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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女人-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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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同说:“你知道什么﹖这叫长痛不如短痛,告诉她让她死了那份心就算了。饮马川全完了,只剩下黑麂子山了。我倒想让你赶快和你大嫂闹个清楚,只要你大嫂一改嫁这黑麂子山就不姓高了。”
我说:“好,只要你给我备车上山,我就答应你,不过你我都得要为我大哥披麻带孝。”
马车在山道上飞驰。近了,山崖顶上圆形的小山包,是一座坟,坟前立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妇。人道是“小寡妇上坟”。我跳下马车,不顾二奎婶的呼唤,几乎是爬到崖顶大哥的坟前,我失声痛哭起来。大嫂扶起了我,我们抱头哭在一起。
我问大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饮马川怎么会起火的﹖”
大嫂说起了缘由:“你走后,你大哥也回来了。他答应了日本鬼子提出的一切条件。回来组织山民立即把路修好。还要组织百十号山民上山砍树。所有山林全部被征用。还说日本皇军大大的用木材,建兵工厂,建战地医院,还要补修被八路破坏的铁路……”
大嫂停了停,叹口气又说:“你大哥不知道周同强行娶你的事儿。他要连夜去救你,可又来不及组织人修路。第二天一大早,日本鬼子的大队兵马就要进山来,督催山民修路、砍树。你大哥仰天长叹一声,说妹妹呀,大哥对不起你,来不及去救你了!又对我说,我也对不住你。今后的日子你自己扛吧!”
大嫂摇了摇头,叹口气说:“此后,就出了一连串的怪事。”
我瞪大眼睛急问:“啥怪事?”
大嫂说:“第二天一早五、六十个日本鬼子就进了山。兵分两队,一队准备在崖南督催山民修路,一队到崖北催促山民砍树。哪知,路还没修,通崖南的那座大石桥就给炸飞了。有五六个察看大桥的鬼子飞上了西天。”
“真的?”
大嫂压低噪音:“说是八路炸的!”
“那崖北起火是咋回事?”
大嫂说:“日本兵进了崖北林子没多久,身后的林子就着火了。火着的也邪,东西南北四处冒烟起火,把鬼子全给围了进去。崖南的日本兵驱赶你大哥他们去崖北救火。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才扑灭。烧死几个山民、失踪几个,谁也搞不清,反正,六十来号日本鬼子,活着走出山林的不到20人。你大哥也活活被烧死!”
周同走过来说:“嫂子,我们第一是来祭奠大哥的,第二嘛……就是看看黑麂子山的果子成熟没有。现在我是这个家惟一的男人了,也是这个人家的脊梁,你们也不用愁,我一定能让你们过好的。”
大嫂抬起头,她的双眼目光如两把冰刀直戳到周同脸上,她说:“周同,这回你达到目的了,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当了汉奸,又玩起借刀杀人、图财害命的把戏﹖”
周同被大嫂逼得恼羞成怒大骂起来:“放屁,在这个家里你算个什么东西﹖滚回你苏州娘家去吧”。
我冷静极了,大嫂还要还口时,我摆了摆手说:“算了,用不着争了。你陪我走走吧”。周同一个劲给我使眼色,我只当没看见。
满山一片狼藉,在一块巨石之下一只大麂子腹下护着三只小麂子,都被活活烧死,黑色的灰尘已把崖下的溪水污染得没有一点透明感了。高山有如攥拳击天,以泻复仇之怒,即使经过烈炎的焚烧也改变不了高大而险峻的威风。它们把裸赤的身体层层叠叠,浓浓淡淡,深深浅浅无一保守地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看着先祖百年基业付之一炬,我的心如死灰。
在山崖凸出的石条上挂着一条碗口粗的蟒蛇,它绝望而扭曲的躯体还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一阵阵腥味。看来这饮马川的每一条生命都没有逃脱这场灭顶之灾。这只蟒蛇让我想到大哥焚烧后的尸体。我趁周同落在后边悄声问大嫂:“你确信你找到的就是大哥的尸体吗﹖”大嫂说:“他进火前我把金镯子戴在他手腕上,没错,就是你大哥。”
我抬起头看了看,湛蓝湛蓝的天空极明,极静,极宽广。蓝天是那样深邃和无限,人生却是这样的渺茫而短暂。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大嫂,我见到大哥了,在梦中他向我挥手告别,他被大火包围着。”
大嫂没有显出一丝的惊讶,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要重新栽树,我以前没上过一次山,没栽过一棵树,这回你大哥去了,我要带着山民重建家园,等小日本滚蛋了,我这树也成材了。”
大嫂一个纤弱的江南女子有这样雄心大志,能对得起祖宗了。我对身后的大嫂说:“高家有你这样的媳妇很骄傲,今生能有你这样的大嫂我也很放心。可我相信大哥还活着。他是不会死的!”
我站在崖上,崖底像有一只苍白的手向我召唤,我知道我该把那个危害高家、危害山林的恶人带走了。
我向我的丈夫周同招了招手,周同走了过来,我指着远处黑麂子山灰茫茫的那片果园对他说:“周同,你不是很喜欢黑麂子山吗﹖现在那里的果子都熟透了红得如玛瑙石一般。”周同问:“你能看见﹖不是都烧焦了吗?”我说:“能看见,仔细一点儿”。
猛地我搂住周同跳下山崖,我用我生命的最后一丝活力,死死地抱住我这位贪得无厌、甘于当汉奸的“丈夫”,与他同归一尽。我为高家还活着的人,为高家的山林,除了一害。我很幸福,我有一种飞翔之感,因为飞翔是人类最崇高的理想。我飞翔着走向天国之门,就像虔诚的圣徒奔向了耶路撒冷。(未完·待续)
作者题外话:我家族中的女人,一代接一代守护山林的故事。
《山林女人》二
当我赶到崖边,只看见飞絮如一缕白云一样的身体飘在崖涧,其实也不像白云,白云那样轻浮,倒像一只腾飞的蛟龙跃向深潭,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猛然间一阵被抽了筋骨的痛感使我软软地瘫在崖边的石板上。
我竭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飞絮——”
崖下老半天才传来袅袅的回音。我被几个女人搀扶着走下山崖回到飞絮的山窑里,飞絮的衣服还整齐地放在衣橱里,刚刚为根生做了一半的鞋放在炕桌上的花篮中,她却永远走了。前几天她还说要到后山的榆林坡去摘一些榆钱吃榆钱粥,可转眼间人去楼空已成为黄鹤一去不复返……飞絮,美丽的飞絮!有人说:漂亮的女人总比别人得到更多的好处,可飞絮却因漂亮被逼上绝路。自从我来到山林,我们姑嫂之间没红过一次脸,没吵过一次嘴。长嫂如母,不管我怎样说话,飞絮总是默默地答应。如今她永远的去了,留给我的只有恶梦一样的记忆。
这个家彻底垮了吗?我的公公,我的丈夫,我的妹妹都因山林葬送了性命。这一片片可爱的山林给我们的家族带来多少灾难哪!我开始嚎陶大哭,今夜我要把所有的眼泪流干,我要哭出鲜血。直到把全身的血液流尽。
在我不顾死活失声痛哭的时候,青杨和绿柳一人抓着我一只手也在痛泣着。我求死的念头,顿时飘飞而去。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已经饱经了沧桑的岁月,他们是高家的根苗,是飞絮与根生血液的传继人。我看着两个可怜的女儿,我无比后悔刚才愚蠢的想法。我现在是高家顶天立地的当家人了,我要把高家最后的一脉骨血传承下去,不管以后天塌地陷,我都要把这两个孩子拉扯成人。我停止了哭声,一手挽着一个女儿,跑到院里。
我说,孩儿们呀,你们都跪下,娘要对着苍天发誓,对着五百多口山民发誓:高根生、高飞絮,你们如果有灵魂的话听着,我许贞香即使吃尽人间所有苦难,也要把这两个丫头养大成人;让黑麂子山、饮马川起死回生。如果谁在我这一双女儿上心怀不轨,我舍家破产也要让他下十八层地狱。说完我咚咚地嗑了三个响头,青杨和绿柳也嗑了三个响头。我们娘儿三人的额头都淌着鲜血。我说,孩儿们,有种,像你老子的女儿,像你大姑的侄女。你们要听娘的话,这林子里流着咱高家一辈又一辈人的鲜血,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不离开山林一步。
女儿们说,听娘的。
我对着山民们说:“大家回去做饭吃饭,少东家去了,大小姐去了,是不是该听少奶奶的了?”
大家齐声说:“是”。
这一声又让我泪流满面,我被这些忠诚而朴实的山民感动了。这些年,我独自坐在阁楼里,指手画脚使唤着金奴银婢,与大家连话都很少说,没想到紧要关头大家是那么维护我,对高家依然忠心耿耿。
正要回屋,牛子气喘嘘嘘地回来报:“大少奶奶,我们在山崖下寻了许久,没有发现大小姐,在崖下的河边却发现了周同,他还活着,可能腿摔断了,已经抬到院外。”
我冷笑一声说:“哼,把这个狗东西抬上来。”周同被软榻抬到我面前。我狠狠地唾了他一口,“狗东西,你还活着。”大家哗然一片,哗啦啦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的说:“把他吊起来点了天灯。”
也有的说:“把它千刀万剐来祭奠大少爷和大小姐。”
有的说:“把他重新扔下山崖,摔成肉饼……”
周同已无法动弹,贼溜溜的眼睛滴溜溜乱转,所有的山民没有一个愿意让他活着。从他惊慌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已料定自己没有半点活下去的可能。忽然有人说周同的侄子周峰带着他家几个人拿着砍刀来要人。
我说:“该来的可就来了,带上来。”几个小子们已经把他们的砍刀夺了下来。周峰几个人被五花大绑捆得如死猪一般。
我说:“松开绳子。”六指子不情愿地把他们的绳子松开。
我问周同的侄子:“真是粪堆里长不出灵芝草,有什么样的叔叔就有什么样的侄子,你们来是要人还是乘机欺侮我们孤儿寡母?如果要人你们带走,如果心怀歹意,我让你们马上变成肉酱拿去喂狗。”
周同的侄子面如土色,吓得头发也如钢针一样一根根直立着,完全没有一点报仇人那种雄赳赳的气派。他磕头如捣蒜:“大少奶奶,放了我们吧,都是我瞎了狗眼,我原想趁机吓唬你一下,没、没想到……”
“少废话,是不是来接人的?”我大喝一声。
“是、是,我们来接人回府。”说着几个人连滚带爬去抬周同。
我说:“放下。周府以前叫高宅吧?”
“是是,叫高宅。”周峰说。
“高宅以前有我们兰姨太太住着,现在兰姨太太已经下世,既然那里没有高家的人了,我们高家可就要把高宅收回来了。”
“啊……这可得问问我叔叔。”他扭过头对着躺在地上的周同说。
周同叹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活命,一个高宅,十个高宅算什么!”
我让叶儿拿来笔砚,写了收回宅子的字据,让周同去摁了血手印。我对着五百多山里的老少爷们、奶奶姑娘们说:“从今后,高宅就是孩子们的学堂,我要让我的青杨绿柳、山里和全镇上的穷孩子都去学堂里念书、习字,学珠算。”山民一听欢呼起来。转瞬又陷入根生和飞絮死去的悲哀之中。
周家的几个人如丧家犬一样正要抬周同,我说:“慢……”周家的人一哆嗦,忙停了下来。“你们背着他回去,把软榻留下。从此以后你们休想占高家的一根线头。”周家的人背起周同,周同痛得龇牙咧嘴,一条腿如一条死蛇一样摇晃着。
二奎婶儿一下子冲出人群跑到我面前说:“大少奶奶,周同这条恶狗不能放呀。大少爷,大小姐,我家二奎,还有三柱他们二十来个山民的命,不要说一个周宅,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也换不回呀。”大家齐声说:“不能放,放了太便宜他们了。”有人已经用猎枪瞄准了周同的脑袋。
周同用哀怜的眼睛瞅着我,眼角流出两滴浊泪,深深地叹口气说:少奶奶,我周同不是人,恩将仇报,给高家制造了那么多灾难,林毁人亡,真是不该呀。少奶奶,你就处死我吧,也好解解你和乡亲们的心头之恨。说完闭上眼睛等待着我最后的宣判。
真没想到,我的心居然软了下来,本想将他乱棍打死的念头,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我双手把二奎婶扶起来,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对山民说:让这只断了腿的赖皮狗滚吧。如果没有周同,还会有王同、李同,反正日本鬼子来了,我们这片山林是保不住的。牛子说,周同这个狗日的下了山再去找日本人呢?那时我们就没法活了。
我不知怎样回答,眼睛盯住周同。周同睁开眼睛,战战兢兢地似有委屈地说,日本人不会再相信我,他们死了那么多人,还要找我算帐呢。我不会再去为虎作伥。说完又把眼睛闭上了。马栓说,那也不成,我爹妈和三柱就白死了吗?不如给他们腿上穿个眼,或割他们的耳朵来解恨。我说:那笔血债要记到日本鬼子的头上。如果大家实在恨周同,你们就像我刚才那样,吐他的脸吧。
大家勉强同意,呯拉站了两排。人从饮马川一直通到山下,二奎婶咬破舌头狠狠地把带血的口水吐到周同的脸上,还不够解恨,又狠狠地朝后背上打了两棍子。大家一个一个的过手一口口的吐,一个个地打,周峰背着周同一步一步地走。后边是小叶带着绿柳。小叶回来说:“周同叔侄俩简直就像从浆糊锅里爬出来的,背上的衣片也被打飞了。”
我带着五百多山民拔蒿草砍灌木去找飞絮。到河流下游的人回来了,攀崖的人也回来了,都说没发现大小姐。
飞絮如雾一样消失了。我把她穿戴过的衣物放在一个檀木大棺材里,虽然它们不是飞絮的肉体,可是它们却沾满了飞絮的气味和体香。我要请城里最有名的三瞎子班的鼓手来吹打,小五台山最得道的高僧来超度,我要给她出大殡发大丧,我要让山民们披麻戴孝,我要让方圆百里的人们知道饮马川有一位守山的巾帼英雄。飞絮的丧事我要办得比根生的还要风光,我把青杨和绿柳叫来守灵,我要让他们永远记住他们的这位漂亮而无畏的大姑。
灵停了七七四十九天,天天有哭声,天天有乐器声。下葬了,我找了山中一个五六丈高的巨石,让镇上最好的石匠搭了架,刻上了“山林公主”四个大字。我要让山里的每个人永远地记住飞絮,把飞絮的死当作山林起死回生的又一个崭新的起点。从这一刻起,我要让大山重新披上苍翠的绿衣,我要让千百只逃走的动物,重返家园。
学堂里一共收了一百多个12岁以下的孩子,找了七、八个教书先生。孩子们上学那天,我开始上山。我把焚烧后的山林重新查看了一遍,烧得轻的,树根还没死,明年还能抽出嫩芽,可烧掉的树木烤坏了根的永远死了。我让牛子带了十多人去黑麂子收果子,然后拿到城里和镇上卖,卖不掉的存在地窖里等到腊月拿出来吃稀罕。我带着马栓、六指等一百多人清理林地,砍倒焦糊的站木。四环子带了十个人到山东买树苗子。剩下的人都拿着铁锹把满山的木灰和动物的尸体都埋在地下,明年种树能当作肥料。因回家不方便,干到那里就在那里的山洞或窝棚过夜。
一日二奎婶来到工地上,太太,快回去看看吧,您三天没回家,青杨小姐不吃不喝也不肯上学。我一下急了,是不是病了?没有找个医生看看?二奎婶说:“也不是生病,孩子就是想见见你。”我的心一下酸了,已经三天了,三天没见女儿,可我却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着她们。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啊。马栓和六指都劝我回去,我狠了狠心说:“晚上再说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跟着我的几个丫头都哭了,我也想哭,可干涩的眼睛里硬是没挤出一丁点泪水,只有鼻子轻轻一酸算是哭过了。一整天我的心头都是闷闷的,好似巨石堵住了肺叶一样不舒坦。
晚上,我点着火把回来了,一进门青杨哇的一声哭着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抱着我的脖子。我的心碎了,哄了好半天青杨才停止哭声。青杨瘦了,黄黄的脸刀条子似的。听二奎婶说青杨听到我要回来,整整在山坡上等了一下午,一直到半夜,谁劝都不回屋。我又一次把女儿搂在怀里,女儿又哭了。
我问二婶儿,绿柳呐?
二奎婶儿说:“从学堂接回来写了一会毛笔字,听说你要回来,欢喜了一阵子,等不着就睡了。”
我抱着青杨上了楼。小丫头们点了灯,我拉开帐子见绿柳搂着叶儿的脖子睡得正香,红朴朴的小脸蛋挂着一丝儿甜甜的笑,也许在梦中已见到了我。我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小脸,绿柳翻了个身仍然睡着,叶儿却醒了,惊慌地跳下床问:“太太什么时候回来的?”没等我回答,二奎婶大骂起来:“下流没脸的东西,谁的床你也敢上,给你个脸,你敢上脑袋,还不快跪下请罪。”叶儿连忙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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