差役那张黑脸显出极为难的样子,作揖道:“不瞒两位公子,小人的确不敢追讨姚秀才的银子,若哪一日真把他生员功名给革了,那时小人再为介子少爷去追讨他的银子。”
张萼勃然大怒,叫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张原却是眉头微皱,姚复不过是一个秀才,若说是举人话刘差役这般怕他还说得过去,举人是可以当官的,示意张萼不要发火,问:“刘公差,你的意思是说县尊大人革不掉姚复的功名?”
刘差役心道:“这个张原心思实在机敏,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赶紧摇头道:“小人可不敢说这样的话——”声音往下一压:“不过小人听说姚秀才的堂兄是个京官,好象是吏科给事中,三年前回乡一趟,连布政司的大老爷都敬他,日日请酒。”言下之意很清楚了,连浙江布政使都敬畏姚复的堂兄,侯县令还敢动姚复?
六科给事中是七品言官,明代言官品秩虽然不高,但权力很大,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这些言官固然有很多直言敢谏的,但贪赃枉法、公报私仇的也很不少。
张原点头道:“果然是有后台的,不然山阴县生员有多少,姚复如何把持得了诉讼。”
一边的张萼道:“大父正是被言官弹劾才辞的官,难怪姚讼棍如此嚣张,我不信就治不了那姚讼棍。”
刘差役取出一纸公文道:“介子少爷没其他吩咐的话,请在这里画个押,表示银两足额收迄,小人好回衙结案。”
张原画了押,命武陵封二两银子送给刘差役二人喝酒,两个差役连称不敢。
张萼嚷道:“姚讼棍的银子讨不回来,还送他们银子做什么,一分都没有!”
张原道:“这是两码事,姚复的事不能怪刘公差他们——两位尽管收下,日后若真革了姚复的功名,那时还得两位出力追讨。”
刘差役推托不得,只好拜谢收下,出了张家的竹篱门,对同伴道:“这位介子少爷不但聪明,而且稳重,还很会做人,小小年纪,了不起。”
同伴道:“姚铁嘴得罪了张家人,只怕不会有好结果。”
刘差役道:“我等听差办事的下人,见风使舵就是,不过这张家介子少爷日后定然有大出息,不是张三公子那草包能比的,那草包就知道叫嚷——”
厅上的张萼果然还在那叫嚷,说咽不下这口气,要带几个仆人打上门去。
张原道“三兄,这事不要鲁莽,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叔祖定要责罚我们,姚复现在有功名在身,不好轻易动他。”
张萼瞪起眼睛道:“那就这样算了,不行,绝对不行!”
张原道:“当然不行,姚复一定要整治,我自有办法,走着瞧。”
张萼顿时转怒为喜,问道:“介子有何妙计,快说快说。”
张原道:“不急,我们先去大善寺——啊呀,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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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三十七章 二顾茅庐
七月下旬的天气依然炎热,但这雨一落下来就有凉风随至,一阵秋雨一阵凉啊。
张原见这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着,看来是有得下一阵子了,不想再拖,与张萼几个打着伞去大善寺。
从张原家到大善寺大约五里路,除了一段青石板路,其他都是沙土路,雨才下不久,土路还没开始泥泞,就怕回来时路滑不好走,张萼和张原穿的白皮靴,武陵他们则是草鞋,张原是自己打伞,张萼呢,只顾走路,那个健仆伸长手臂为他打伞,自己只戴个竹笠遮雨。
张萼问道:“介子,你说咱们该怎么整治那姚讼棍?”
张原道:“姚讼棍生员功名未革,不好堂而皇之整治他,得用奇兵,先打听一下姚讼棍有什么癖好,还有他以前做过的恶事、得罪过的人,只要是关于他的事,了解得越多越好。”
张萼心领神会道:“明白了,这叫知彼知己,然后呢?”
张原笑道:“先了解了,才有然后。”
张萼道:“好,这事交给我了,我让下人们去打听。”想起另一事,说道:“那望远镜我已命人送到杭州去修理,杭州能工巧匠多——介子,我送你的眼镜呢?”
张原道:“在小武的搭兜里。”
张萼道:“怎么不戴上,也让那刘宗周瞧个新鲜。”
张原道:“那我给你戴,你戴上眼镜启东先生就认不出你了,你就与我一起拜在他门下。”
张萼笑道:“难道要被他赶两次吗,那眼镜我也戴不得,一戴就头晕眼花。”
……
一路说话,早到了大善寺,下雨天这寺前广场就冷清了许多,摊贩少,香客也少,张原游目四望,没看到那个背竹篓卖橘子的堕民少女,想着应该抽个时间去三埭街看看她,那些喇唬一旦放出来只怕还会去找她麻烦的。
几个人绕到寺后,张萼指着那一排茅屋道:“就是那里,你自己去吧,不然那穷酸看到你与我一道,只怕立即赶你走。”
张原道:“咦,还真是这里,我前日来就没看到有人。”
武陵道:“少爷,那边门现在也还是关的。”
张萼的小厮福儿先跑过去看,觑着门缝一间间看,跑回来说:“公子,没看到有人,五间房子都没人。”
张原怅然道:“莫非启东先生的学馆搬走了?”
张萼道:“难说,或许那穷酸收不到学生,只好离开了。”
张原道:“问问寺里的和尚就知道了。”与张萼绕回前殿,正遇那日在后山见过的那个中年僧人,这僧人在大善寺看来是颇有地位的——
“大师父,请问一下,后边设馆的启东先生哪里去了?”张原恭恭敬敬问讯。
那中年僧人也认出了张原,合什道:“阿弥陀佛,刘檀越逢单日授课,双日休息,今日是七月二十四,刘檀越一早外出访友了。”
张原心道:“我前天来也是双日,难怪不见人。”说道:“谢过大师父,那我明日再来。”
张萼道:“搞得象刘备三顾茅庐似的,你当他是诸葛亮哪,依我说就另找明师去,八股文写得好的人有的是,刘启东不过是有点虚名而已。”
中年僧人也认得张萼,张汝霖的孙子嘛,就是前些日让刘檀越赶走的那个学生。
张原道:“不管启东先生肯不肯收我,总要见上一见,明日我自来,不需三兄相陪了。”合什向那中年僧人告辞,忽问:“大师父,前日在后山骚扰的那三个喇唬,送到官府如何发落了?”
中年僧人摇头道:“还能如何发落,这些喇唬很有些门道,当日就放出来了,小寺以后还少不了要受他们骚扰。”
张原一惊,前天就放出来了,喇唬们只怕已经找去三埭街了,得立即赶去那边看看,便道:“三兄,我们走吧,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
张萼也一脸肃然地向那中年僧人告辞,说道:“祝大师父早日得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然后笑嘻嘻转身就走,走出大殿就哈哈大笑。
张原知道“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意指无上智慧和圆满,凡人哪能证无上智慧和圆满呢,若证得圆满就该去西方极乐世界了吧,中年僧人没理睬张萼的祝福,显然还不想往生极乐。
出了大善寺山门,雨暂时停了,灰暗的云层压得很低,很快还会有大雨。
张萼问:“介子,你有什么急事?”
张原道:“我去三埭街有点事,三兄要不要一起去?”
张萼奇道:“怪哉,你去那堕民区有什么事,找娼妓的话也不去那里啊,嘿嘿,改日我领你去一个好去处,包管你象梦里当驸马那般快活。”
以前的那个张原如果一直跟张萼这家伙混下去,估计也会是吃喝嫖赌的败家子,而且还比不得张萼有那么多家当好败——
张原道:“你不去,那我自去了——小武,走。”与小奚奴武陵挟着伞向城北行去。
张萼却又跟了上来,说道:“这下雨天的左右无事,就跟你去一趟吧,喂,介子,去三埭街到底何事?”
张原道:“寻找一个堕民女孩子,前日我在寺后见她被三个喇唬欺负,就帮了她一下,没想到那三个喇唬就被放出来了。”
张萼“哦”的一声,问:“那堕民女子很美?”不等张原答话,他自己就笑道:“定然是个美人,若是个老妇,那你肯定懒得管。”
遇到这么个族兄真是无奈,张原道:“若是老妇,我也管,老妇回家会领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出来。”
张萼大笑,连声道:“介子介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善谑,笑死我了。”
雨又落下来了,比先前大得多,张原青衫下摆溅了无数小泥点,白皮靴也进水了,好在这种天气淋湿了也无所谓,不至于着凉。
几个人从止水巷溪石铺成的街道上走过时,小奚奴武陵突然靠近张原道:“少爷看到没有,左边,门前有个泥炉的,靠在门边的那个就是马婆婆,到过我们家的。”
张原一听是给他说过媒的马老婆子,便转头去看,他以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时见这马老婆子五十多岁的样子,满脸皱纹,黄牙外露,见张原看过来,便微微侧着脸,斜瞅着这冒雨而行的青衫少年,眼睛陡然睁大,想必是认出张原了——
张原加快脚步,一直走到止水巷口才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马老婆子冒雨站在巷道上,身边还有一个看似年轻的女孩子,马老婆子朝他指指点点,应该是与那女孩子说他什么事——
“那女孩子是谁,牛姑娘?”
张原笑了笑,出了止水巷。
三埭街就在止水巷北,有三条小街,组成“∩”形,约有四、五百户人家,还没到三埭街口,就看到污水横流,道路也坑坑洼洼,两排破烂的矮房子向街道纵深一间挨一间伸展开去。
张萼止步道:“介子,我不进去了,你自己进去找人吧,我在这里喝茶等你。”对那个给他打伞的健仆道:“能旺,你跟介子去,护着他点。”
止水巷口有一茶楼,张萼带着小厮福儿进到茶楼,从窗口望见张原和小武、能旺三个人打着伞走进了那残破不堪的三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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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三十八章 蓬门美玉
张原撑着油纸伞在前,小心翼翼找着落脚处,三埭街没有排水的阴沟,一遇下雨天,街面就积水,铺街的溪石高低不平,张原就找那些露在积水上面的街石落脚,街石长年累月被践踏得光溜溜的,这就要小心打滑——
走这样的路,一趟两趟或许还觉得挺有趣,可居住在这里的堕民每日进进出出,显然不会觉得有趣,但他们也习惯了,没什么抱怨的,日子艰难也要挨蹭着过下去。
堕民们很勤劳,这下雨天在家里也不闲着,张原一路慢慢走进去,听到弹棉花的“嘣嘣”声,看到父子二人坐在门边扎那烧给死者用的纸房子、嗅到熬饴糖的焦甜香味,忽然听到胡琴悠扬而又凄切的声音,板鼓的声音也点进来了,还有唢呐、三弦——
“少爷,这些堕民还快活得很哪,吹拉弹唱的,我听说可餐班的那个弹三弦的瞽师也是这三埭街的人。”
小奚奴武陵觉得这里很热闹。
张原知道这是堕民中的乐户在练曲,这应该就是绍兴戏越剧的前身吧,越剧就是绍兴堕民发展起来的。
一个穿着黑色比甲的妇人立在屋檐下抬头看着天,似乎是想出门,张原近前作了揖,问道:“请问一下,常在大善寺前卖橘的那位小姑娘是住在这边吗,那姑娘头发有些发黄,年龄不大,个子与我差不多。”
这少爷模样的人竟向她作揖,这让那妇人有些惊惶失措,没听明白张原说什么,张原就又重复了一遍,妇人方道:“不知少爷问的是不是真真,真真前些天是在大善寺卖橘子?”
张原道:“那个真真会武艺吗?”
妇人道:“这个贱妇就不知道了,不过真真的爹爹似乎会武艺,这里的人都管他叫黄须力士。”
张原心道:“黄须?那肯定就是了,那堕民少女被喇唬欺负只敢逃跑不敢还手,可见平时也很少展露身手,嗯,真真,这名不错,梦里真真语真幻——”
问明了真真家的位置,张原谢了那妇人,与武陵、能柱继续往堕民巷深处走去。
那妇人看着张原三人走远,这才撑了一把破伞往巷口走去,还没到巷口,迎面四个汉子大步过来了,戴着宽竹笠,脚下是草鞋,一人劈面喝问:“兀那贱妇,前些天在大善寺卖橘子的那个小贱人是不是住在这街上?”
这堕民妇人赶紧退让在一边,问道:“是真真吗?”
“什么真真假假。”那汉子瞪眼道:“我问的是卖橘子的小贱人,你不知道吗?”
那妇人见这四个汉子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敢多说话:“贱妇不知,几位老爷问别人吧。”
那汉子“哼”了一声,与三个同伴大步走过,踩踏起的污水溅湿了妇人的比甲,妇人心道:“这伙人就是找真真的吧,真真犯什么事了?不过先前那个斯文多礼的少爷应该不是来找真真麻烦的——”
……
张原依那妇人指点,找到一家门前竖着一架竹轿的人家,窄窄的木门紧闭着,张原收起伞,过去敲门,只敲了两声就听到屋里有人问:“谁人?”
这正是那个堕民少女的声音,张原先前的担心放下了,喇唬们应该还没来滋扰,应道:“是我,张介子。”
那堕民少女当然不知道张介子是谁,只是听声音有些耳熟,“吱呀”一声开了门,看到立在矮檐下的张原,她那双黑里透着蓝的眸子霎时瞪大,很吃惊的样子,赶紧低头福了福,问:“这位少爷,有什么事吗,那日真是多谢了。”抬起头来时,谦卑的神态中隐含戒备和倔强,她不清楚张原找到这里做什么,这几天她都在提防着喇唬,虽知张原与那些喇唬不是一路人,但还是感到紧张。
张原还没答话,就听得里屋有个男子问道:“真真,是谁人?”
名叫真真的堕民少女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道:“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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