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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海天] 克隆之城-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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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 第4期   … ’96科幻文艺奖征文
潘海天
        一
    那一年的沙漠热风来得很晚,到处流窜的盗匪迟迟才退回他们的老巢。无花果树开始结果的时候,学校里送来了一批男孩和女孩。
    我忘不了第一次和珍妮相见的日子,她站在木棚屋后的空地上,金发像阳光般灿烂。
    我还记得她回去的时候不安地向外张望着,说:“周先生要点名了,我这就得走。”
    我不高兴地看着沙地,一个豹Ⅱ玩具兵团刚刚摆出作战队形。我说:“用不着理他,周夫子就是爱多管闲事。”
    珍妮吃惊地望着我:“他没有用电鞭打过你吗?”
    “他敢!”我得意地哼了一声。
    “反正我得走了,吉姆,明天我再来。”
    我趴在木栅栏上,看着她纤细的身影灵活地绕过高耸的仙人掌丛,溜过铁篱笆的破洞。很快她就会回到操场上那群穿着粗蓝布制服的小女孩中去,难以分辨谁是谁了。
    操场的另一边是一片排列整齐的灰色住房,一直绵延到远处隐隐约约的铁丝网下。它们围成了一个个的小操场,一个操场就是一所学校。
    下午太阳下山前的两个小时里,总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在铁篱笆后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喧闹游戏;而更远处是一群男孩在排队等候淋浴,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漂亮小伙子,金发白肤,总是温顺地笑着。
    太阳城里用水紧张,四周是一片茫茫沙海。周先生对我说过,几乎没有逃跑者找到过通往科鲁斯死海的路,何况到处都有许多手持长枪、带着猛犬的豹Ⅱ战士。
    周先生是个学问很高深的人,也很严厉。当他身着黑色长袍走近男孩和女孩们时,他们都会马上安静下来,局促不安地站立一旁。
    那时我还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是个例外。我不怕他,并且总爱把这点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显露出来。也许珍妮也是个例外,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让我吃惊的东西。她那瘦小的身躯上经常带着电鞭击伤的青痕,却在人前做出一副傲然挺立的模样。这也许能说明,为什么其他女孩都规规矩矩地呆在操场上,她会毫无顾忌地偷偷溜到这儿来。
    我独自住在一间西班牙式大屋里,它实际上也是一所学校。不过它与那些破败的低矮房子和终日沙土飞扬的操场,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在木棚工具屋后的小小空地上,我和珍妮共同分享着童年的快乐,无花果树的粗大枝杈是我们藏宝的地方。我们在树下一起观看过钻出云层的雷电、天鹅的回翔,还有面目凶狠的豹Ⅱ战士,他们的飞车上有时会押着一个衣裳破烂、满脸血污的逃亡者。
    我常常感到珍妮那小小身躯在颤抖。“吉姆,我真害怕有一天也会被他们抓住,送到永远见不到太阳的地方去。”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忧伤。
    “那时候,我就去救你!”我坚定地说。
    “你和我们不一样。”珍妮有次这样说,还卷起袖子让我看,洁白光滑的胳膊上有一组青色的数码标记:CL92—ST16。“我们每个人都有,”她肯定地点着头,“就连周先生也有。”
    对此我多少有些沮丧而又有些骄傲。
    珍妮走后没多久,我也回到那幢大屋中继续学习。我的学习室中贴满了奥古斯先生从小时候直到现在的大幅照片。
    詹姆斯·奥古斯先生是我的父亲,周先生提起他时总是恭恭敬敬的,我深信他是值得人们如此敬重的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虽然对他的一切已经很熟悉了。
    人们在这里竭力重现奥古斯先生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古老的宅院,破旧的喷水池,甚至一个小小的木棚工具屋,都照他的记忆惟妙惟肖地复制出来。根据他的旨意,我得在这里接受熏陶。
    我很小就得开始学习一些令人头疼的科目:数学、哲学、生物学、军事、电脑以及绘画,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学习奥古斯先生的性格、爱好、口音和各种习惯。
    “你是你父亲的化身,只有你才能代替他,”周先生总是这么说。他说,二十年后,我,一个新的、更年轻更强悍的詹姆斯·奥古斯将成为帝国的元首。去完成我父亲未竟的夙愿。
    说实话,我对这些雄心壮志不抱多大兴趣,虽然我的功课总是得A,我模仿父亲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我更关心的是珍妮能不能安全地溜出来,躺在无花果树的荫影下,向我述说学校里的趣事。
    珍妮有时会带一个怯生生的同伴来,她们就像两滴水一样难以分辨。我们常玩一种游戏,从两个少女中找出珍妮来。我每次都能赢。
    “嘿,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珍妮惊奇地睁大眼睛。
    “看你的眼睛。”我说了实话。珍妮的眼睛又蓝又亮,就像大海一样深邃。
    她带来的女伴也叫珍妮,可我管她叫露西娅。对我来说,珍妮只有一个。
    我们在翻起的草根下捡到了几个漂亮的贝壳,据说这片沙漠在远古时期是一片汪洋大海。
    太可惜了,珍妮从没见过大海。我告诉她,大海像一片广袤的原野,像母亲宽阔的怀抱,它还是一座迷人的宝库,里面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神秘。
    “海底下有许许多多的城市,那里样样齐备。人们能够呼吸,生活自由自在……”珍妮接着说了下去,雾气蒙蒙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
    真奇怪,她既然没去过,怎么能知道呢?
        二
    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我见到了父亲。他在太阳城最宏伟的建筑物——一个庞大的金字塔式建筑中接见了我。
    在门口我第一次正面看清了豹Ⅱ战士,他们都有一张粗犷的脸,目光凶狠,脖子粗短。他们都戴着令人羡慕的闪闪发光的头盔,提着威力巨大的能量枪,胸前挂着两枚手雷。学校里传说他们的身体中混有豹子的基因,也有人说他们的战斗力抵得上上世纪的一种重型坦克。
    我在迷宫般长长的走廊中走了好一会儿,发现周夫子把我带到一间长方形房间中,灯光柔和,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就像踩在松软的沙地上。
    奥古斯先生,我的父亲,无声地走过地毯,向我们迎来,表情严肃地说:“啊,这就是那个小家伙吗?”
    我看着他,心里有种奇特的感情在流动。他的额头很高,鼻子令人想起鹰隼的长喙。我知道无论我在想什么,他都知道。他的头脑包含了我的大脑。
    周夫子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俯身望着我,因为离得很近,他的脸显得很大。这张充盈智慧的脸却又透出冷酷、残忍的神情,他的眼角布满皱纹,皮肉松弛。他已经老了。
    “你已经长大了,”他说,“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习管理克隆帝国的各项事务。我已经老了,而你拥有青春。无数强壮的兵马正在成长,无数的强劳力正在成熟。克隆帝国像你一样正在成长。有一天你会拥有全世界。”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梦境般的味道。他走近桌子,桌子上摆着一本金边的厚书。这本书我很熟悉,那是周先生要求我熟读的《理想国》。
    “国家的正义在干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回答说,国家的正义在于三种人在国家里各干各的。
    “回答得对,孩子。”父亲笑了笑,“柏拉图的理想国没有实现,可是克隆帝国做到了这一点。统治者、护卫者和下等人,他们和他们的后代都将最适于自己的本行,这儿是正义之国。”
    他转过身来盯着我说:“你要成为我,才能继承我的位置。吉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
    ……
    当我回到那幢西班牙式大屋的时候,与珍妮的约会已经迟到了。不知不觉中,珍妮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粗劣的饮食和严酷的生活并没有影响使她美丽动人的遗传因素。
    我把和父亲的见面当成了一件大事告诉她。
    珍妮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淡漠,她冷冷地说:“我了解你的父亲,他是个聪明而可怕的人物。”
    “你不是也有个母亲吗?”我好奇地问。
    “她不可能来看我,”珍妮忧郁地说,“她有成百上千的女儿呢。”
    此后,我和珍妮见面的时间一天天少了。她要学习文秘、打字、护理、插花和烹调,还有跳舞和社交。而我则每天坐着吉普车,在太阳城里四处逛游。讲解通常是由周先生来担当,但有时会由父亲亲自解说。
    我是多么热烈地盼望着和父亲见面。我能理解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的含义,他也能理解我的每一个孩子气的问题。我尤其佩服他那在年轻时就显露出的过人的睿智和勇气。
    还在大战以前,在基因控制委员会把持局面的日子里,人的无性繁殖被禁止了。父亲带着一批科学家和仪器来到北非沙漠深处的一个绿洲,在强悍好斗的图阿雷格人的故乡点燃了第一批克隆人之火。
    二十年后,当那场毁灭性的战争结束时,满目疮痍的大陆上忙于重建家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新国度正在崛起。它靠出售战后各国亟需的强劳力和高产粮食种子迅速富裕,同时,一支装备精良的豹Ⅰ战士组成的军队也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展。每一个战士都骁勇善战,克隆帝国的疆域迅速地扩大。
    2161年,帝国的势力首先侵入了南部欧洲;不久第一批克隆士兵在印度次大陆登陆;在美洲,克隆骑兵所向披靡。
    2175年,克隆战士超过了10万,克隆工人的数目达到了1000万。
    虽然战后各地匪盗横行,帝国内部不时有零星的战斗,但帝国仍在不断地壮大。新一代的豹Ⅱ战士很快投入使用,克隆工人也向多品种、多规格方向发展。新的克隆工厂在各地建起。
    昔日小小的绿洲已经成了一座可以容纳20万人的城市。站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可以看到脚下一排排灰色的屋顶,一直铺到城市的边缘,间杂着一块块的黄沙地操场。每个克隆人都要在那儿被塑成预先设计的模样,不合格的就被淘汰。
    太阳城的西面看不到建筑物,一切都隐藏在方圆数百公里郁郁葱葱的丛林绿洲中。时不时会传来一阵低沉的闷雷声,随即顺着干涸的伊斯河谷迅速远去。
    那儿是特训基地,刚学会走路的豹Ⅱ人就被送去受训。还未成年时,就已经是一名战技娴熟的战士了。
    我还去过另一座庞大的建筑,它的地面以上部分拥有数千间房屋,地下部分和地上部分一样大。每个房间里安装着10个人造子宫和维持系统,我总是带着好奇和惊悸的心情看着那些玻璃瓶里的小小人形伸腿、吸吮拇指。
    有数百名科学家(都是年轻的第三代)在这儿工作,控制胎儿的营养供应,通过减压装置让他们聪明或者愚蠢,取出发育异常的胎儿处理掉。昏暗的灯光下,一排排玻璃容器荧荧反光,科学家们就像是行走在海底世界的巫师。
    在深深的地下室里,他们用一根特殊的探针,插入预选的父体或母体的肋骨下,取出体细胞后培养繁殖,然后放入离心管内,在含有细胞松弛素B的溶液中旋转,使细胞释出它们的核。
    在另一个房间里,每一个细胞核都会与一个除去核的卵细胞结合。这些卵细胞将包含一套完整和精确的蓝图——制造一个人的建筑图。这些魔术般的过程让我惊叹不已。
    真正像谜一样的是基因研究所,它是相对独立于太阳城的一组白色建筑物,连一扇窗户也没有。没有人能随随便便走近距它半公里以内的地带,父亲亲自带着我穿过了重重铁丝网、铁门、岗哨和隐蔽的机枪阵地才深入腹地。
    “这儿是研究新型克隆人的基地。”父亲低声说,“豹Ⅱ还不是十全十美的。我们在北美和远东地区都遭到了顽强的抵抗。我们还需要擅长在稻田水网地区作战的两栖战士,征服西伯利亚和格陵兰的极地战士,还有听觉视觉出众的猎杀队员……”
    走廊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一只可怕的幼小怪物躺在小车上被推了出来。它有一副长满鳞片的身躯,上面挂满滑溜溜的粘液,四只细长的肢端长着蹼足。只有当押车的两名豹Ⅱ人嘻嘻哈哈地用枪筒猛捅它的肚子时,小鱼人才费劲地转动它那发皱的圆脑袋,大声地喘着气,一些泡状的白沫顺着它的嘴角流了下来。我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豹Ⅱ人看到父亲,恭敬地立定脚步行礼。小鱼人停止了挣扎,用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我。
    为首的豹Ⅱ队员报告说:“又失败了,长官。这家伙的手脚都动弹不得,我们奉命把它宰掉。”
    父亲点点头。我看着小车顺着走廊远去,那个丑家伙的眼睛简直叫我发抖。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黯然神伤。“我拥有1000名最优秀的科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他们都还年轻,还需要时间,而我已经老了。”他转身面对我说,“你一定觉得,我看上去又老又疲倦,我在侈谈权力却没有办法防止衰老……”
    他的目光深沉,我不能肯定里面是否包含着嫉妒的感情。
    研究所里让人愉快的是那些植物。有高产量的旱稻,结合了固氮菌的土豆,能生产适于给人输入血清蛋白的马铃薯。
    这些基因作物能充分利用地球上剩下的土地——它们虽没受放射性污染,但大都干旱贫瘠,气候恶劣。
        三
    珍妮来找我的时候突然少了起来。这期间,空地上悄悄地长起了青草。
    有次,我问她是不是有了麻烦,她微笑着不肯回答。
    “你好像不太高兴?”她反问我。
    “我不知道,珍妮,我不知道。我学得很快,可是我越来越不像我的父亲。他最讨厌女人天生的那种仁慈,我却从自己身上不断发现这种愚蠢的感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珍妮,我不想学习了,我恨死它们了。”我心烦意乱地揪着脚下的草叶,把它们揉成一个个的小球。
    “我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开心呢。”珍妮叹了口气,凝望前方。她的双眸中充满忧伤。
    我就坐在她身边,她的一缕金发不断被风拂到我的脸上,让我意乱神迷。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读过的那首诗吗?只要孩子愿意,此刻他就可以飞上天去……吉姆——”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
    “你想飞吗?”她用认真的口气问我,“远远地飞离这儿。在沙漠的那一边,有一个蓝色的巨湖,在那儿什么都是蓝色的:在清晨的凉意中跳舞的花草,顺着树干流淌的琥珀……”
    “你想干什么,珍妮?”
    “明天在这儿等我。”珍妮冲我狡黠地一笑。
    第二天珍妮没来,第三天也没来,直到第四天我等得心焦的时候她才出现在栅栏的另一侧。她得意地扬着一个瓶子,蓝色的玻璃在阳光下闪着光。
    “闭上眼睛。”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依言闭上眼睛,觉得一双温暖的小手在我臂上摸索,忽然一阵刺痛。
    “马上就好,吉姆,你会飞起来的。”珍妮的声音仿佛离得很遥远。
    一股生命的泉水流过我的血管,我张开双眼,周围是一个蓝色的世界:蓝色的空气,蓝色的太阳,还有蓝色仙女一样的珍妮,她正冲着我笑。
    “你真行,珍妮,”我迷迷糊糊地也想笑,“从哪儿搞到的欣快剂?”
    “我的办法多着呢。”珍妮蓝色的脸像杯醇酒般使我迷醉。
    “我爱你!”我说。
    珍妮退缩了一下,脸红了。
    “我爱你,珍妮。”我又说了一遍,伸出手去拉她。
    “不!”珍妮后退了一步,坚定地说。
    “为什么不?”我大吼了一声,蓝色的世界在我眼前颤抖坍落。
    “吉姆……吉姆,你还不明白,我们不是同一种人。”珍妮胆怯地看着四周。
    “是一种人。”我坚持说,“我从来不把你当下等人看,你是知道的。”
    珍妮转过头来直视着我,她那蓝色的眼睛好像融化在空气里。
    “问题不在这儿。”她的话音清晰有力,“吉姆,你崇拜你的父亲,你追随着你父亲的梦想,梦想繁殖驯服的克隆人,维持你们的特权地位。而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忘了自由。”
    我的声音听起来软弱无力:“我不是这样想的,我不……”但我知道我是这样想的,我喜欢父亲的理论,我愿意相信他的每一句话。
    “人类已经没落了,吉姆。他们已经毁灭了地球,只有正义才能拯救它。是我们修复了战争的创伤,是我们养活了几千万的人口。我们是真正的救世主。”我想起父亲指着落日对我说的话,“儿子,只要有一天阳光照得到的地方都遍布了克隆人的足迹,地球就会成为宇宙中最强盛富裕的星球。”
    此刻,我绝望地说:“你为什么要作我的朋友,珍妮?”
    珍妮说:“我喜欢你不屈的性格和人情味。”
    我读懂了她眼睛里的另一句话:“但我恨你的帝国。”
    她猛地一扬手,手里的注射器飞向空中,飘向太阳城的另一端,飘过蓝色沙漠的尽头。珍妮也随之飘走了,飘向铁篱笆的另一边,和我永远永远地分隔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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