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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重游-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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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时髦的和旧派人的言谈中都听到了一些恭维话,“如果你要我猜的话,”我无意中听到,“我再也想不到是赖德画的。那些画非常雄浑,非常热情。”
他们全都认为自己发现了什么新的东西。在我出国前不久,就在这几间展览室里我的最后一次画展上情形却不是这样。那时出现了一种明显的厌倦迹象。随后就不怎么谈论我而是热烈的谈论起画中的房屋以及房主的轶事来。我回忆起来,还是那个女人,刚才对我的绘画的雄浑和热情大加称赞,过去却曾站在我的一幅呕心沥血画成的油画面前,在我身边说:“画得多么不费力啊。”
我回忆到那次展览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就是在画展的那个星期我侦察到我妻子的奸情。当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女主人,而且我听到她说:“不论什么时候,如今我一看到什么可爱的东西——比如说一座建筑啦或是一幅风景啦——我心里就想:‘这是查尔斯画的。’我看任何东西都是通过他的眼睛来看的。对于我来说,他就是英格兰。”
我听见她说这番话;这是她说惯了的话,在我们整个婚后生活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我对她的话已经无动于衷了。可是这一天,在这家画廊里,我无动于衷地听她说着,突然意识到,她再也无力伤害我了;我是个自由的人了;由于她短时的偷偷摸摸有失检点的行为,她使我获得了解放。而我那绿帽子的双角使我成了森林之王。
这一天结束时我的妻子说:“亲爱的,我得走了。展览非常成功,不是吗?我会想出什么话回家告诉他们的,不过我希望情形不曾变成这个样子。”
“这么说她知道了,”我想,“她很机灵。从吃午饭的时候她开始警觉起来,并且嗅出气味。”
我让她离开这地方,而且我正要跟着她出去的时候——几个展室里几乎没有人了——这时我听到在旋转栅门那儿有一个多年没有听到的嗓音,是一种令人难忘的自己学来的结巴声音,一种尖声的抗议。
“不,我没有带请帖。而且我甚至不知道是否收到过。我没有参加过那次盛大的集会;我并不是企图硬和西莉娅小姐交朋友;我不想让自己的照片登在《闲话报》上;我不是来展览自己的;我是来看绘画的。大概你还不知道这儿有个绘画展出吧。我个人凑巧对这位艺术家有些兴趣——如果对你来说有任何意义的话。”
“安东尼,”我说,“请进啊。”
“我亲爱的,这儿有一位丑——丑——丑婆娘,她以为我是没——没——没有请帖硬要来的呢。我昨天刚到伦敦,吃午饭的时候凑巧听说你正在举办画展,一听这话,我当然性急地冲到这个神殿来表示敬意。我变样了没有?你还认得出我吗?画在什么地方?让我向你解释解释。”
安东尼·布兰奇和我上次见到他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和我最初看到他时都没有什么改变。他正掠过展室,走到那张最醒目的油画面前——这是一张丛林风景画——停了片刻,他扬着头,活像一只机警的小猎狗,然后问道:“亲爱的查尔斯,你在什么地方发现这片繁盛葱茏的草木的?是在特——特——特伦特,要不然是在德——德——德灵的温室的旮旯里发现的吧?那位讨人喜欢的高利贷者竟培育出这些蕨类植物让你来享乐?”
接着他又浏览了两间展室;有一两次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要不然就保持沉默。当他走到画室尽头,他比以前更深长地叹了口气,说:“可是这些画让我看出,亲爱的,你陶醉在恋爱中啦。这就是一切,或者差不多是一切,是不是?”
“我的画坏到这种程度?”
安东尼把声音放低成一种尖锐的耳语声:“亲爱的,让我们别在这些善良而又平凡的人们面前揭露你的小小的欺骗行为吧”——他怀着鬼胎向最后几个观众扫了一眼——“让我们不要败坏他们天真的乐趣吧。我们,也就是你和我都知道,这完全是一堆糟——糟——糟糕透顶的破——破——破烂货,咱们走吧,免得我们惹恼了收藏家。我知道一家不正经的小酒吧,就在附近。我们还是去那地方,谈谈这一次被你征——征——征服的女人吧。”
要使我回忆往事,就需要这种来自过去的声音;在这乱哄哄的一整天里,那些一味恭维的话在我身上起的作用,就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上不断出现的广告牌一样,一公里接一公里,钉在白杨树上,指示行人去住某家新开的旅馆,因此当他把车开到了车路的尽头,身体僵直,满面灰尘,这时他到了目的地,似乎必然会把车开进那家旅馆的院子里,这个名字起初使他厌烦,接着使他愤怒,最后,这家旅馆的名字终于和他身上的疲劳不可分地联成了一体。
安东尼带着我走出画廊,走到一条小街,来到一家破烂的报刊经售店和一家破烂不堪的药店之间的一扇门前,上面用油漆写着:“蓝穴俱乐部。非会员免进。”
“可不大像你那种环境了,亲爱的,而是我的环境了,的确如此。话说回来,你已经在你那个环境里待了一整天了。”
他带我走下楼去,从散发着猫的气味的地方走到散发着杜松子酒和烟蒂气味,还有收音机声音的地方。
“是屋顶爵士乐队演奏期间一个脏老头给了我这个地址的。我很感激他。我离开英国那么久了,像这种可人心意的小酒吧变化真快。昨天晚上我头一次光临这个地方,就已经颇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了。晚上好,西里尔。”
“哟,托尼,又回来啦?”柜台后面的一个青年说道。
“我们要喝几杯,挑个角落坐坐。你该还记得,亲爱的,在这儿你可够显眼和不正常的,请允许我冒昧地说,正如我在布——布——布拉特俱乐部那样。”
房间里四壁涂了蓝色颜料;地板上铺着蓝色油布。天花板上墙壁杂乱无章地贴着银色和金色的鱼形花纸;五六个小伙子一边饮酒,一边赌着“吃角子老虎”;一个衣冠整洁,但显得酗酒过度的上了岁数的人看样子像是主事的;水果胶姆糖出售机那儿围着几个人在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这时那群青年中有一个人到我们跟前说:“你的这位朋友愿意跳伦巴舞吗?”
“不跳,汤姆,他不愿跳,我也不愿给你酒喝了;无论如何,现在还不给。这是个不要脸的家伙,一个十足的骗人钱财的小白脸,亲爱的。”
“喂,”我说道,并且装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其实在这个贼窝里我是绝对不感到轻松的,“这些年来你干了些什么?”
“亲爱的,我们到这儿来要谈的是你干了些什么。我一直注意着你呢,亲爱的。我可是个讲义气的老伙计,一直密切注意看你呢。”在他讲话的时候,那个柜台,那个酒吧间的招待员,那种蓝色的柳条家具,那架赌博机器,那架留声机,那在漆布上跳舞的一对青年,那些围着自动售货机器叽叽喳喳的年轻人,那个坐在我们对面角落里穿着紫纹笔挺衣服喝着酒的老头,总之整个这个死气沉沉鬼影憧憧的下流地方,似乎都已经隐去,我仿佛回到了牛津,从罗斯金的哥特式建筑的一扇窗户眺望着基督教会学院的草地。“我看过你的第一次画展,”安东尼说,“我觉得这个画展——很迷人。有张画是马奇梅因公馆的内部,英国味很足,非常准确,可是十分美妙。‘查尔斯已经干出点事来了,’我说,‘不是他要做的一切也不是他能做的一切,但是做了一些成绩。’
“亲爱的,即使在当时我还有点不解。我觉得你的绘画中多少有点绅士派头。谅必你会说我并不是英国人,我真不能理解这种想受‘良好教养’的热衷。对我来说,英国人的势利眼甚至比英国人的道德观更可怕。但是我还是说了,‘查尔斯已经搞了些美的东西。下回他会干些什么呢?’
“我看到的你的下一件东西是漂亮极了的一巨册——《乡村和外省建筑》,是这么个名字吧?的确是一巨册,亲爱的,我在里面发现什么呢?又是魅力。‘不十分对我的胃口,’我想,‘这些也太富于英国风味了。’我喜欢有味儿的东西,你知道,我可不喜欢什么雪松和树阴啦,什么黄瓜三明治啦,银质奶油杯啦,也不喜欢穿着英格兰姑娘打网球时穿的那种服装的英国姑娘——我喜欢的不是这些,也不喜欢简·奥斯汀,米——米——米特福德小姐。跟你坦白地说了吧,亲爱的查尔斯,我对你感到失望。‘我是一个血统不纯的老德——德——德戈,’我说,‘而查尔斯呢——我指的是你的艺术,亲爱的——却是一位穿着绣花细纱衣服的教长的女儿。’
“想想今天我午餐时的惊讶吧。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你。我的女主人是我母亲的一位朋友,一位施托伊弗桑特·奥格兰德夫人;也是你的一位朋友,亲爱的。那么一个老顽固!完全不是我想象的和你来往的人。但是,他们全都看过你的展览,他们谈论的也全是你,说你是怎么逃掉啦,亲爱的,逃到热带地区去,又是怎么成了一位高更,一位兰波,如此等等。你可以想象我这颗衰老的心是怎么怦怦乱跳的吧。
“‘可怜的西莉娅,’他们说,‘她毕竟为赖德做了事。’‘他的一切都归功于她,这太糟了。’‘竟然和朱莉娅在一起,’他们说,‘在她在美国表现得那样之后。’‘正当她要回到雷克斯那里去的时候。’
“‘可是绘画怎么样呢,’我说,‘还是跟我谈谈那些画吧。’
“‘噢,那些画啊,’他们说,‘这些画可是不同凡响。’什么‘跟他以往的画完全两样’啦,什么‘很有力量’啦,‘十分野蛮’啦,‘我简直认为这些画完全不健康,’施托伊弗桑特·奥格兰德这么说。
“亲爱的,我在椅子上几乎都坐不住啦。我真想冲出屋子,跳上一辆出租汽车,说:‘把我拉到查尔斯的不健康的画展去。’我到了那儿,可是午饭后的画廊挤满了一大堆荒唐的女人,戴着鬼知道是什么样的帽子。我先歇息了一下——我就在这儿休息,和西里尔,汤姆,还有一些漂亮的小家伙们一起在这儿休息。后来我在不合时宜的五点钟又回转去,那个轰动劲儿,亲爱的;可是我发现了什么呢?我发现,亲爱的,一场调皮透顶、十分成功的恶作剧。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亲爱的塞巴斯蒂安,当时他非常喜欢戴假颊须。又是一种魅力,我亲爱的,是那种简单的、奶油般的、英国式的魅力,装得神气活现。”
“你说得太对了。”我说。
“亲爱的,当然我是对的。多少年以前我就说对了——说起来我很高兴,比我们俩显出的年纪都要久——当时我警告过你。我那次带你出去吃晚餐,我警告你要提防魅力。我明确而详尽地警告过你要提防弗莱特家的人。魅力是一种损害伟大英格兰的疾病。这种疾病在潮湿的英伦三岛之外是不存在的。凡是让它碰上的,都得被玷污扼杀。它扼杀爱情;扼杀艺术;我很担心,亲爱的查尔斯,它也把你扼杀了。”
那个叫做汤姆的青年又走近我们。“别戏弄人,托尼,给我买杯酒吧。”我想起来我还要上火车,就丢下安东尼和他纠缠去了。
当我站在靠着餐车的月台上的时候,我看到我的行李和朱莉娅的行李正从眼前经过,朱莉娅那个一脸愠怒的女仆大摇大摆地在搬运工旁边走着。朱莉娅在快要关上车厢门的时候才到,她不慌不忙地在我前边就了座。我的这张桌子是两个人用的。这趟列车十分方便;晚餐前半小时开车,晚餐后半小时到达;后来,我们没有照当年马奇梅因夫人在世时的规矩换乘支线火车,而是在联轨车站我们会合到一起。火车开出帕丁顿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灯火辉煌的城市先让位于灯火零落的郊区,以后又让位于黑沉沉的田野。
“我们好像好多天没见了。”我说。
“才六个小时;昨天一整天我们都在一起。你看起来疲倦得很。”
“这是一天的噩梦——观众啦,批评家啦,克拉伦斯公爵夫妇啦,又是马戈特家的午餐会,最后以在一家搞同性恋的酒吧间里让我的画受了半小时合理的责骂才算完事……我觉得西莉娅知道咱们的事了。”
“噢,她总有一天得知道的。”
“而且好像大家都知道了。我那位搞同性恋的朋友到伦敦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已经听说了。”
“他们都该死。”
“雷克斯怎么样?”
“雷克斯根本就不算什么,”朱莉娅说,“他简直就不存在。”
火车加快速度,冲过黑暗,这时桌子上的刀叉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玻璃杯里杜松子酒和苦艾酒形成的小圆圈,拉长成椭圆,又缩成圆形,随着车厢的晃动,酒凑到唇边,又流回去,没有洒溅出来。我把这一天抛到脑后。朱莉娅把帽子摘下来,丢到了她头顶上的架子上,然后又抖了抖她那黑夜般漆黑的头发,轻松地叹了口气——这叹息适合在枕边,在将熄灭的炉火旁,在可以看到星星的和光秃秃的树林发出飒飒声的卧室的敞开的窗边听到。
“查尔斯,要你回来可真妙极了;就像往日一样了。”
“就像往日一样?”我想。
雷克斯刚刚四十出头,就已经变得笨重讨厌了;他的加拿大口音已经没有了,反而有了他所有的朋友共有的沙哑的大嗓门,好像为了让观众听到他们的声音而不停地大声嘶叫,好像青春一去不复返,没有时间等待说话的机会,也没有时间去倾听,没有时间去回答;只有哈哈一笑的时间——笑声沙哑而沉闷,表达出卑鄙的好意来。
挂毯大厅里有五六个朋友:政客们;都是四十刚出头的年轻的保守党人,头发稀疏,患高血压病;一位从煤矿来的社会主义者,他已经掌握住他们那种发音清晰的语言,他嘴唇上的雪茄烟都嚼成碎末,在往酒杯里倒酒的时候他的手发抖;一位比其余人岁数都大的金融家,从人家对待他的态度来看,可以猜出他比别人有钱;一位害着相思病的专栏作家,他一个人默默无言,阴沉地死死盯住在座的唯一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大家管她叫“格里泽尔”,这是个老练的放荡女人,大家在心里都有点怕她。
他们,包括格里泽尔在内,都怕朱莉娅。她冲他们打了声招呼,道歉说她没有在这儿欢迎他们,彬彬有礼的样子使他们一时都说不出话来;然后她过来和我坐在壁炉旁边,轰轰的谈话声又一次爆发,在我们耳边轰鸣。
“当然啦,他可以娶她,第二天就使她成为王后。”
“我们在十月会有机会。我们为什么不把意大利舰队打发到属于一国或多国的海底去呢?我们为什么不把斯培西亚炸成一片火海呢?我们为什么不在潘特莱里亚岛登陆呢?”
“佛朗哥不过是个德国间谍,他们试图让他上台,好准备建立轰炸法国的空军基地。不管怎样,已经摊牌了。”
“这将使英国的君主制比都铎王朝以来的任何时期都更强大。人民是拥护它的。”
“新闻界是拥护它的。”
“我是拥护它的。”
“除了几个没结婚的老处女,无论如何,谁还会操心离婚不离婚呢?”
“如果他还要和那帮老家伙摊牌的话,那他们就会消失得像……像……”
“我们为什么不封锁运河呢?我们为什么不轰炸罗马呢?”
“可没有那个必要。只消一次强硬的照会……”
“只消一次强硬的演说。”
“一次摊牌。”
“无论如何,佛朗哥会很快回到摩洛哥的。我今天看到查普刚从巴塞罗那回来……”
“查普是刚从贝尔维迪尔堡回来的……”
“查普刚从威尼斯宫回来……”
“我们的全部要求就是摊牌。”
“和鲍德温摊牌。”
“和希特勒摊牌。”
“和那帮歹徒摊牌。”
“……但愿我能看到我的祖国,克莱夫和纳尔逊的土地……”
“……我的霍金斯和德雷克的祖国。”
“……我的帕麦斯顿的祖国……”
“请你别这样做好吗?”格里泽尔对那个专栏作家说,他一直颇为伤感地想要拧她的手腕,“我不喜欢这样。”
“我也不知道哪种东西更可怕,”我说,“是西莉娅的策略和时装呢,还是雷克斯的政治和金钱。”
“干吗为他们操心?”
“噢,亲爱的,为什么爱情竟使我仇恨起世界来?应该具有一种完全相反的效果。我觉得好像整个人类,还有上帝都在阴谋暗算我们。”
“他们正在暗算,正在暗算。”
“尽管他们暗算,我们还是得到了幸福;此时此地我们拥有幸福;他们无法伤害我们,对吗?”
“今天晚上不会,现在不会。”
“有多少个夜晚不会伤害我们呢?”
第三章
“你还记得吗,”朱莉娅在一个静谧的散发着橙花香味的夜晚说,“还记得那次暴风雨吗?”
“青铜大门乒乒乓乓地响。”
“玻璃纸包的玫瑰花。”
“举办那次聚会,后来再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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