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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第1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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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听到风司冥一句近乎粗暴的“别弹了”厉声喝来,钟无射直觉心惊欲碎。流泻如水的音乐戛然而止,骤然挑断的琴弦沾染上丝丝鲜红。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年轻亲王素来沉静平和的脸上是无意掩饰的不耐。眉头微微皱了一皱,风司冥随即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花窗,风雨之声顿时充满屋中。
在窗前凝立片刻,任凭风夹着雨丝袭上面孔,风司冥这才静静开口:“本王的情绪,难道就如此明显,这般需人抚慰么?”
听到年轻亲王似乎并无真正恼怒之意的低沉声音,又见他缓缓转过来的依旧沉静无波的面容,钟无射顿时一呆,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钟无射轻轻摇一摇头,起身将断了弦的马头琵琶搁到桌上,垂手立在桌边默默无语。
见她低头垂目默然不语,风司冥顿时皱起眉头。“抬起头来。”
听出他语声中奋力克制的烦躁,钟无射惊惶之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微微的惊奇。深吸一口气,随即抬起眼,静静望向这位十四岁便立下赫赫战功、争得“冥王”称号的皇子。
——是那双眼。
清澈,澄净,温和中透露出微微的冷,但那份近乎淡漠的清冷却折射着沉静人心的安定与柔和;不言、不语,不问成因结果,不道是非对错,只是静静凝视,仿佛平湖无波。
下意识地伸手抚一抚髻上玉簪,微微闭起眼,指腹一点一点清楚地描过簮头熟悉已极的繁复花纹。沉默相对站立良久,风司冥才缓缓放下手,一字一句像是反复斟酌着慢慢说道:“无射姑娘,你……坐下吧。”
见她依言坐下,目光随即在桌上断弦的马头琵琶上掠过,眼底隐隐有光芒闪动,风司冥眉头顿时微微皱起:“无射姑娘。”
钟无射顿时抬头。
凝视那双深褐色眸子片刻,风司冥不为人觉察地深吸一口气:“看着我。”见那双眸子猛然闪出讶异光芒,年轻亲王眉头再次皱起,“像刚才抬头时候那样,看着我。”
虽然闻言心中惊讶更甚,钟无射还是迅速敛起心绪。目光在布置雅致的屋中转过一圈,重新对上风司冥的时候已是如无风的水面一般宁静平澹。
风司冥微微笑了一笑,点一点头:“这样就好。”顿一顿,又重复一遍,“这样就好。”
被风司冥毫无掩饰地直直凝视,钟无射下意识地转头避开。但视线一触到搁在桌边的马头琵琶,钟无射立即转回了目光。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殿下,方才的曲子……是无射造次了。”
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伸手取过茶壶将茶杯斟满,端在手中浅浅咂一口,风司冥静静说道:“《雨打芭蕉》没有什么不好,应时应景,并作了变音修饰,十分别致动听。何况你的乐律向来如此,根本说不上什么造次……但我心情不好。”钟无射一惊,却听他继续道:“连续大半个月的雨,北方受灾严重,却不知情形究竟如何。出使西陵的使节团被困回京路上,诚郡王已经十日消息全无,朝廷上下惊慌忙乱——如此种种,是我听不得那些逸致闲情。”
“殿下如此说,还是无射——”
“不要说话!”风司冥突然提高了声音,钟无射一惊之下顿时住了口。见她目光中顿时显出仓惶畏惧之色,风司冥微微皱一皱眉,随即掉转开目光,“你看着我就好,无射姑娘……看着我,听我说话,不要插嘴。”
风司冥到霓裳阁数次,虽然态度平和,但规矩分寸却守得极严。连续几个“我”而非“本王”的自称,以及命令式的语调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恳切,让钟无射顿时压住了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靖王殿下……无射明白了,殿下请说吧。”
风司冥凝视她片刻,脸上微微浮起一点笑容。沉默片刻,却是轻轻地摇一摇头,“不,不用了……用不着说什么,根本不需要。”转过头看向那扇打开的花窗,听着窗格被风吹动一次次碰撞窗棂的声响,风司冥出神似的凝望着窗外微显天光却抵不住暮色渐起的阴沉天空。“听见了吗?风声、雨声,还有雷声……很低很沉的不断的雷声,好像是从千万里之外传来的一样。这么多天阴雨连绵,承安却是连一声真正的雷声都没听到,很奇怪呢。”
钟无射微微一怔:进入四月以来承安阴雨不断,更有几日暴雨倾盆。但正如风司冥所言,大雨却不曾听到一声响雷。便有闷雷阵阵,也是极远极轻,几乎便被风雨之声完全遮盖。只是风司冥突然提及于此,她心中一时全然不明所以,只能轻轻“嗯”一声以示赞同附和。风司冥也并不真正需要她回答,回头静静望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头注视窗外。
屋中两人沉默不语,屋外雨声缓缓急急,钟无射上下起伏的心思随着渐渐笼罩过来的静谧气氛缓缓释放了恐惧和惊疑。轻轻咬一咬嘴唇,凝视着风司冥静默的侧影,清秀婉丽的面容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带着些许无奈与自嘲似的温柔微笑。
她不知道这位尊荣威严的皇子为何冒雨而来,也不知道素来平和沉静的靖王心绪为何如此烦躁不定。但她无意猜想其中原因,也无法揣度风司冥心思。风司冥数次到霓裳阁都是一人独自品茶饮酒静听曲乐,就连指点曲目议论音乐都只不过浅浅数语。年轻俊美的面容仿佛最上等的玉雕佳作,平和温润却极少显露表情,只有眉眼间淡淡的容色浮动才隐约透露出对自己演奏曲乐的喜怒好恶——广阔的天地,奔腾的江河,月下静寂的山林,平整如镜的安详湖面,少年行走四方的意气投注,父母幼儿的相乐天伦,苍郁浓荫衬着繁花灼灼,一朵粉白梨花悄然绽放……威严沉静的年轻亲王只有在那些与坊间流传多时、锤炼精深的陈曲全然不同的音乐中才会稍稍放松精神。身为乐伎伶人,又是久在霓裳阁,钟无射如何不知道风司冥专注沉静形容之下的神思飞逸?然而看似漫不经心将一切视若无物,却又真的用心聆听曲词,不时投来的眼神微笑让自己有一份因技艺而得肯定的满足……
与那日侍郎府花园水榭之上青衣飘洒之人同出一源的、若有若无的温柔,正如清风朗月宜人,而我与世人共得。
扯断的琵琶弦在手指上刮扯出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一跳一跳,由指尖慢慢刺入心里。
注视风司冥的眼有些微微的恍惚:年轻男子映在窗前的挺拔身影,俊美但刚毅坚决的线条似乎因为如晦风雨朦胧了轮廓而显出一份柔和。素净无华的宽大袍服、温和莹润的青玉发簪加深了环绕在他周围的宁静气息,玉雕一般优美精致的面庞同样柔和了表情,幽深的黑眸深处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一道强光。
钟无射只觉眼前一片白光乱耀,随即一声巨响,雨水、小楼、庭院……天地间一切都在为之震动。
风司冥猛然站起,回头直直一眼望来,目光如出鞘利剑精光闪烁。
“殿下……”
一句话尚未出口,风司冥已然大步踏向屋外。钟无射兀自呆怔,外屋风司冥冷静威严声音已稳稳传来:“更衣!立刻备马!”
急忙走出房间,见外屋两个使女慌乱地扯下早已熏干的衣物外袍,钟无射眉头微微一皱,向一个使女高声道,“拿雨笠蓑衣——还不快去!”回头转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已经极快地换了袍服。“殿下,外面雨大……”一语未毕,见风司冥冷冷望来,钟无射语声一窒,随即低下眉眼,“是。”
目光在她不自觉攥紧的手上扫过,风司冥黑眸深处闪过一丝暗色光芒,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动。快步走到楼下堂屋,伸手接过使女送来的雨笠蓑衣穿戴整齐;穿过庭院,早有小厮牵了风司冥坐骑“绝尘”等候在小院门口。
“这边是角门出口,直通三元街上——风急雨骤,殿下慢行。”
听到花弄影清亮的声音,抬眼一抹火一般艳丽的红色顿时跃入眼帘,风司冥嘴角不由扯起微微的弧度。略略点一点头,随即翻身上马,缰绳一扯,冒雨疾驰而去。
从年轻亲王背影上收回视线,花弄影挥手示意伺候一旁的众人散去,这才转向手持雨伞静静站立的钟无射。
云上雷声轰然不绝,钟无射脸色渐显苍白。
花弄影突然微微一笑:“好大的雷啊……记得你一向怕雷的,到我屋里去吧。”
第十一章 … 润物有情(上)
“总算吃到了十二天来第一餐饱饭!”
搁下碗筷,白肇兴顺势往椅背上一靠,心满意足地大声感叹道。
坐在主位上的柳青梵闻声从茶杯上抬起头来,见他一脸餍足表情,不由也是微微一笑。挥一挥手,月影纯立刻带着两个使女端了茶水点心进入厅来;伺候在堂下的粗使下人跟随其后,进入厅中收拾桌子并撤去碗碟残羹。
给白肇兴奉上茶水,使女及下人向堂上两人行礼后便即退下,月影纯则是走到青梵身后垂手侍立。注意到他掩在袖下的左手姿势,低头抿着茶水的青梵不由嘴角微扬。缓缓抬头,看向正努力赞叹好茶难得、京城果然繁华富庶的白肇兴:“白大人远来辛苦。青梵已经命人准备好客房,若是大人疲倦,不妨这便去歇息。”
白肇兴闻言一呆,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大人……”
“请不用顾忌。明日晨起还要入宫朝见皇帝陛下,白大人连日劳累,若以如此委顿精神形容只怕难以周全应对。一时圣意评判还是小事,若因精神不济而使思虑不周,耽误了西北灾情大事……那便不仅仅是神宫、朝廷的罪人,更无颜面对碗子岭下西斯大神的百万子民了。”
青梵语声平和,脸上兀自带着笑意,白肇兴却只觉周身空气一时尽数凝滞——猛然回想起祈年殿那位以女子之身统领北洛神道的最高祭司每次说到“柳青梵”三个字时的绝对敬意,白肇兴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外表温和平易的男人绝不是自己可以轻易试探甚至当面放肆的对象。急忙撇开茶杯,起身向青梵躬身行礼:“是下臣错了。蒙大人款待下臣已经恢复精力,这便向大人汇报下臣自十二日前离开潼郡府城潼州一路以来,所见各地的水情受灾情况及各州各府处置应对措施。”
“白大人既然已经恢复精力,那么先说与青梵听一听也是好的。”青梵淡淡笑一笑,挥手示意他重新坐下。“大人先请整理思路,然后再慢慢说来。”
白肇兴微微一怔,抬头只见柳青梵向身后月影纯轻轻说了两句,月影纯随即走出厅外。不过片刻,月影纯同一个蓝色长衫的青年文士一齐走进厅来。蓝衫文士在厅门口向青梵躬身行礼:“兰卿见过大人。”这才几步走到青梵身前。一边将怀中所抱几幅卷轴放在青梵手边案几之上,一边欠身问道:“碗子岭北方入海十二河的地图,是现在就挂起来么?”
青梵点一点头。兰卿与月影纯随即移开了客厅西面一侧座椅,在板壁上挂好地图。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惊呼,扫一眼面露讶色的白肇兴,兰卿随即将目光转向坐上的青梵。见他嘴角含笑神情怡然,兰卿心中不觉微微一喜,脸上却是越发恭敬。再向青梵欠一欠身,这才与月影纯一起退往他身后。
目光在兰卿身上淡淡一扫,当他后退之际经过自己身旁,青梵微笑开口道:“兰卿,这一位是潼郡天凝神殿的主祭司白肇兴大人,你且见过。”两人同时一惊。目光与青梵视线一触,兰卿立刻反应过来,向白肇兴欠身行礼。青梵又向白肇兴道:“白大人,这是我府上长史兰卿,在宗教政事上都还算有些见识。”
青梵话音未落,白肇兴已急忙起身。向兰卿还了一礼,这才向青梵笑道:“承安‘长史二卿’,下臣虽然在潼郡却也听说过。是白某有幸了。”
承安“长史二卿”,指的是大司正府长史兰卿和靖宁王府长史苏清。北洛官制,三品以上朝臣府中设有长史一职,负责起草文书、代主人接待访客、处理与各处府衙的往来等等事务。兰卿、苏清同是长史,见识清明行止有度,在京城官场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赞,将他二人合称“长史二卿(清)”。白肇兴身为潼郡西斯神殿主祭司,到承安大司正府也是第一次,听他如此称赞,兰卿急忙低首欠身以示谦虚。主位上的柳青梵却是微笑颔首,一边挥手示意白肇兴还座。见兰卿也在白肇兴下首坐下,青梵这才开口问道:“白大人十二日前启程从潼州来,可曾见到诚郡王一行?”
“回大人的话,诚郡王是在四月九日到的潼州,第一日正是下榻在天凝神殿。”见青梵闻言挑眉,目光中显出询问之意,白肇兴急忙继续道,“诚郡王一行是临时改道,郡府只提前半日接到消息。又因水情紧急,郡守范筹范大人在前一日已下令召集了治下各州县主管官员商议对策。各位官员都聚集在官驿,一时无法为诚郡王一行准备好足够房间,这才安排殿下在神殿下榻。但殿下听说水情紧急,各州县主管官员都在官驿,第二日一早便与郡守范大人一齐商议防水救灾对策。当时郡府收到各地报告以邹县情况最为危急,临近县城的韩河有决堤危险。而韩河与澄江并行不过三十里之遥,两河之间尽是滩涂低地,一旦韩河决堤水流泛滥必将灌入水量已到极限的澄江,直接威胁碗子岭下百万生命。殿下决议亲往邹县察看,具表遣使飞报朝廷。而下臣也受范大人委托,从潼州沿巴溪向北,经北海郡到鹿儿港,再由海路赶往京城。”
青梵低头略一沉吟:“巴溪河深且阔,一路直行并无曲折,纵然雨量超出常年警戒,也极少会出真正险情。巴溪从鸭嘴口入海,到鹿儿港当中须得再转一趟蒋渠,你取道于此,是贯穿北海郡全境。历年北方水情都是北海郡最为紧张严重,但传谟阁半个月前收到郡府转递的萧县县丞邸报上只说了巴溪水势危急,其后就一直没有更多消息……孙壹仟也算有胆有识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具表上陈,非要由你当面奏报皇帝?”
猛然抬眼,锐利目光直射白肇兴:“衡河水利,浫沟、溥水工程果然有所漏洞?或者……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殿下在月初秘密离京,赶到颖曲与乐音长公主会面?”
像是头顶骤然炸开一个焦雷,白肇兴只觉呼吸顿时凝滞:无论衡河水利工程发生问题,还是皇子私自离京会见宗亲,事情关系都太过重大。受孙壹仟再三叮咛只能直报胤轩帝,因此这件事连方才在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与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面前都没有片语提及。不料此刻柳青梵只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直接道破。
“虽然上任不过一月,但衡河工程关系重大,之前有李耀失事落马,这一年来朝廷又全力投入建设。孙壹仟素来精明,纵是工程确实有所疏漏也必然有所补救。不然北方三郡独北海郡地处低洼,此刻早成汪洋泽国,你也不会在这里与我说话。”青梵站起身来,负着手慢慢走到地图边,抬头凝视自己亲手所绘地图上红线标记的运河水道。“不,孙壹仟为人必不会在职责之内有所为难——只有七皇子不合时宜的突然出现才会让他感觉棘手。”
白肇兴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孙大人确是为此事所困,并请下臣奏报皇上。然而下臣不解,大人身在京师,多日不得北方消息,二事相权,如何便能确定孙大人难解之事是与治郡王相关?毕竟以下臣一路所见,北海郡水情确实十分危急。与孙大人相谈不过一刻,便有数次为下属从事官员奏报各州县水情打断。”
青梵淡淡一笑,随意挥一挥手:“兰卿,你来给白大人解释。”
兰卿急忙站起,向白肇兴欠一欠身然后说道:“北海郡地势为三郡中最低,一旦灾情显露必然最先遭祸。所以北方水利工程主旨关键,便是通过运河分流的方式解决积水运送的问题。以衡河为主脉,白渠、蒋渠、贝渠三条原有运河为支脉,再加开凿浫沟、贯通溥水,联系起巴溪、澄江为主脉的水系,彼此沟通、相互分流,从而彻底消除北方水患。而为了因时制宜调节水量,所有人工开凿的运河每隔十里设一水关,每处水关都可落闸断流,河道本身也设计有暗渠可以疏引河水。因此就算工程局部出现问题,只要雨势不足以在四个时辰内突破主河道堤防就可以解决。孙壹仟大人由州牧升迁郡守,上京入朝接受授命,赴任之前曾到大司正府上拜见大人,并与工部侍郎伏明大人、技嗣承司主持张华大人会谈,仔细询问其间的道理,遇事如何处置应对的方法和措施。”
兰卿说到此处,白肇兴已是恍然大悟:“太傅大人早交与孙大人相知,所以才不疑虑此事?”
青梵微微扯一扯嘴角:“白大人身在此处,所以有如此推断罢了。”
“大人既然已经知道治郡王之事,不知……”
“此事先放一放。”见白肇兴因自己断然口吻而显出微微疑惑,青梵淡淡一笑:“皇子私自离京原是大事,但当此天灾降临之际,如何救灾以及处置灾后事宜才是当务之急——白大人已拜见过大祭司大人并神宫主持乌伦贝林阁下,不知那两位大人现在的打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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