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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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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浪里白条”、“水中蛟龙”去,明白吗?营副说:全营挑十来个“水鬼”一点问题没有。

营副带人冒雨出发了,郎营长又在背后叫:最好别动枪,在水里灭了他们。

雨下得瓢泼也似,真是平地起水深满尺。

30

其时,程璐领着七八个人在东山一户人家避了大约两个时辰雨,见雨终于停了,便从屋里走出来。随行的女教员对程璐说:还有两户住得较远的人家让我独自去走走吧,你带现有的人先回碛口。程璐想想,道:也好。如果湫水河碰巧没发大水,我们就过去了,免得队长政委他们担心。你如果下山晚了,就住我家,别急着过河。

程璐带着七八个游击队员走到湫河岸边时,天完全放晴了。雨后初霁的阳光灿烂无比,四山染金,满目青翠笼在一袭绛紫色的薄纱里,梦幻似的。西北天际出现了一条绚丽的彩虹,将那梦幻装点的更加神秘。

湫、黄二水涛声如鼓。黄河河道突然变得宽了许多。目力所及,皆成汪洋。二碛那边的巨浪销声匿迹了,老河水浩浩荡荡一路东去,从李家山村脚到河南坪的好大一片滩涂尽数成为河道。那从临县北川下来的山洪直泄黄河。在与黄河交汇的一刹,击起一道冲天巨浪,而后节节败退,朝后倒流,在湫河大川形成数里地一个迴水湾。

水边白花花一片赤裸的人影。中间有些穿了一点衣衫的女人往来穿梭。男人们大都手执一个长柄网兜,一人占住一块地儿在打捞水中的漂浮物。那大都是些干枯的树柴、箱笼木头、死牛死羊。偶然也有粗大的树木连根带梢顺流而来。每逢有大件的财物出现在水面时,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便竞相跳入水中,一路与浪涛搏击着直冲过去,将那庞然大物拖到岸边。依照河上规矩,凡打捞水中财物,上手者皆有一份。于是在财物近岸的一瞬,会有更多的人搭上一手。在河边,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眼中只有水面漂浮物,或是泥沙中的煤炭,没有人会留心谁胖谁瘦,谁身上长着什么物件的。男人们捞河自古以来赤裸其身,连自家姐妹、女儿、媳妇都不避讳。

程家人也混在捞河的队伍中。程环和他的叔叔程云鹏赤裸着身子站在河边打捞树柴,程云鹤并未脱衣。他已经发现,今日水中有大量来自老河上游露天煤矿的煤炭,便和家下几个女人在河边沉积的泥沙中刨挖。在寨子山村脚下,他们瞅见了一块一人多高的煤块,估计上万斤不止,程云鹤一边感叹大水的神力,一边手掂一把大铁锤使劲砸,煤屑泥浆粘得满身都是。在歇气的工夫,程云鹤手指河边白花花的一片男人说:都是些没脑子货!捞柴哪如捞炭划算。树柴值几个钱呀!语气中满是自矜和自傲。女人们点头附和,却又说:他们没脑子是真的,可光有煤没柴烧也不行呀!又说:河上飘着的浮财如果不快捞,水退时大都随水走了,砂里的煤炭迟点刨也是走不了的。程云鹤想想也是,就也去河边占地儿捞“浮财”,又让女人们去归拢二爷和环儿打捞上来的东西。干了一阵儿,担心那大煤块被别人趁乱抢占,又转回来独自掂着大锤捣炭。

这时,程璐带着她的人马走过来了。程璐说:“啊呀爹,您的运气怎这么好!”程云鹤道:“这辈子初见这么大的煤块哩,够烧二年的了,河神爷关照咱哩。”程璐说:“爹,您一向乐善好施,是吧?”程云鹤警觉地说:“你又想耍甚鬼心眼呀!”程璐朝她的人马挥挥手,道:“快,把这块炭给我爹砸开,送给附近的几户抗属去。”

程云鹤气得鼻子口里三股气,说:“这可是我占住的。”程璐道:“好,您给咱占得好,让它为抗日发光发热去吧。”游击队员们哈哈笑着动了手,铁锤嘡嘡的砸击声中,程云鹤无奈地摇摇头,对女儿说:“进村借几对箩筐呀,没箩筐怎送嘛!”程璐道:“抗属都有人在河边呢,砸开分成几堆,一户一堆。”又说:“爹,快把咱家的男人都叫来刨炭——刨炭上算哩。”程云鹤嘟囔说:“就让他们去干不‘上算’的吧。”程璐道:“咱家缺那点烧灶柴啊!您这是故意怠慢优抚抗属哩。”程云鹤苦着脸叫:“我的小姑奶奶呀,你别给我乱扣帽子了,我执行你的命令还不行嘛!”一头说话,一头去叫人。

程璐下山后见河上水大,暂时无法渡河,就决定先帮抗属们弄些柴炭。

河畔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陌生人。他们既不捞柴,也不刨炭,只是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他们好像对这个白花花的世界挺不习惯,尤其是对男女混杂,男人们却一丝不挂的情景很不以为然,脸上不时有嘲讽的笑意绽开。当他们发现程璐带着的几个男人始终衣冠严整地忙乎着时,仿佛在食人生番的世界里,见到同类似的兴高采烈了。内中有一个大个子的粗壮男人还哼起小调来。那调式也是碛口地面从未听过的。他们朝着程璐他们走过来了。那时,大煤块已被砸开,游击队员们正把它们分作几堆。程云鹤手指几个凹凸不平的砂圪梁,对程璐说:“让你的人在这些地儿挖吧,保险有大炭。”程璐笑道:“您快回村给咱多弄些铁锹来。”程云鹤看着女儿道:“咦,你倒会抓差呀!”程璐说:“您为抗日做贡献,共产党会记着您的。”程云鹤道:“等抗日胜利了,你们还不知到哪里去了。你们记着我顶甚用!”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转身回村去了。

当那几个陌生人朝着他们围拢过来时,程璐警觉地摸摸腰间的小手枪,问:“你们是干甚的?从哪里来?”大个子笑眯眯道:“我们是外路客商,在碛口街赁房常住收购干枣转运回去赚几个辛苦钱。你们这煤卖吗?要卖,我们出好价。”

程璐不吭声,只将围拢过来的几个人逐个打量一番。她已经数清了,他们一共九个人,比自己这边多一人。他们一个个膀臂结实,满脸黑肉,显然不是商人。

这时,游击队员中有人笑了,对大个子说:“日怪了,你们花钱买炭还用跑这里来!既然肯出好价,碛口有的是驴骡马匹,随时可以给你们驮上门哩。你们怎到这里来买?”大个子语咽了一下,道:“不是看你们的煤好嘛!”那游击队员又笑了,说:“你又说外行话了!要说煤好,这可不算最好的。老河沿上卖的炭比这好多了!”

程璐咳了一声,对游击队员说:“大家快看,那边树上歇着好几条蛇哩。当心!”说着带头跑到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紧靠大树是一道石塄,程璐纵身跳到石塄后。游击队员们也紧跟过来了,站在石塄后朝着树上看。

河上发大水时,常有一条条从上游山林里被水冲下河的大蛇牢牢缠绕在顺河而下的树柴上,而后在湫黄交汇形成的迴水湾随树柴转靠岸边,抓住机会游上岸来,以最快的速度爬上附近的树木或墙头。不过,这种情形也不是每发大水必有的。游击队员们便很感兴趣地在树枝树叶间搜寻。

程璐压低声音对众人说:你们往哪里看?毒蛇就在刚才那地儿!众人猛醒过来,回头看时,那几个“外路客商”已不见了。突然从通往寨子山的小路上传来那大个子吼唱小曲的声音,又有他的同伴吆喝:收干枣,收干枣!程璐释然。看样子,他们好像真是进山收购干枣路过这里的。

傍黑时分,大水终于全面回落了。河畔上捞河柴的人们开始转向刨挖河炭。男人们也将衣裤穿了起来。霎时间,淤满泥沙的滩涂布满了人群。一个个砂窝被挖开了,大小小小的煤块就混在泥沙中。有的人家来河滩时,已经备好了灯笼火把,他们是做好打夜战的准备了。一次刨挖的收获,可能足够一年二年烧的了,何乐而不为呢?

程璐不时朝着山上通这边的小路瞭望,她在等那位随行的女教员归来。突然,那几个“外路客商”的面影在她的眼前闪过,一阵寒战电流样朝着心头漫来。程璐为她的助手担忧了,便招呼几个游击队员坐在大树下一边歇息一边开会。她说:我总觉今天的情况有点异样。现在,我得到山口上等一下那位老师,你们马上过河。你们七个人可分成两组,分别在两个地点渡水。大家每人带把防身的铁锹,随时提高警惕。她的目光在进山的小路与散布在沿河各处的人群中游移,潜意识里又怀疑那几个“外路客商”其实并未进山,他们就隐藏在人群或附近的某一个地方。这么想时,便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游击队员们行动了。程璐眼瞅着七个人穿过忙碌的人群走向了河岸,自己便加快脚步循着寨子山村边的小路爬上了山。她站在山口上回头朝着湫水河那边瞭望,借着河岸上火把灯笼映出的光亮,她看见游击队员们正在一步步涉水过河。他们目前的位置好像正在河的中间。这阵儿大水虽然退落了,但水好像还很深,河面上只露出涉水者肩膀以上的部分。当她看见两个渡水点之间隔着百十步远的距离时,心下不由一惊,自语:是不是离得远了点?若是一个组出点意外,另一个组怎能赶得及搭救?

程璐正自这么寻思,只见河面上果然出现了异样的情况:那处于上游一组的四颗人头突然不见了,好像还有几声惊叫顺风传来。程璐以为是幻觉,揉揉眼定睛看时,那些人头又出现在了河面上,但不是四颗,好像是一群人。河面上水花四溅,显然是发生了激烈的打斗。随即,河边忙碌的人群中也有人朝着那边跑动了,惊叫声霎时响成一片。程璐叫声“不好”,撒开两腿朝着河边飞奔。当她终于冲向河边时,河面上的打斗似已结束,有八九个人爬上对岸跑了——是朝着与镇街相反的方向跑的。

程璐朝着奔跑在最后的一个人开了一枪,那人一个踉跄跌倒了。跑在前面的一个大个子回过头来想去搀扶跌倒在地的那一个,程璐又开了两枪,没打中,但大个子扔下同伴跑走了。程璐这时看见处于下游的那个小组三个游击队员才刚接近了出事地点。他们很快在河水中找到了一个同伴,随即发出了哀痛的哭声。

河边上,数十个男人几乎同时跳进水中游向出事地点,其余三个游击队员很快也被找到了,竟都是胸口挨了一刀断了气的。

程璐飞也似的游向对岸,看那个中了枪子儿跌倒在地的家伙时,他竟还活着。

31

游击队队部一片哀恸之声。四个队员的尸身被一字儿摆放在院子西墙根下。一个时辰前他们还是活蹦乱跳的生命,而今,一块块白被单隔断阴阳两界,四个年轻人像四株小树突然被利斧砍断了,蓬蓬勃勃的生命止于一瞬。那“赶走倭寇,保我家园”的誓言,是他们一个时辰前刚刚发出的,而今却是再也无法实现了。他们离开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朋友,自己敬爱的程璐老师前后还不到半天,而今已是再也无法见面了。一个时辰前,他们还足踏故乡的土地,手抚故乡的草木,将衣裤顶在头上,一步步跋涉在故乡浑黄的河水中,那二碛滩头黄河浪涛的轰鸣那时还在他们耳边萦迴,而今这一切都已离他们远去了,永远永远地远去了。惨白的月光照在惨白的被单上,将数步之外里三层外三层伫立着的游击队员们的面孔映得一片惨白。程璐有生以来从未这么啼哭过,是那种气咽声嘶任谁也无法解劝的哭。同那四个死难者一起返回碛口的三个年轻人此时也已哭得声嘶力竭。

那个被程璐的枪子儿击中的家伙已经将事情的始末交代清楚了,崔鸿志、马有义和程琛好不容易将程璐拉进屋,四个人当即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应对举措。四个人的四张脸一律铁青,铁青的哀伤伴和了铁青的愤怒在他们的眸子里燃烧起一团团铁青色的火苗。眼看着那火苗就该轰然一声扑出屋门扑出院子,扑过镇街扑向西云寺的狼窝了,他们却又强自镇定着。他们肩负的责任太重大了。他们看得明白,敌人下此毒手的目的是想以血腥恫吓造成人心浮动的局面,让他们无法将这近三百人的队伍送到抗日反顽的最前线去。那么他们怎么办?难道就此屈从不成!不!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同仇敌忾,给敌人以迎头痛击,以枪弹,以坚定不移的信念。但是一切行动都要有理有利有节地进行。对他们来说,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化血腥为仇恨,化血腥为死者亲属及民众坚定不移的同情和支持,化血腥为全体游击队员坚定不移参军参战的勇气,让敌人自己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上去!他们也要将惨案始末立即报告上级,并通过上级与二战区司令部提出交涉,强烈要求严惩凶手。他们相信:这两件事情办好了,往后事情的走向就由不得敌人了。

四个死者的亲属被请到游击队来了。说真的,他们原是怀着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准备和游击队的头儿们大闹一场的。啊呀呀,如果不是你们共产党的人上门来磨破嘴皮的说啊劝的,我们家的人会跟着你们走,会出这事吗?现在可好,你们前脚把人带走,后脚就来报丧,不怨你们还能怨谁!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哩,这一家老小往后的日子可怎过呀!所以,这一回咱得要“老丈人拉脸上门——好好说道个甚”了。可是当他们参加了游击队召开的“向烈士学习座谈会”,亲耳聆听了几个事件亲历者对惨案始末的介绍,聆听了一些特邀群众代表对这事的看法后,他们的话头变了,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共产党把人带走,是让他们去干护家救国的大事哩,共产党同这些年轻人的关系,就好比爹娘和儿女,哪有不爱惜的理呀,谁想让事情变成个这?不怨李,不怨张,单怨那只“没尾巴狼”!人死不能复活,为今之计,只有上下同心,一起和狼斗才是正理。

游击队过的是穷日子,游击队队员大都是些穷光蛋,可现在崔鸿志带头,全体游击队员人人捐款,说要把死者亲属的日子安顿好。这当口商会会长李子发发话了:这四个孩子是为咱的国家殁的,也是为咱碛口商家殁的,碛口商家不能不仁不义,往后他们的爹娘和小儿小女都由碛口商会照应了,只要咱锅里有,就不能叫他们的亲人受饥寒。盛如荣、程云鹤、程云鹏,以及所有在碛口开有字号的本地、外地商家闻讯也纷纷赶来了,来为四个年轻人吊唁,也为尽一份做人的良心。他们听了李子发的话,莫不点头称是,当即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元塞到了死者亲属的手里。这一下,倒让死者的亲属脸红了。他们不约而同坚辞不受,有的甚至打心里生气了,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小看人呀,埋汰人呀?

黑龙庙上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游击队员、死者亲属,以及碛口商民农人代表都讲了话。几个事件亲历者的控诉将会议的气氛推向高潮。一时间,“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的口号声响得天摇地动,连国民政府临县三区、离石四区的区长贺芸、杨巨诚也被惊动了,二人相跟着来到会场,表示了他们对死者的“沉痛哀悼”,对死者亲属的“亲切慰问”。在此之前,崔鸿志曾几次请他们出席会议,他们都讲:你们说是二营伏击了你们的人,可二营那边却说是你们突然袭击他们渡河回营的兵士,他们是不得不自卫。到底是怎样的,谁能说得清?崔鸿志说:郎营长承认是他的兵呀!他的兵回营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呀,为甚不大大方方回西云寺,却要朝镇街相反的方向跑?现在我们手里还扣着他们一个人呢,你二位要不要亲自去问问那其中的原委?两位区长支吾道:假如你们的人让二营抓了去,肯定也是想让他说甚他就说甚的。你们还是别乱来。又说,在事件真相尚未完全弄清之前,召开这样一个会议恐怕不利团结吧?他们拒绝参加会议,还说“事件真相”尚未弄清,可现在居然也来表示“沉痛”和“亲切”了,这多少有点出人意外,却又仿佛合情合理。会议一结束,碛口游击队二百八十人的一支队伍就由程琛带着浩浩荡荡开往晋北去了。镇街两边站满了欢送子弟兵的绅商士民,墙壁上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标语。

然而,二战区并未“严惩凶手”,他们的答复是:“事件真相有待彻查,请贵党以团结为重,约束居心叵测之徒。”一纸电文在崔鸿志、马有义、程璐手上传来传去,最后被崔鸿志揉成一团扔到脚下,辗得粉碎。三个人的意见从来没有这么一致过,那就是:血债要用血来还。只是在时机选择上出现了点小小的分歧。马有义要求亲自带领游击队现有的二十个弟兄扮作送粮的民伕,混进西云寺,将那只“没尾巴狼”和他的左膀右臂全部斩首,让他们从此再也横行不起来。他说:眼下咱的人虽然少点,可都是一个顶仨的角色,收拾几只恶狼十拿九稳。程璐也确信马有义能做到“十拿九稳”,但她顾虑这样做会将事态扩大,在敌我力量悬殊的眼下,游击队难免吃亏。她主张组织周边村上的民兵,先将狼窝围起来,断其外出征粮运水的通道,将敌人困死在寺里。崔鸿志却是另有想法,他说,咱先把这事放一边,集中力量重建游击队。对外只说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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