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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毛泽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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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死神复活(3)
冬去春来。 毛泽东在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亚当·斯密的《原富》、孟德斯鸠的《法意》、卢梭的《民约论》、赫胥黎的《天演论》、约翰·穆勒的《穆勒名学》、斯宾塞的《群学肄言》……以及俄、美、英、法等国的历史、地理书籍和古代希腊、罗马的文艺作品里,有滋有味、痛快淋漓地游弋了整整半年的光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潜移默化中,他着实体察到了知识与人生的升华。 诚如毛泽东所自述的: “这样度过的半年时间,我认为对我极有价值。” 当然此时此际,毛泽东伫立在大厅内的《世界坤舆图》跟前,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学生涯的终结会不期而至的。 他细细端详着图中的大世界,心里升腾起一个业已涌动了多时的声音:“我们中国,何时能少几个慈禧、李鸿章、袁世凯,多几个达尔文、华盛顿、拿破仑……那就好啦!” 毛泽东的自述: “这时候我一文不名,除非我进学校,否则我家里拒绝供养我。……此时,我严肃地考虑了我的‘职业’,我几乎定下来,教书于我最适宜。”1913年10月,毛泽东考取了第四师范。翌年的2月,第四师范并入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一师的校舍,人称“洋楼”。四周是院墙,大门外一条大马路,好几条岔道就从大马路延伸开去。学校后面有座玲珑的小山,叫妙高峰。长沙城就位于学校右侧,左侧是一溜五百来级石阶,直通该路。再稍往前就是湘江。 开学典礼这一天,新同学们在大礼堂入口处所见到的一块横匾颇有点与众不一: 智德军美 ——蔡元培 兴许是“缘分”不浅,毛泽东一眼就认出了台上的徐特立先生。而徐特立的第一句话,就把学生,乃至台上的领导镇住了:“如今,中国出了个袁世凯!” 沙哑,带着悲愤的声音破空而出,似与蔡公的题辞相照应。 “此公拥兵为王,逼清王朝退位,迫孙中山下野,为了剪除异己,又不惜刺杀农林总长宋教仁!” 全场哗然! 毛泽东明澈的双眸里溢泻出难抑的惊忿。 方维夏 正首的校长诚惶诚恐了,一面跟邻座的学监暗递眼色,一面悄声制止:“徐先生,你言过了!”校长叫孔昭绶。 “校长,国难当头,人人忧心如焚哇。”学监悄声搪塞住校长。他戴着黑框圆镜,瓜子脸,溢泻出清纯的书卷之气。他便是方维夏,时年35,教育家。南昌起义后,曾任二十三军党代表。在国民党第五次“围剿”中,重组红四团,于1935年夏不幸因叛徒出卖而被诱杀于湖南桂东小水山桃树窝。 方维夏见徐特立负气坐下,自己便缓缓立起道:“现在请杨……” 尚未请出讲演人,一个高年级学生已一挺而起,恰是萧子升。他习惯地一捋西发,高挺的鼻子一耸道:“我拥护二次革命!” 方维夏点着头,示意他坐下,萧子升却依然禁不住慷慨陈词:“我辈莘莘学子,责无旁贷,自当起而响应,推倒袁世凯!” 像是回应,一声突发的枪响,霎时将会场镇住。众目惊顾—— 但见一位未足三十,戎装笔挺的军官,汹汹然而至,手里的枪口还冒着青烟,身后紧随着一列执枪警卫。 “谁在狂论大总统?!” 此人系北洋军汤芗铭部旅长李佑文,后来又转投赵恒惕省长。1922年初,杀害湖南工运领袖黄爱、庞人铨的,正是此人。 萧子升已悄然落座。会场里人人目瞪口呆。 孔昭绶校长连连欠身致意:“这位长官是哪部分的?本处是学校,非……” “本人是北洋军汤芗铭部旅长,奉汤都督之命,进驻你校。” 全场大愕! “二次革命?哈哈哈!”李佑文一脸傲气,俯瞰着礼堂里的全体师生,警告着,“谭延滚蛋了,革过袁大总统命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全场死寂! 杨昌济徐特立头一斜,立身欲起,被方维夏紧紧拽住。 毛泽东的双眸里掠出鄙夷的光波。 “谁是杨昌济先生?”李佑文口气和缓少许,询问着。 “我是。” 站起一位天庭开阔,双眼微陷,皮肤黧黑的谦谦君子。他正是杨昌济,字华生,号怀中,时年43。著名伦理学家、哲学家、教育家,后来做了毛泽东的岳父。 李佑文从兜里掏出一份挺括的函件道:“汤都督专程嘱小弟奉上,请过目。” 杨昌济莫名其妙,接手拆阅了,大是不解:“邀我出任教育司长?” 一句询问,顿令全场惊讶,又不乏躁动! “教育司长?!” “正是。”李佑文显出几分恭敬与热忱。 孔昭绶校长转忧为喜,连连提醒:“前番谭延请兄出山,兄不从;这次为自己、也为学校,再不要回绝了。” 杨昌济沉吟少许,看定送函人,不热不冷地进而一问:“我和汤都督素昧平生,他何以……” “哈哈,先生留学英国时,汤都督也同在那里,还听过先生的‘伦理’课呐!” “喔?”杨昌济淡淡一笑,依旧心静如水地回应,“请转告都督,本人无意官场,恕难从命。”  
第三章:死神复活(4)
全场再度惊讶,多半人显出不解,而毛泽东、萧子升一些同学倒流露出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师长的意外与敬重。 台上的徐特立与方维夏几位同仁暗下交换着眼色,透出理解与赞可。 倒是李佑文料所不及,顿生出愠恼:“你——杨昌济!” ——这是毛泽东见到杨昌济的第一面,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是在上课的教室里。 杨昌济那只黧黑清瘦的手,在黑板上爽然写出—— 自避桃源称太古 欲栽大木拄长天 “若问我杨某平生的志向,这便是。”杨昌济情出于衷,但了无激昂之色,只是静静谧谧地一指黑板上的心迹。 “桃源虽好,毕竟难栽‘大木’;中国,现在急需拄天的‘大木’。” 毛泽东心潮一荡,骤然起立道:“杨先生!”感奋之下,深深鞠躬。 罗学瓒、周世钊、彭道良……一个个同学不约而同地站起,心热眼湿:“杨先生!” 窗外不晓何时挤满了各班同学,他们也一样地情不自禁! 无怪乎毛泽东在回忆一师生活时,会慨然自述: “……对我印象最深的教员是杨昌济,一位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他的生活,后来和我有了很密切的关系。他教授伦理学,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一个有高尚道德的人。他很坚定地信仰他的伦理学,努力灌输一种做公正的、道德的、正义而有益于社会的人的志愿给他的学生们。”引自李锐所著的《毛泽东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动》。李佑文回到都督府,便将杨昌济的“不识抬举”,向顶头上司汤芗铭作了禀报,很替主公不平。 汤芗铭却置之一笑,略无芥蒂:“中国的文人学士,可敬在清高,可悲也在清高。” 这位都督全无军阀模样,反倒还文文气气的,脸上不时浮出一丝莫名的笑意,这与他那一身威武的海军戎装似乎大不相宜;只是其深藏的眸子里,不时会闪划出难以捉摸的微光。此人系北洋军阀海军次长汤芗铭,新任湖南都督。时年34。 “要不要……”李佑文习惯性地摸住手枪。 “不必。书生之见,谅无大浪。”汤芗铭正说着,一声“报告”,进来一位特缉队长,满脸得计地禀报:“一网就兜了两百来条‘鱼’,都是‘讨袁军’。怎么处置?” “一个不留。” “那……另外七十八个嫌疑犯?” “你看呢?”汤芗铭坐回案前,径自浏览起案卷,宛如不经意一般,双眸微一斜,寒光自出,“大总统有令,湖南、四川、广东,是国民党孙中山的发难地,不可手软。” 李佑文与队长立时领悟,挺身应命:“是!”趁着清明的曙色,毛泽东着一身淡灰褐色的“土地袍子”,还是蹬着那双洗得泛白的黑布鞋,寻觅到饮马塘“板仓杨寓”。 他见到一位清丽的小妹子在池塘边快手利脚地打水擦脸,便凑上几步问:“小妹子,请问杨昌济先生住在这里吧?” 小妹子旋过身,眼光一亮,打量着端端谨谨的来者,嘴里掠出一抹笑意,手一指道:“喏,挂着铜牌子那里。” “多谢了。”毛泽东顺势看去—— 一座泥屋,门墙上镶着“板仓杨寓”的铜牌。 毛泽东见门开着,便驻足轻唤:“杨先生。” 随声从堂屋里迎出一位妇人道:“哪一位呀?请进请进。”她叫向仲熙,杨昌济夫人,时年41。 “是师母吧?”毛泽东已然猜度出妇人的身份,应声进门。 堂屋里没有人。 杨夫人端上茶,歉意地解释着:“先生在练筋骨哩,你坐一歇。” “‘练筋骨’?” “老习惯,洗冷水澡。” “喔?冷水澡?!” 紧旁的侧屋内,杨昌济正闭目静坐在特制的大木盆里,冷水没颈。 “老头子,来学生了。”杨夫人轻敲着房门。 “喔。”杨昌济直身吁气,睁开眼皮。随即他套齐整了粗布浴衣,进到堂屋。 毛泽东连连立身行礼。 “润之哇,来,书房坐。” “嗯。先生冬天也用冷水洗吗?” 杨昌济平静地头一点。 毛泽东不无触动。至书房口,他驻足仰视门楣——“达化斋”。 达化斋里是一屋的书刊。中国线装书与西洋英文、德文等“洋装书”,加之日文书,可谓古今合璧,中西一炉。 杨昌济猜得学生眼中的疑问,便抽出一册线装书,解释道:“孔子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冷水浴,正可以练志、养志,尤其在天寒地冻的时候。” 杨夫人替毛泽东端过堂屋里的茶水。毛泽东起身欲谢,被先生止住:“不必拘礼。” “先生所说的‘志’?……” 杨开慧“志,即志向、意志。志向为先,意志便有目标,便有依托;人如果没有了意志,志向再好,再伟大,也只能是海市蜃楼——空的。” 毛泽东细细咀嚼着,大受启迪。 杨昌济闻得堂屋里有响动,一笑:“又一个‘冷水浴先生’回来了。”“霞。”他向门外轻轻一唤。 随声出现一位小姑娘,正是那位池塘边濯洗的妹子,手里拎着只小木桶,一身津湿,水珠还在嘀嗒着。玲珑的身,秀丽的脸,娴静中透出独有的心志。她便是杨开慧,字云锦,号霞,时年13。后来是中国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1930年11月14日被军阀何健杀害于长沙识字岭。  
第三章:死神复活(5)
“就是你?”毛泽东顿自一怔,“掉塘里了?” 杨开慧粲然一笑。 “这是毛先生。”杨昌济介绍着,又一指杨开慧,“小女开慧。” “毛先生。”还不待毛泽东起身招呼,杨开慧便先行施礼。 “不敢当。还是叫我毛润之的好。”毛泽东连连欠身回礼。 杨开慧欲叫而又觉着失礼,嫣然一笑,随即退出。 “她呀,怕是嫌澡盆太小,喜欢到大池塘里去洗。” “也跟先生一样,四季不断?” “嗯。” 毛泽东不由得暗下感佩。小小年纪,居然抗得住严寒酷暑?!是个有“志”的妹子哇。 小开慧当然不知道来客的“感佩”,换了一身素净的布衣布裤,就熟稔地接过母亲手里的扫帚帮起忙。“妈,我来。” “嗯。我去准备饭菜。”杨夫人疼爱地看一眼自己女儿,拐进厨房。 书斋里的一对师生,此刻谈兴正浓。 杨昌济巡指着翻开的英、德文书刊,剖析着国事:“孙中山先生创造民国,想借用欧美的总统、议会制,各设权限,相互制约,可惜没有成功。” “爹,又有客人来了。”杨开慧引领着一位学生进门。此生身材也算得颀长,长发中分,五官挺拔,看得出是个严谨的求学问道之人。 蔡和森来客叫蔡和森,字润寰,号泽鹰,又名蔡林彬。时年19。后为新民学会创建人之一,也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之一。1931年6月因叛徒出卖,在香港英租界被捕,引渡至广州后,被军阀陈济棠开膛杀害。 杨昌济欣然欠身引见道:“蔡和森,又名蔡林彬,高你一级。这是毛泽东,字润之。” 毛泽东与蔡和森四目相交,互相恭敬而愉悦地微微鞠躬致意。 此时的毛泽东自不会想到,他与蔡和森这一见面,从此就成了再也分不开的好同志、好朋友了,并且后来都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中国的大革命里去了! 杨开慧也给蔡和森端上热茶。 “霞,”杨昌济召过爱女,“我教书忙,以后你就多跟这两位大哥哥好好学。” 杨开慧秀脸浮红,快意地点下头:“嗯。” 蔡和森心有所系,急急相告:“城里到处在抓国民党,说是参加过‘讨袁军’的一个不放过,成批成批地枪杀。” 杨昌济大是意外:“会是这个留学英国的汤芗铭干的?” “既是袁世凯叫他督守湖南,他自然要报效主子。”毛泽东倒不觉得意外,“这个‘大总统’,还想干什么?!” “独裁。”杨昌济决然认定,“他是大清王朝熏陶出来的,不会允许孙中山搬来欧美的一套。” 开慧坐在门边的小竹椅上,听着、记着,忽闪着半懂不懂的目光。 “孙中山先生怎么会让权给他呢?”毛泽东满腔不平。 “是哇!……不该。”蔡和森沉吟道。 “照孙中山先生的学识、明悟,不会一点看不出袁世凯的居心来的,总是……无奈吧。”杨昌济估量着。 书房里顿时静默下来,溢洒着忧切的气氛。 远处城里,又是一阵枪响,随即伴以零星的枪声。 师生三人益发感觉到沉重的迫压。 厨房里切菜的杨夫人也不由得忧心忡忡地竖起耳朵来,低语道:“城里又怎么了?” “在杀人。”开慧悄然进来,往灶口里添柴烧火,目泄惊疑。 杨夫人执刀的手,不由得一记颤抖:“谁杀人?” “袁世凯。” “他……不是才当总统吗?” 达化斋里的师生也在思索这个大问题。 “你们这一辈,”杨昌济凝视着眼下这两个不可多得的学生,“不会安稳,少不了枪林弹雨,甚至血雨腥风。” 毛泽东与蔡和森聆听着,四目中折射出些许庄穆。只是一个幽深一些,一个热切一些。 “也好。佛教里有‘涅’,西方天主教里有‘炼狱’,意思相通:万死而后超生。中国的希望,大概也在于此!” 庄穆的眼光,顿时变得凝重而炽热。 “紧要的是,不可浮躁,不可逞匹夫之勇,要做‘潜在’的学问,用‘心’去准备。不然,袁世凯没倒、方世凯没倒,你们倒先‘圆寂’了。”杨昌济难得逗出个趣,自己却一点都不笑。 毛泽东与蔡和森悉心领受,相顾会心。 “爹,”开慧出现在门口,“吃饭了。” 毛泽东闻唤起身道:“杨先生,打搅了。” 蔡和森却懵懂了:“现在吃什么饭?” 杨昌济微微一笑:“我不吃早饭。你们来了,中饭提前,名曰‘早中饭’。请——” “先生,我们……” 毛泽东与蔡和森还想推辞,被杨昌济止住:“恭敬不如从命。” 杨夫人催客入座:“饭都盛了,请请。” 毛泽东与蔡和森遂入座,见筷子人各两双,再看先生一家,都一样,有些诧异。 杨昌济一笑,解释道:“一双是公筷,留洋养成的习惯。” 毛泽东与蔡和森这才恍悟。 “开智呢?”杨昌济问。 “哥到舅父家去了,晚上回来。”杨开慧回复着。 杨夫人招手相请:“来来,吃。”  
第三章:死神复活(6)
“为你俩相识,也为开慧——”杨昌济又将目光投落到爱女身上,“找到了小先生,请——”吃罢饭,毛泽东与蔡和森意犹未尽,情犹难舍,遂双双信步来到湘江边。 “才进一师,就遇上了徐特立先生,现在又有这么一位学通中西,识贯古今的杨先生,真是我们的‘造化’!”毛泽东幽默中仍透出不胜感慰,转瞬又肃然有加,“只是杨先生期望太重……” “是哇。”蔡和森也体察着负重,眼里燃出火花,“既生在乱世,也只有横下一条心啦!” 两人不期而然发现什么,便驻足抬目。 天色阴霾,江水如墨。 一叶打鱼的轻舟,在昏黑的浊浪里艰难地穿梭、颠簸着,蓦然间,掀起一簇逆浪,在相连波涛的鼓噪下,劈头压下,吞噬了轻舟。 蔡和森一声大嚷:“糟了!” 未几,轻舟披着一身碎浪,又猝然钻出;浊浪不甘,又群起扑压。 鼓噪的喧哗,声声震耳。 毛泽东不由得联想横生:“不斗则亡,事不由人。”他俩回到城里,真又目睹到了体察着的“扑压”—— 一班北洋军押解着一队“革命犯”。同时间,猛听得对过巷口里一阵砸桌破门的碎响,一个教员模样的“秀才”滚翻到街心,随即步出特缉队长,身后执枪的队员还抓着几个文弱教员。 毛泽东目光一颤,脑际即刻闪划出—— 清军统领黄忠浩率兵破门而入; 如鸡鸭般被驱赶的革命党人犯; …… 血腥的枪声,亡命的惨叫声。 脑际的清军渐变做眼门前的北洋军。 许是因为担心,毛泽东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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