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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之痛-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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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车出县城后顺一条土路朝北疾驶,时近中午,岛屿北部的枪声紧一阵慢一阵,一点一点向南逼进。罗进知道解放军大部队已经开始反攻,自己这一方已取守势,前沿部队在拼命阻击解放军的反攻,掩护撤退,他们不可能支持太久。罗进看到一队队疲倦不堪的士兵顺着土路撤往海滩,凄凄然又有了当年兵败如山倒之慨。
他跟退兵反道而行,一直往前拱。不多久,司机脸色发白道:“长官,过不去了。”
车停在一个山腰上,路在这里被炸断了,附近空无一人。
罗进说:“调头。在这里等我。”
他跳下车,穿过山腰上密布的棘条和灌木往山头走,那时激烈的枪声大潮一般席卷前方。罗进伏在一块黑色巨石后边隔岸观火,用望远镜观察前方山头。那边的战斗已接近尾声,身着黄军装的解放军士兵密密麻麻正在跃出沟坎、石头和树木,朝山顶冲锋。山头上乒乒乓乓全是他们的枪响,阻击部队的枪声已经被完全淹没。
远远地,罗进隐隐约约听到了解放军士兵的吼叫。
他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
他想起了杜荣林。也许“大北杠”真的还在,没死,从阎罗王手缝里溜回来了?这个让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老对头此刻也许真在这个岛上,在枪林弹雨中?也许他还会像上次一样闯进罗进的望远镜里,上天有意让他们在这里远远相逢,再续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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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月下乌啼(6)
罗进缓缓移动他的望远镜。
没有,他没看到牢记于心的那个人。
4.
“你没死啊。”老板娘说。
罗进说是的他活着回来喝酒了。
老板娘把一碟花生米放在罗进的面前,盯着罗进的眼睛看。
“死了不少人?”
“有一点吧。”罗进回答。
他知道东山一役损失大约三千,包括死伤和被俘人员。其中有大批人是因撤退不及,被炮火轰杀于海滩上。前后36个小时,号称“东山大捷”,这一仗其实很不合算,无捷可称,罗进心有不甘。
老板娘给罗进斟上酒,转身招呼其他客人,不多久她又转了回来,在罗进那张桌边坐了下来,依然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我以为你叫###给收拾了。”她说。
东山之役返回金门后,罗进生了场病,是比较厉害的胃溃疡,这种病容不得他喝酒,他有一段时间没去小酒馆会见老板娘的金门高粱。后来有一个同事跟他说,小酒馆的老板娘在打听他,问说,那个姓罗的上尉是在东山给打死了吗?
罗进便去了小酒馆。他对老板娘说自己没死,但是胃给打烂了。通常胃溃疡跟神经系统的不良状况有关,打仗时神经系统很难松弛,所以胃容易出毛病。
老板娘问他:“知道你怎么才没死吗?”
罗进挺奇怪:“听起来你好像知道?”
“我给你烧香了。”老板娘说。
罗进不禁嘿嘿发笑。
“你还真给我烧香?”罗进问,“有这回事?”
“你不信?”
“你烧那香有用吗?”
“你说没用?”
“那时候怎么没用?你那队长?”
老板娘一声不吭,顺手端起罗进面前的小酒杯,“扑”一下把半杯金门高粱泼到罗进的脸上,而后掉头走开。
罗进的眼中又涩又辣,是几滴被泼进眼角的烈性白酒在刺激他的角膜,他揉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他没想到老板娘对他如此在乎,居然为他烧香,祈求佛祖保佑他别让###乱枪射死。他自知过分,不该拿其前夫损她。老板娘是个小寡妇,她的丈夫,前保安队长在1949年秋天的金门之战中被登岛解放军击毙。显然老板娘的烧香拜佛无济于事,她天生一副克夫相,恐怕她越烧香越把丈夫往枪口上送。但是罗进也不该去触她的心病。
后来罗进总记着泼到他脸上的那小半杯金门高粱,还有自己眼角上那种又涩又辣的感觉。小酒馆的老板娘吴淑玲和刘小凤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相比而言,丢失在大陆的刘小凤对他已恍如隔世。
有一天夜间,罗进带着几个人,化装成渔民,开一条渔船巡游海上,逐渐靠近大陆沿海,在一个岛礁群接应一条小舢板,把一个身材瘦小,嘴里镶两颗金牙的白脸汉子接回金门。这个人是罗进负责联系的大陆沿海地带一个情报站的站长,叫王汉夫,这当然是个假名。在大陆,王汉夫的掩护身份是油漆店老板,他的伙计以油漆家具为名于四乡奔走,打探各种情报。东山战役后不久,王汉夫的一个伙计落入大陆公安人员之手,情报站面临暴露,上司指令他撤退,罗进下海把他接应回金门。
王汉夫给021也就是罗进带来一个用油纸包好的纸袋,从里边乱七八糟抖出一堆破烂,铺陈在罗进的办公桌上。罗进捡起其中一张照片端详片刻,确认无误。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一座小山,照片上有两人,都是解放军军官,一个中等个儿,一个高个头,高个子那一个不是别人,正是杜荣林。
这人现在是对岸地方守备部队一个独立营的营长。东山战役那会他是副营长,他的营长因探家不在部队,临时由他代理营长。战役中他率部登岛,因作战勇敢,战功卓著,战后升任营长。
他果然活着,没死。
王汉夫对罗进说,按罗进布置,他搜集了解放军这一部队及其营长的一些情报。该部组建不几年,姓杜的是在东山战役前不久才调来任职的。王汉夫听说这大个子“北杠”打过不少仗,受过重伤,几年前在山区剿匪中曾被一门炮弹击中,差点被炸死。
罗进没有更正。他当然知道杜荣林挨的什么,土匪哪有炮,就一些手榴弹而已。
王汉夫说,“这人有点意思。”
王汉夫捡起另一张照片,放到罗进面前。照片上有两个护士打扮的姑娘,王汉夫指着其中之一告诉罗进,这护士嫁给了杜荣林,她在杜荣林养伤时护理过他。
“姓杜的差点叫这女的弄死。”
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看上去秀气温柔,并无凶神恶煞之相。如杜荣林这般了得的解放军军官怎么会让她差点弄死?其中有故事。这位姑娘姓秦,本地人,初中毕业后考入一所天主教会的护理学校,读护理专业,书读得好,毕业进了一家教会医院当护士,不久当了护士长。解放军占领大陆后,秦护士的医院同几家小医院合并,组成当地最大的一家地方医院,杜荣林负伤后被送入该院,成为她的病人。护理养伤过程中两人好上了。这两人却是不能好的。秦护士的父亲是个读书人,早年曾留学日本,学医,回国后长期供职于军事医疗部门,为国军医官,军衔为上校,据称医术精湛。抗战时该上校曾脱离军职,回乡从医,内战爆发后又被召入国军,1949年随军从广州撤退去台湾,秦护士母女都在家乡福建,未能跟随离开,滞留于大陆。杜荣林是共产党的军官,找一个逃亡台湾的国民党医官之女当老婆,哪里可以?偏偏这人就是非此女不娶。据说杜的上司曾拿两条路让他自己挑,或者跟该女断绝关系,或者离开部队转业。杜荣林不愿离队,也不愿负情,一直不结婚,为此被冷落了一段时间。这个人作战勇敢,有战功,上司对他一直十分器重,舍不得把他清除出军队,总想说服他为前途计,回心转意,打消娶这姑娘的念头。结果赶上东山战斗爆发,杜荣林临时受命率部队上岛,打得很凶,又立了一功,终于使他的上司决定让他继续留在部队里。
第四章 月下乌啼(7)
“现在他们结婚了。”王汉夫说。
罗进摇了摇头说:“好,有他受的。”
他把王汉夫的东西收起来,什么都没有多讲。
王汉夫离开金门去了台湾,而后消失不见。
那天黄昏,罗进出了坑道,去吴淑玲的小酒馆喝酒,老板娘像往常一样给他送来一小碟花生和一个小酒壶,让他独自斟酌。到月上中天,罗进已经喝得差不多,小酒馆渐显人影稀疏时,老板娘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罗进悄悄把酒杯往边上移了移,他想,她不会还想再泼他一脸,用已经卖给他的酒再免费灌溉他一下吧?
“我要走了。”她说,“这个铺子不开了。”
罗进吃了一惊。
老板娘说,她受不了这里的空气,没完没了,全是大兵和战争。她在这里给亡夫守了几年灵,也差不多够了。她要把铺子卖掉,搬到台湾去,那边有亲戚。
“你也走吧。”她说,“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罗进看看她的眼睛,她目不转睛也看着他,两个黑眼珠在淡淡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对黑色的宝石。罗进扭头去看窗外,窗外月色如洗,大海在月光下平静地起伏,发出经久不息的涛声。月色里大海那一边朦朦胧胧。
罗进的心里又是那种痛,隐隐不绝。老板娘形容过,钝刀子割肉,就在里边磨。
他说,他哪都不去,就在金门效忠党国,时刻准备###。看来真有天意,上天替他从地底下招出了一个人,一个仇人。眼下他天天做梦就是回大陆与之相会。怎么回去呢?划条小船?搞个竹排?或者干脆裤子一脱,带把匕首从海里游过去?都像梦话。他不管这个,就在这里守着,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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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父女缘(1)
1.
1958年8月23日,星期6,下午5时30分,海峡沸腾。部署在大陆沿海的解放军炮兵集群从厦门、莲河和围头三个方向,即金门岛的西、北和东北三个方向同时隔海攻击,向金门国民党守军发动猛烈炮轰。数十分钟里,数万门炮弹越海登岛,重创金门国民党军阵地。时视察金门防务的台湾当局“国防部长”于岛上举行“同心聚餐会”毕,由金门卫戍司令部诸将官陪同来到金门太武山下。解放军炮轰突然开始,炮弹如暴雨倾泄,金门卫戍司令部三名副司令官在第一轮炮轰中当场毙命。
海峡战史中著名的“8.23”炮战拉开序幕。
在万炮齐轰金门之际,杜荣林在他的营部接到一个告急电话。
“老杜,老杜,老杜!”
声音惊慌失措。来电话的是秦秀珍,杜荣林的妻子。她通过分区总机接转,把电话挂到军营,找到了杜荣林。
“杜山不见了。杜山!”
“放下电话,别说。”杜荣林说,“不要再挂。”
此时部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不容其他事务干扰。沿海炮兵正在猛轰金门,杜荣林及其部队没有直接参战,却同前线其他部队一样奉命全面警戒,随时准备战斗。秦秀珍在这个时间打来电话,不是不知轻重凑热闹,她不明究竟,她不是军人。
秦秀珍很少往部队挂电话。杜荣林曾经交代,不到万不得已不动。今天情况特别,与炮轰金门无关。杜山是他们的女儿,时为小学生,她失踪了。
杜荣林赶往本部前沿防区,回到营部已近午夜。他在营区大门边下了吉普车,让司机把车开回车库,自己走路,从大门走向营部平房。营区四处绿树成荫,中央便道两旁两排小叶桉树树挺拔,夏日晚间,营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略带辛辣有点柠檬味的气息。杜荣林表情凝重。
通讯员站在路口一株小叶桉下边,直挺挺跟一支树桩一样。
杜荣林问:“干什么?”
通讯员敬礼:“报告营长,杜山来了。”
杜荣林不觉精神一松:“在哪?”
“睡着了。”通讯员说,“她不进屋。”
台阶上有个小黑影,黑糊糊蜷成一团小刺猬一般,这就是杜山,她没失踪,跑这里来了。通讯员报告说,今天上午司务长到城里拉给养,杜山守在后勤部大门口,车一停就爬上车斗,非要跟到营里来不可。听说杜荣林下连队去,她一屁股坐在门口,就呆在那里等爸爸。她看起来挺累,坐下来就打瞌睡。
杜荣林摆摆手制止通讯员,不让多说吵了孩子。他弯下身子把孩子抱起来,走进屋子。杜山在杜荣林的手弯上醒了,她啧啧嘴巴,含糊道:“爸爸。”杜荣林拍拍她的小脸:“睡。”孩子眼睛又闭了起来。杜荣林脱掉孩子的衣服和鞋子,为她放下蚊帐。孩子果然困得相当可以,脑袋一挨到枕头,立刻睡了过去。
杜荣林在床边坐下,静静端详灯光下熟睡的女孩。要没碰上什么事,这孩子不会不告而别从家里出走,秦秀珍也不会那般慌乱。杜荣林却不急着了解,孩子在这里,这就好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夏夜天热,杜荣林只给女儿盖一条小被单。女儿穿件小背心,右侧身睡,额上渗着细细的小汗珠。她的左肩胛骨附近,有一个随园型伤疤半掩在背心带下。明亮的电灯光里,伤疤呈暗红色,疤痕明显,铜钱般突出周围肌肉,格外醒目。
杜荣林伸出手,摸了摸女儿肩上的疤痕,摇头,情不自禁,心里不住发颤。
已经好几年了,这块伤疤总是消不了。医生说过,有一种人属“疤痕素质”,他们的再生机能旺盛,皮肉受伤后修复快,但是疤痕特别突出,难以消除。杜山看来是这种情况。还好伤在肩胛下,衣服一穿就盖住了,不至总那般刺眼。这块伤疤真是触目惊心,不在其大,不在其红肿和疤痕,在其位置:稍往下一点就是心脏,当时要是再偏一点,伤及心脏,那就完了。
第二天早晨,军营号响。杜荣林离开宿舍时,杜山还在熟睡。杜荣林没叫醒她,只吩咐通讯员孩子醒后给她个馒头吃,叫她在房间自己玩,等爸爸回来。那天上午杜荣林召集本营各连主官紧急会议,研究强化战备相关事项。前线炮战正炽,我军可能有下一步行动,敌军也可能有反扑动作,部队箭在弦上。会后杜荣林再赴前沿连队,行前回宿舍一趟,安排营里一辆进城卡车把杜山捎回家去。
他知道了杜山出走的缘由:发生了一场内战,不是国共战争那样的事件,是家庭内战。杜山跟弟弟杜海吵驾,外婆说她。她不服顶嘴受了外婆处罚。她向外婆吐口水,被外婆收了碗筷。外婆让她认错才允许吃饭,她不认错,还骂外婆。妈妈下班后让她吃饭,却还要她向外婆认错。因此她离家出走,找爸爸,让爸爸评理。
杜荣林对杜山说:“想一想,你都对了吗?”
她承认自己也有错,不该向外婆吐口水,也不该骂人。
“你骂外婆什么了?”杜荣林问。
杜山说,她骂外婆是“野孩子”。因为外婆先这么骂她。
“野孩子是啥呢?爸爸?”她问杜荣林。
杜荣林摸摸孩子的小脸,说这是外婆气糊涂了,乱骂,没什么意思。小孩子不能骂大人,不能讲粗话,特别是女孩子。杜山一直是爸爸的好孩子,今年九岁了,要懂事才对。杜荣林说,等一会部队有一辆车回城去,他让他们把杜山带回家。妈妈和外婆已经买了杜山最爱吃的鱼,今晚家里饭桌上会有一锅鱼汤,大块的鲢鱼头,燉豆腐,加大块酸菜帮子,热腾腾香喷喷等着杜山吃。杜山离家出走,妈妈和外婆找不到她,都快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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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父女缘(2)
杜山立刻抢白:“才不呢。”
杜荣林拍拍她的头:“但是杜山听爸爸的话,对不?”
他告诉女儿,他要下连队去,部队在准备打仗,军营不是孩子可以随便呆的地方。
“我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飞机在打仗。”杜山说,“有十多架呢。”
杜荣林说:“那是一场空战。”
几天前,接连数日都有大规模空战爆发于这一片地面的上空,双方空军出动数十架战机于大陆沿海上空猛烈格斗。早几年,国民党飞机飞临大陆,侦察、轰炸或者投掷传单,如入无人之地,穿过自家天井那么便当。8.23炮战前夕,解放军空军进驻福建前线,双方开始了海峡上空的格斗,十数天时间几番血战,双方均付出沉重代价,最终国民党空军无可奈何地退出大陆空域,丧失了这一带的制空权。
杜山说:“我也要跟爸爸去打战。”
杜荣林说好啊,杜山要赶紧长大。
女儿上车时把头一扭,掉了眼泪。杜荣林不动声色,却觉心里怦地一跳。
他知道这孩子怎么回事。
杜荣林有三个孩子,依次为大女儿杜山、大儿子杜海和小儿子杜路。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杜荣林取的,山海路,简单直白。三孩子中,后边的两个男孩为杜荣林和妻子秦秀珍亲生,大女儿杜山不是,她是杜家夫妇从医院抱养的,当时她已经四岁。
回想起来,这些年杜荣林家不时生事,其中许多跟杜山有关。当年杜山重伤初愈,进家门时头发蓬乱,满身虱子,小叫化子般肮脏拉塌,性格还特别犟。她讨厌洗头洗脸,不愿剪指甲,不喜欢小姑娘的衣服,一不如意又哭又闹,动不动满地乱滚,吐唾沫,是个小野丫头。时杜荣林的妻子秦秀珍怀着杜海,自己要工作,还在进修医专课程,精力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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