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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园-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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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道民望着窗外的天空说:“不会吧,你有事出远门?”
倪老师笑了:“变了天,不出门你便能舒心畅意?”
仇道民这才领悟到倪老师话中有话:“郭洪斌已经捡讨了,校长也承担了责任,还能怎么变?”
倪老师认真地说:“关键在上头,情况一变,他们真肯担责任?不是说我的事,我是说这运动,你注意到前天的社论吗?”
不只是前天,昨天、今天报上的文章仇道民都看过了,他却说:“我也觉得应该纠偏,鸣放过头了并不好。”
他道民在政治上吃的苦头是够多的了,但他从来没有获得过清醒的教训。被颠来倒去的政治运动弄糊涂的人不少,有的是非混淆,无所适从,听凭摆布;有的思维僵化,不知进退,横碰乱撞,却难说仇道民属于哪一类。倪老师惊异他的迂阔:“那是纠偏么?他们说那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呢!”
只听仇道民哈哈地笑着说:“我早知道搞政治的危险,在整个鸣放中我就一直没有涉及这类话题,至于我们对郭洪斌提的意见,那是绝对不可能构成政治罪名的,这你放心好了。”
今天的仇道民反而比以前的仇道民轻松了些,倪老师提起一件具体的事:“你可别让人纠偏呢──我说,你得阻止学生办学社,必须从根本上排除风险──那是最容易被人扯到政治上去的!”
这个话题让仇道民沉默了。他并非完全没有估计到可能遇到的险恶。几十年来,他听到,见到,遇到过的冤屈已经不少,再次出现也不奇怪。不过,他只是担心鸣放政策被某种邪恶势力歪曲利用而制造出冤错,并不怀疑鸣放本身有诈,它就是一根屠杀生灵的魔棍。以前,他一直抱着驯服,忍耐的态度接受了所有的一切,连他自己也感到活得像具僵尸。可现在,恰恰是鸣放中那些勇敢的呼唤鼓舞了他,复活了他做人的尊严;也正是学生们进取求索的热情感动了他,启发了他,他意识到为人师表的责任,所以,才在反反复复的思索之后决定支持学生办学社。
仇道民的沉默其实是表达了一种更深层的痛苦,今天的处事,变得不像以前那样随和了,他始终不肯说出愿意放弃办学社的话,倪老师只得再一次无可奈何地离去。
天色黑下来,仇道民一个人呆坐在房子里,蚊子绕着他嗡嗡叫,赶也赶不走,窗外有几点萤火虫的光亮在闪着,他懒得去点灯。想借这傍晚的沉寂与夜风的清凉来清理一下自己忧烦的心绪。
情况却突然变得紧迫了。刚才,倪老师又急匆匆地来过一次,她去传达室取报章杂志,见到仇道民的一封信,便给他“偷”来了,因为领导已经通知,所有邮件从即日起一律封存。倪老师把信推到仇道民面前,没有说话,只站了一会,又默默地走了。这是李墨霞从医院写来的“报警”信。信中有这样的话:“。。。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我们这里的运动已经进入‘反右’阶段,门口增岗加哨,禁绝了与外界的通讯联系,估计县级单位不久也会展开,我是借去医院的机会给你写几句话。你来信又说到学社还是得办,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绝不可为。在眼下这浑浊混沌之中,万望谨言慎行。音问难通,所思所虑,尽付心祈默祷!”李墨霞这封信是冒着风险写的,正巧遇上倪老师这一“偷”才躲过了被抄查的厄运。仇道民烧掉最后一张信纸,眼见最后一缕青烟飘散开去,重重地叹息一声:“我是无所谓的了!”
仇道民此时这“无所谓”的心态报为复杂:他想,如果真是大祸将临,他既无力抗拒也躲避不及,周围的人拳头一举,吼声震耳,顿时天昏地暗,让人有口莫辩,插翅难逃。这种情景他是曾经领受过的,再要遇上也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无所谓”,不过是认命而已,此其一;教师是学生的引路人和保护者,现在学生可能陷入险境,他既不能防患于前,又无法拯救于后,唯一可作的就是替他们担当罪名,(如果办学社果真成为罪名)这至少可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他算是留下了良心,他说的“无所谓”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意味,此其二;然而,更主要的是,以前他为爱情经受过巨大的痛苦与失望,继而政治大潮将他卷起又重重地摔落到地上,让他差一点爬不起来,当他与知识分子们为伍成为改造对象时,思想整肃一阵风一阵雨似的落到他身上,在生命的旅途中,他终于疲惫不堪:思维接近昏迷,心灵濒临休克,只有躯体还记着饥渴。与李墨霞意外的重逢才又激起了他的心跳,才又复活了他生存的欲念。由于世界政治大气候的某种变化,仇道民听到了生命对自由的呼唤,人性对尊严的渴求,最近几十天,仇道民被振奋,被感染了。人不应该老是遭贱自己,爬着走路的不能算人;仇道民被启示,被开导了,人不应该老是欺骗自己,随着别人的棍棒看世界不算生活!或许,随之而来的所谓“反右”将是一场连着人们的诅咒记入历史的灵魂大绞杀,但以仇道民为例却可以说明,他是在这场运动中才深悟到:一个新的文明进程又会从反抗野蛮暴虐的统治开始,没有牺牲,不会有新的认识和新的进步,仇道民所说的“无所谓”正是表现着这样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
信纸燃烧剩下的灰烬飘落在地上,仇道民下意识地一片片捡拾起来,把它装进信封,那神情是虔诚的,他并没有表现出为自由而将生命与爱情皆抛的诗人的慷慨,他摇着头,在心里说:“墨霞,这是让我辜负了你,连累了你么?你能否给我以宽囿和谅解。。。 除此,也就无所谓了!”原来,仇道民的“无所谓”既包含着对爱情的真诚希冀,也掩盖着可能再度分离的痛楚预感。
仇道民不再害怕遭遇风险,他在意识到又将卷入一场政治风浪的时候,多次地问过自己。可问题是,他可以“无所谓”,学生却不能。再不听取倪老师的忠告就什么都来不及了,而李墨霞的信又最后促使仇道民当机立断:诗社与学社都必须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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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道民召集筹备成立学社的几个人进行了一次谈话。他提出解散诗社和学社的想法时,曾明武首先表示赞同,这原本就是他的建议,陈灿英则有点慌乱,她对这场运动一直是捕风捉影,她问这还要不要去请示一下郭书记,仇道民立即否定:“这不干他的事!”只有猴头的发言较为激烈,他坚决反对“临阵脱逃”,还把这点当作检验“英雄”与“懦夫”的试金石。另有一些人的慷慨之词则不过是冒失者贪图发泄牢骚的痛快罢了。
彭石贤一言未发,他与现实的不协调有着深刻的性格根源,沉闷压抑的环境带给他比其他同学更多的思考与苦闷。这些天,他认真地看了报纸上那些反右文章,思想上无法认同那些观点。当时,他对曾明武那个小本子上的思想观点本不敢赞成,那不是成反革命了?但现在看来,如果连学社也不能办,不搞秘密组织又能怎样!他从曾明武对学社的态度,肯定他另有图谋,这对彭石贤来说,似乎是面临着一种抉择:他有不有勇气、有不有决心继续向前走,这使他陷入了冷静的思索之中,他不在乎这个学社的办与不办了。
晚餐后,仇道民眉头紧蹙,在走廊上来回地踱着步,痛苦不堪,他已经让人四处去通知所有诗社成员立即去青草地开会。
半个小时之后,在青草地聚集了二十多人,这是报名参加学社人数的大半。仇道民远远坐在一旁,一些不知情的同学还以为他在推敲学社成立大会的开幕词,只顾哄闹嬉笑。
又来了几个同学,陈灿英说其余的人一时通知不到了。仇道民这才站起身,一边向同学们走来,一边开始了他的发言:“我对不起在座的各位同学们!我不知道将会出现什么新的情形。是天有不测风云吗?只有天知道!是的,我们确实办过一个诗社,名字叫《春草园》。它没有错,这片宁静的草地可以为我们作证。它妨碍过谁吗?它招惹过谁吗?没有。就像这些小草,它只是渴望着阳光,渴望着春风,它只是表达过生命自由舒展的愿望。可是,它却夭折了!我们的诗社只编辑过一本薄薄的诗选,记录的是同学们一片纯清的心境,一腔真实的感情,一派蓬勃的生机,有如这块草地的碧绿、稚嫩和欣欣向荣。诗社之所以夭折,那是由于我,我是一位教师,我决定解散它,然而,我又不知道我是一位怎样的教师!是不是有人劝导过我,指责过我,说我不应该支持你们办这个学社?如果有,那不是理由;如果没有,那只是我的错误,是我坚持让《春草园》诗社夭折的。我们还有一个学社,它至今没有名字,因为它并没有出生,它只在大家的谈论中,只在我和你们的心里,这也有错吗?照理说,这绝不应该有错。但世界上有着不照理说的事!所以,今天,请大家允许我在这里宣布:我们的学社流产了,死亡了!
我是在想,假如从此就没有了这片草地,也没有了这个诗社或者学社,那我们也许就会有永久的宁静了吧?但愿如此!现在,请大家不要难过,不要犹豫,而最好的是,请大家不要再去思考!我不想说这是为了你们,但我要求大家接受我的决定,同时原谅我,让我们的诗社安息吧,祝愿大家平安!”
最后,仇道民对围着他的学生们又是打拱,又是挥手,连连说:“现在,请同学们离开这里,我们的学社没有了,请离开这里吧,我请求大家!”
同学们对仇道民这个意外的决定感到惊愕,面面相觑,但他们也被这篇激情的讲话深深震撼,他们看见老师痛苦、绷紧的脸上映着夕阳惨淡惨淡的光,眼里含着晶莹晶莹的泪。
同学们离开青草园,满心疑惑。他们同情仇道民,因为看他那样子实在痛苦。也有人觉得他的性情向来怪僻,有时讲课也会突然停下来,显出瞬间的失神,脸上凝聚的正是这种难堪的表情。一路上,只有陈灿英没与任何人交谈,她感到事情来得蹊跷,她想到要了解个究竟就该去找领导,而好找的人自然是郭洪斌,郭书记一向看重她,只是近来接近得少了些。
李超兰则是少数几个对解散诗社感到轻松的同学之一,因为她本来就有着某种担心。彭石贤与曾明武等人一道在前面边走边谈,转过钟楼那边去了,李超兰陪着仇老师走在后面,似乎很能理解他:“这下可好了,大家都放心了!”
路上,仇道民没有说话,回到学校,他把李超兰领进自己房里,屋里还留着烧过纸片的焦臭味,书案上放着那个盛着灰烬的信套,仇道民把信套折叠好,放进了衣袋,又以手加额凝神了半分钟,才舒了口气,他告诉李超兰:“墨姑妈给你来信了。”
这是夹在给仇道民的信中寄来的,李超兰看过之后说:
“可我已经与同学们约定好了,暑假里去作社会调查。”
“不需要用这个名义,度假就说是度假,社会调查与办学社一样可以获罪──你们去哪里?”
“青石镇,你不是也说过去青石镇度假吗?”
“。。。 恐怕不行了。你们去吧,假期那么长。”
“你同意我去?太好了,那就求你跟墨姑妈说说这事吧!”
“你墨姑妈不同意?我可并没看她给你写的信啊!”
李超兰把信放在书案上,信是这样写的:
来信收到。你近来的情形,家里人都已经知道。去小镇度假的想法很不妥,放假后宜速回青姑妈处。。。
是仇道民在向李墨霞提到了李超兰与彭石贤过分接近的事,他扮演的这个角色难说很光彩。看过这信,他似有歉疚,说:“超兰,这事你就自己做主吧,只要不碍着政治。”
去小镇的事,李超兰早就拿定了主意,现在,她认为与彭石贤一道去也碍不着什么政治,小镇是她的老家,为什么不可以去?再说,青姑妈不是还在省城学习没回么!
第二天是星期天,李超兰想找到彭石贤,以便把这个决定告诉他,另外她还有重要的话说。诗社解散了,李超兰感到某种释然,却不能说她没有眷恋,彭石贤赠送过她许多的诗篇,也曾向她索求过诗作,写诗不是她的所长,但被彭石贤热烈而诚挚的诗情深深打动,她既不肯露拙示弱,又不甘负债欠情,所以,在心里老想着这件事,也常有诗句在她心里涌动,在推敲了很长时间之后,现在她可以拿出一首来了。
李超兰却怎么也找不到彭石贤,他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向来有许多同学看不惯郭洪斌,彭石贤与猴头更加,他们常在私下里议论他,觉得这种人当政治教师太不够格,很想找个机会臭他一下,这是一种不满情绪,却苦于找不到发泄机会。有时,曾明武也参加进来,他认为从政治教师的品德与素质足可以说明政治教学的目标与质量。由此,大家又扯到当前的学校教育仍具有奴化性质,思想工作多是僵硬强制的灌输。拟议成立学社时,猴头以《从政治老师看政治教育》为题写了一篇文章,想借此推动学社活动的开展,但他们避开了陈灿英,原因之一是彭石贤恰巧听李超兰说了陈灿英怀疑曾明武有政治问题的话。现在,学社没有了,昨晚在猴头家里,曾明武庆幸地说,“好在还没把文章拿出去──这风向肯定要变了!”猴头却不赞成偃旗息鼓,说“这是庸人自扰”。彭石贤也不甘心“望风披蘼”,他要去县委找炳哥问问这“风向”究竟如何。
可是,彭石贤今天算是白跑了一趟,炳哥对解散诗社学社的事毫不在意:“解散了好啊,我早跟仇老师说过,他就是太古板!”彭石贤很扫兴,关于“风向”的问题没法提起,炳哥告诉他:“县委已决定学校得提前放假,你该立即回家,多帮你妈做些事,少去管那许多的闲事。”
可是,同学们对提前放假的事根本不知道,还没进行期末考试呢!张炳卿看出彭石贤满脸的不高兴,但不理会,出门时说,“走好吧,到了家,见着国芬姐,就说我让她别弄丢了我的篾匠工具。”离开县委大院,彭石贤顶着太阳的暴晒在滚烫的石子路上奔跑,一路上,暑气冲腾,逼得人透不过气。他想,炳哥这话是什么意思?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难道这鸣放运动是个陷阱深渊?
当彭石贤回到学校,提前放假的告示牌果然挂出来了,学生们在赶忙寄存行李,近处的同学已经走散了,远道学生明天一律离校,不得以任何借口在校逗留。彭石贤感到沮丧,感到失望,他没有再去找曾明武与猴头,如此情形,能跟他们说什么呢?同时,县教师大会负责筹备工作的人员已在学校各处走动,教室、寝室贴上了某地教师住宿处或学习室的字条,校门口还出现了两个武装门卫,人们处在突然而来的紧张气氛中。
好在彭石贤并不慌张。去食堂吃午饭时,遇到了李超兰,李超兰先责怪他躲得不见人影,接着又嘱咐他赶紧把行李收拾好:“晚餐后去青草地吧,墨姑妈来信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晚餐后,李超兰老早在青草地等着,彭石贤到了,只是显得心不在焉。李超兰先把墨姑妈的信给了彭石贤,又把与仇老师的谈话详尽地说了,彭石贤感到非常失望:“你是不能去小镇了?”
李超兰刚才是有意渲染家里人的反对意见而回避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时,她问:“你说过今后什么事都听我的,当真?”
彭石贤听着李超兰变得格外柔声柔气的问话,点了点头。
于是,李超兰拿出她那首诗来,给了彭石贤:
春草园中春意浓,
常思借韵诉衷情。
兰香缕缕飘幽径,
莺语关关入树丛;
促膝池边观月色,
比肩墙外踏清风。
三生石上同盟誓,
地久天长共始终。
彭石贤吃惊地发现,李超兰并非没有诗才,他面对着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才女,即刻振奋起来,简直崇拜景仰之至:“你一定还写了许多诗,我敢说,没人比得上你,真的!”
“你是取笑人!”李超兰高兴得眉开眼笑,“我哪里还有别的诗?这首也是你逼出来的!”
这真是李超兰写下的第一首诗,它明确地回答了彭石贤对她的爱慕与追求。接着,她把去小镇度假的大胆决定告诉了彭石贤,这是她面对家庭的干预企图把握自己命运的一次勇敢尝试。对此,彭石贤十分感动。两人的恋情随即进入一个滚烫醉心的阶段,李超兰抛开了涉足政治的担心,彭石贤也放弃了思考政治疑难的苦闷。他们谈论的是,回小镇该先给石贤妈透个信,让她有所准备呢,还是突然进门,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可是,随之而来的政治风暴很快就扑灭了这团熊熊的爱情之火,李超兰被迫抛弃了她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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