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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佳人-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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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谈话(2)
我听着不觉恐惧起来,忙阻止化道:“世材兄…”他陪了一声,便又说:“依我同你嫂嫂讲呀,最好到轮船公司去求情,趁早把她送回A城去吧。这倒不是我们不肯照管,在想法子推掉责任,实在是事到如此,没有办法了,她到了家乡能够慢慢好起来更好,否则就有个三长四短,也不至于做异地的孤魂呀。身后再叫婶婶替她找个好的男家,她生时已经够孤单了,死后可万不能再不阴配,千句话来一句话讲,女人家总以嫁人为正经呀。”
我默默低下头来,半晌,才又勉强反对他道:“死了还要嫁什么人呢?”
世材哥笑道:“生死都是一理的,阳世是如此,阴间自然也是如此。小酒,你在笑我太迷信吧?不信去问你姊姊,她现在就很相信这些,常同你嫂嫂在谈起身后事呢。你想她生了这种毛病,要好又好不起来,要强也强不起来,只得处处避忌着,怕给人家讨厌。国保这孩子就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我常叮嘱他见了大姑姑的面,不许露出丝毫怕传染的样子,病人最难堪的就在这种地方。也不要在她跟前提起死,那怕她想得再明白些,听到这话总不免要刺心的。小眉,一个人对于自己没有做到过的事情总不会太了解,旁人也许看见了这明窗净见的医院病房觉得舒服,但在你姊姊心里,却情愿躲在牛棚猪圈里过一生,再不愿天天嗅到药水气味哩。”
姊姊在想家,是的,性材哥斯说的话大概不会错。也许她平时常对世材娘她们一家子说起的吧?她也对我表示过孤寂之苦,她需要温暖。但是……那里是她的温暖的家呀?回到A城去吗?
世材哥见我沉吟不语,便又说道:“你不用疑惑,小眉。你不是在考虑地若回到A城以后,婶婶看着会伤心死,甚而至于会出什么乱子吗?那是没有的事。一个人生死有数,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女儿死了,做娘的真会—哭就哭死的,或者自己一头砸死了的。婶婶是个明白人,她还有你哩。反之,眉英若果真死在外头,婶婶倒是伤心不过去的。小眉,我劝你还是决心送你姊姊回家去吧,让嫁婶再取待她几个月,就死了也好替她弄得舒舒齐齐的!”
国保在旁边听得不耐烦起来,便开言道:“爸爸,你为什么老要打算着大姑姑死后的事呢?人死了也就完事,管它拖到太平间一丢还是弄得舒舒齐齐(服服)的!我只知道大姑姑一息尚存,我们就应该设法替她医治。A城没有像样的医院,没有有名的医生,仅使大姑姑病转剧了,譬如说骤然大量吐在了,那时候又叫叔婆一个老太太投脚蟹议的怎么办呢?她是相信念佛的,也许只好到菩萨面前去求些香灰来吧?我知道你同妈妈两个人一天到晚反对人家住医院,无非是舍不得钱,仿佛人已不中用了,还花这些冤枉钱干吗?殊不知大姑姑若果不能好起来,就留着不花这些冤枉钱于她也没有用呀。她自己讨厌医院是因为病人心领,住在这边就想还是那边好,若你们真的把她送回A城去,她看叔婆整天到晚愁眉苦脸的,恐怕就要后悔还不如住医院清爽干净呢?你们让我不要怕传染,那是我百万做不到的,试想一个人有了病又该是多么的苦呀!A城有小站站的二个女孩子在那边,她们更要当心被传染,我着你们还是劝大姑姑仍旧住在医院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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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谈话(3)
大家都沉默片刻,想不出什么话来。我觉得在理论上我应该同意国保的话,但是世材哥议的是人情,人的感情是往往高不开传统这个圈子的,我姊姊恐怕也不能例外吧?
世材哥似乎很不高兴他儿子会毫不尊重他的意见,又恐怕我也是医药科学的崇拜者,容易接受国保的理论,半晌,他便冷笑一声说:“你以为住在医院里,大姑姑若是病重对,医生就会给她想办法吗?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虽然不求香灰,但还是同叙婆一般瞧着无法想呀。是不会好的病,住在医院里还是不会好。医药倘使万能的话,皇帝与阔人还会死吗?”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出另一个道理来,说:“而且精神影响肉体也很大的,她自己若想回家,你一定要她住在医院里,她的心里尽着恼,就是明明会好的也不会好了。药水灌下去像浇在石头上一般,可有什么用呢?假使她见到了亲娘,心里一痛快,病倒也许反而轻起来了。”
国保听了也反唇相讥道:“原来亲娘好比活神仙,一见病就会好了,爸爸说的……”
我看见世材哥额上青筋都暴涨起来,连忙用眼止住国保勿再说,一面笑道:“别谈这个了,我们还是到第一公园去喝些菜吧,事情还得慢慢的考虑。”
这次谈话便是如此无结果而散。但后来姊姊毕竟不能回到A城去,理由是医生不允许她出院,轮船与飞机也不肯搭载病势这样沉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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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庭(1)
关于姊姊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我还是来谈我自己吧。我的生活真如一部付四史般的,不知该从何说起?一一还是先讲我家庭的情形吧。
我是A城人。A城有一个鸳鸯湖,我家就住在湘西。我家里除了姊姊与我外,还有一个妈妈。我不知道爸爸,当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些人叫做爸爸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爸爸了。H是没有他也不足惜,因为在我的无意之中,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不好的传说。他曾拿我母亲的首饰去兑掉,因此得能在大学毕业;毕业之后他在政府机关里得了一个较好的差使,应酬,吃花酒,热恋上一个妓女,从此就把我的母亲丢在脑后了。他死的时候还患着花柳病,谢谢天,因为他们夫妻俩长久分床的结果,这种讨厌的病症总算还不曾传染给我可敬的母亲。但是我母亲毕竟也来不及再养一个儿子,这是她的终身遗憾,她常常摸着我的脖子说:“小眉,假使你是一个男孩子多好,假使你是男孩子……”
是的,假使我是男孩子的话,于她的好处总也该不会没有的吧?至少她可以少受一些族人们欺侮。至于我自己方面呢?好处当然是更大了。我可以不至于自幼就被人忽略,病了人家也不让我母亲好好的请医生替我医治,饮食穿着都非用姊姊所用剩下来的不可,假使母亲稍稍为我多花一些钱,虽然这所花的钱也还是她自己拿出来的,然而人家却要指责她,以为她的措施不当,甚而至于以为这就是她的观念或思想错误,使她难堪,因此她在顶顶伤心的时候使望着我狠狠地说:“唉,看你这个不该出世的苦命小丫头!”
假使我有自由决定的能力,我一定不出世的,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恨!我自幼就恨!假使将来我不能改造社会,我便要千方百计的毁坏它!
我的姊姊却比我好一些,她是第一个女孩子。根据古老的传说,第一胎生女孩子,容易养大,养大来可以叫她抱弟弟,不会丝毫没用处的,因此众人虽然并不看重她,却也不至于讨厌她,憎恨她。
然而我呢?我却是一个不该来的人,我的出生仿佛乃是夺了弟弟的出世权,是一个不识相的抢先者。我来错了以后,他们给予我母亲以许多耻辱。啊,我真痛苦我先天没有决定自己应否出世的权力!但是既来了却也不得轻易使回去。人们的希望及咒诅都没有用,我终于也走进小学了,我与姊姊是不同典型的两种孩子。我的姊姊是标准好学生,她每学期都考第一名,她所答的话正是先生心里所要她回答的。然而我不!我也知道先生心里想要我回答什么,但是我的回答却偏偏要与他所想的不同,甚至于完全相反。我也知道太阳是东方出来的,一加一是等于二,这些都是所谓真理,都是他们的真正的理智的信仰,然而我的信仰却是与人们闹别扭,和人过不去。凡是别人所说出来的,那怕是真理我也要反对。
我的家庭(2)
我恨周围所有的人们!从幼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恨她们了,因为他们无理由地反对我的出世。
我只爱我的母亲与姊姊。母亲虽然也很可怜的,竟会在有意无意间怀疑我的出世是否得当,但是结果她还是爱护我,而且更加同情我,虽然我的存在实际上乃是予她以不利的。啊!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许天下凡是所谓爱,都有些莫名其妙吧?他们不知道考虑这爱的赐予“究竟应当不应当?”或者说是“值得不值得?”等话。
我住在家里没有好的吃,没有好的穿,自然更没有好的东西玩了。每天放学回来,姊姊埋头做功课,我只孤寂地望着天,因为母亲整日愁眉苦脸的,我是连望也不敢望她,唯一的解闷方法就是走到湖畔去散散心,这句话在今天说起来也许很风雅,其实并不,所谓鸳鸯湖不过是一片阴沉沉的水,附近多染坊,人们疑心连湖水也给染上一层深蓝颜色了,谁也不敢来这里淘米或洗白色的衣服,因此湖边的一个个破旧的埠头都是凄凉万状。即使偶然有几只捕鱼船来停泊片刻,然而终于要离去的,埠头还是凄凉的埠头。
而且鸳鸯湖上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思深义重的成对鸳鸯,人家是连鸭子都不放心让它们出来游,因为怕会给这含有颜料的湖水毒死的。但是我决不相信如此,瞧,捕鱼船边不正站着两排鸿鹦吗?它们也不时下水去攫鱼,却是不曾听说有中毒而死的话。我呆呆的想着,想着。啊!我憎恨这批贪得无厌的鸟,心目中只有残忍的,吞鱼的念头,却不知道提防后面更残忍的巧取豪夺的手!瞧,它们的目光正炯炯注视着湖,是贪心的萌发,是杀机的流露,是无耻的争夺战的开端,我不愿再往下看,对这种无知识的鸟,还希望它们能欣赏这大好湖光吗?
连万物之灵的人类都不爱这盈盈秋水哩。湖畔虽也有几株杨柳,但A城人决不肯把它当做风景区。人们经常的游玩之所是“中山公园”,那是北伐成功之日,地方当局所办的德政之一。他们的政绩就是把旧有的“后乐园”略加修葺,离大门进口不远处还加盖了一个“中山纪念堂”,大红柱子配上花花绿绿的油壁,当中悬挂一张“总理遗像”,这样就算是完成庄严伟大的“宫殿式”建筑物了,而且惟恐人不之知,还在公园周围的篱笆上用浓黑柏油光涂满了,然后再加漆上白色的“中山公园”四个大字,字样是美术体的,也就同“人丹”、“骨痛精”之类的广告手笔差不了多少。后来革命的高潮过了,革命的情绪已经冲淡,人们闲着无聊,不免欢喜恶作剧一下,因此常在篱笆上画乌龟之类,当局认为这就是歹徒存心捣乱,于是不惜工夫地在篱笆外面又加上了一道铁丝网,瞧着令人悚然而惧,但还是有许多情侣相约晤谈于此,有时还在中山纪念堂前拍照留念。还有乡下老太婆进城也会赶时髦似的去逛一阵,在中山纪念堂上指指点点的说:“哦,该画就是孙中山照相,一眼也勿像中国人,倒像罗宋人……”话犹未毕,瞥见后面有个面黄肌瘦,身穿单薄发布军服的兵走过来了,慌忙闭口不迭。A城人总归是A城人呀!他们节俭,耐劳,是的。但是他们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节俭耐劳?有什么目的?人为什么不该希望生活得好一些?为什么不该提高文化艺术的水准,宁愿去逛这种俗不可耐的中山公园,而且实际上连中山先生的照片都认不清的?他们不能想象美,因为他们都是一日三餐啃着山芋、菜干、臭乳腐等过活的,他们不知道世间尚有大鱼大肉!自然啦,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叫他们增加欲望,忙着参加残酷的争夺战,但是眼看着他们是如此自卑把自己看得连狗都不如,仿佛觉得连啃一下骨头的愿望都是不该有的,他们只是天生的啃山芋菜干的胚料,这又成什么话呢?他们都没有好好的享受生活过,却是莫名其妙地怕死,与一切可怜生物的求生状况无异,然而他们还更不如,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锐利的爪牙与搏斗的心,他们是如此奄奄无生气的活着。
我的家庭(3)
于是我们这个不幸的鸳鸯湖就被永远冷落着,在秋之湖畔只有我独自站立,无聊地,我常咬啮自己的指甲,思绪杂乱而且忧郁。
这时候捕鱼船上的一只大鸡翅突然入水了,不久衔着条小鲫鱼出来,然而却给渔夫扼住咽喉,它挣扎,抵抗,终于不能下咽,痛苦地把到口的东西又给挖了出来。
小英雄(1)
有一天,我又独自在湖边呆立着,几个野孩子围上来了。
“喂,你猜这个丫头在想些什么事”甲说。
“想她妈个屁!”他重重哼了一声。
丙是个蜡黄面孔尖下巴的小痪病鬼,却也知道挖苦人说:“莫不是她也知道…在想要一个野老公吧?”
众人哈哈地笑了,随手把他们中间最小的一个癫痢头丁推上来说:“让小癫痢做你的野老公好不好?把你这傻丫头配他这么一个小丑鬼,恰好是一对。”
丁挣扎着要跑开,众人偏要把他推过来,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说:“你们莫胡闹,让我回家去。”于是我便想飞奔回家,可是他们却因上来,把我也拖住了,说是快些成一对。我带哭说:“我要告诉妈妈的。”他们更加得意,缠七夹入的乱说一阵,道是:“你妈也正在找野老公哩,那会有工夫来管你?”又说:“那老寡妇敢奈何我们?我们都是桃花山上的大王!”又说:“可惜我毕竟不要她,她就是想嫁给我们。我们也不要她!”
我恨极了,反而拭干眼泪,冲着说这话的人怒吼道:“你再放说一句这种混账话,我便同你拼命!”他们大笑道:“你来!你来!看你这丫头倒是嘴凶哩。”说时迟,那时快,我拼命把头朝前冲向他们而去,他们往两边闪开,我便猛跌在地上了,一阵又疼痛又羞愧的感觉使我几乎变成疯狂,我一骨碌爬起身来,又想同他们拼命。这时候只见一个穿着很漂亮的小西装的男孩子过来了,说是:“怎么啦,你们欺侮她一个女孩子?”又回头向小痪病鬼似的丙说:“阿炳你也在这里,我去告诉文卿叔去。”小痪病鬼害怕了,连说:“承德哥不要生气,我们同她开玩笑的。这丫头……”话犹未毕,只听见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怒喝道:“你还敢骂人家是小丫头,你自己才是小瘪三哩,爸爸告诉过我,你们一家子都靠我爸爸才给你们吃一口饭的。”
小痪病鬼不敢回嘴,垂头丧气的走开去了,别的顽童们也一哄而散,我感激地抬起头来瞧那个小英雄时,见他大概同我姊姊差不多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头发剪得很整齐,一条花绸的领带色彩够诱惑人。我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不禁对着他呜咽起来。
“别哭!别哭!”他温柔地说:“你不是蒋眉英的妹妹吗?我是眉英的同学。我从前看见过你的。”说着,他便在裤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来,递给我拭泪。
那天就由他伴送着我回家,一路上遇见两个顽童,恶眉恶眼的似在窃窃议论着,我觉得不好意思,然而却是十分的骄傲,因为他是一个漂亮的小英雄啊!
以后黄承德便常到我家来玩,来时总带些吃食玩具之类送给我们。我的母亲似乎很喜欢他,等他出去后又讲我家可惜太穷了,不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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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雄(2)
我们知道他是元泰钱庄老板黄鸣斋先生的独子。鸣斋先生已经快五十岁了,在承德未诞生之前,他曾有过四个儿子,不幸相继夭亡,他与他的太太当然是痛不欲生了。次年他的太太又怀起孕来,他们又欢喜又是担心,及至养下来却是一个女儿,后来她的名字便叫“阿多”,呜斋先生这一气非同小可,足足有半个多月不肯理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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