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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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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程璐便将全县所收各种捐款的数额及经由兰鹏程之手挪用多少、目下兰县长刚刚制订了什么样的开发煤矿计划、都是谁们‘入了股’、这笔投资都得等这笔捐款开支的情况具体而微地说了一遍。末了程璐道:
“按照兰县长的说法,这一切都是为了‘强国抗战’,这说法真是太美妙了,请大家快快掏腰包吧,否则就是‘汉奸卖国贼’。”
程璐在前段回县报到时因这事散发过传单,但那毕竟缺乏具体事实作支撑,因而显得空泛而虚脱,老实说,兰县长并未以此类“小儿科”为意。现在不同了,这女子突然一口气说出了一系列精确数字,不禁让兰县长惊慌起来。他白皙的手指索索颤抖着,半晌目瞪口呆如同突患失语症。在此期间,会场却因程璐的话顿起轩然大波,这大波,犹如黄河滩头的惊涛,轰轰哗哗席卷全镇,旋又转化作一场震惊晋西的罢市抗捐运动……
16
过了几天,杜琪瑞果然为游击队搞到了二十把崭新的德国镜面盒子。游击队所获烟土上缴后,受到了晋绥军分区的通令嘉奖。这件事令上下一片雀跃。
可是在这段日子里,马有义却是担着那么一点心事的。自从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崔鸿志和程璐双双对对呆在荒郊野地执行装神弄鬼的任务以来,马有义的内心深处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酸溜溜的难受。此后,每当看见崔、程二人单独在一起,那难受的感觉就更加疾凌乍舞让他无法安生。马有义不得不承认,自从程家这个二小姐,这个水灵灵又火辣辣的女子,这朵“养眼”却带了满身刺儿的野蔷薇,成为他的“战友”以来,他的心里就没有一天安生过。一开始,马有义忆起当日程府因为那个婢女对他的羞辱,故在见到程璐的那一霎,内心便不由闪出许多疑问:这“女流神”(方言,对女子卑称)还记着那事吗?往后她会不会低看我?会不会同我为难?关键时刻她会不会揭我的短?于是经过“多年”革命锻炼的他,心中那根“斗争”的弦就不由绷得紧紧。可是一段时期过去了,他担心出现的事并未出现。有一回她倒是口无遮拦地对他说:“马有义,你当日把我们家那丫头可是害得不轻!这些年你改造得怎样?可别让我抓着什么新把柄!”马有义质辩道:“我们那是自由恋爱,莫非程小姐要做封建卫道士不成?”程璐说:“啊呀,有你那么恋爱的吗?人家已是订了婚的,你却一上手就把人家的肚子弄大!”说也奇怪,程璐说出这段往事时那口无遮拦的样子,让马有义完全未产生被人揭短的尴尬,倒是让他感觉对方与自己很亲近似的。而到后来,在有程璐参加的多次会议上,马有义都发现这个“女流神”不仅未曾与他为难,反倒一次次毫无保留地做了他的同盟军。马有义的戒心完全消失了,甚至不由心猿意马起来。公允地说来,马有义同志的革命性和党性原则都是十分坚定的,对此,他充满自信。可就有一点,说不出口的那么一点,让他十分苦恼:一见漂亮的女人,有时甚至不是很漂亮的女人,他便总是难免心猿意马。如果当他看到那女人是同另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的,特别是那女人此时竟是一脸的骚情时,他便恨不得将那男人撕成碎片生吞活咽了。他自信自己是天下最优秀的男人,而天下最漂亮的女人自然应归最优秀的男人所有。马有义感到,这正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应有的社会责任感,也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应有之义。说真的,如果当日贾耀宗没有将下定给他的漂亮的张氏调换成丑八怪的张氏嫁给他的话,他就不一定背叛贾耀宗投奔共产党了。那女人长得太过难看不说了,尤其让他不能容忍的是:凭着她姑父贾耀宗有几个臭钱结交了些达官贵人,她同他说话居然还打官腔,竟将什么“忠于党国”挂在嘴上。马有义恶心得白天想吐夜里想逃,自然是哪里有自由就奔哪里去,专门寻着与“忠于党国”对着干。
崔鸿志带着程璐去西塬“弄鬼”,他是事先知道的。就在崔鸿志与程璐双双走出游击队队部的一瞬,马有义想:为什么和程璐一道去执行这任务的不可以是他马有义呢?如果换成他,他只会干得更漂亮。马有义这么寻思时,眼前不禁闪过他同程璐一起进入坟场的情景。他们相互偎靠得那么近,一股淡淡的幽香直冲他的鼻翼,他感到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处于跃跃欲试之中。马有义熟悉这种感觉,喜欢这种感觉。
那是又一个傍晚到来的时候。料峭的春风顺着黄河河道掠过古镇的上空,将阵阵寒意轻拂在行人的脸上。马有义不紧不慢地走在镇街上,脚下是铺砌讲究的石板道。不时有打着灯笼的字号伙计及码头闲人同他擦肩而过,内中也有一个两个年轻的或是半老的女人。偶尔有人朝他打着招呼,马有义点头作答,目光却是落在一个个年轻女人身上的。月光黯然,在朦胧的夜色中,马有义看那些年轻的女人竟都有点儿程璐的样子。然而,他知道,程璐毕竟不在他的身边。我也要做个崔鸿志一样说话算话的人,他想。当游击队队长,当区长,当县长,当更大的官儿。那时,只要我一句话:程璐,你跟着我,她便乖乖跟着我;程璐,你坐到我身边,她便乖乖坐到我身边;程璐,搂着我的腰,她便搂着我的腰;程璐,给我笑一个。她便妖媚地朝着我笑。在马有义的记忆中,程璐好像从未同他好好说过话,甚至从未正眼瞧过他。这真是让他气恼。哼,我要先当英雄,后当官,让她为今日对我的冷淡后悔不迭,让她找上门来对着我媚笑,笑得不媚叫她重笑。让她可怜巴巴地求我待她好,求得不诚让她重求。
说真的,程璐从未同他好好说过话,这也不能全怨程璐。马有义自己面对程璐这一类有文化又漂亮的女子时,心里总有点犯怯,全没了面对乡下女子时的那种洒脱,那种意气风发,那种胆大妄为。马有义参加革命已有好几个年头,也算是个“老革命”了。在他“老革命”的生涯中,向来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的嘴皮子,他把它称为“理论水平”或“论辩艺术”,可是这“理论水平”和“论辩艺术”一碰上程璐这一类女子,偏就派不上用场了。马有义从旧小说中明白了“不打不成交”的道理,很想在与对方开嘴仗的过程中,展示一下自己的风采,进而建立牢不可破的革命友谊;于是他便以主动进攻的姿态真个与对方交锋了。有时,头一两个回合还相当成功。可是当对方以一些十分尖刻的话语向他反攻过来时,他往往便心慌,便失语,弄来弄去便总是反胜为败。马有义便常常躲一边去自己掌自己嘴巴……
马有义正自寻思着朝前走,忽听附近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道:“这不是马帮主嘛?马帮主……”
马有义打个激凌,明白这是在叫他。当年当乞丐时,一伙年龄相仿的乞儿朝夕相处,自称“丐帮”,马有义是他们选出来的“帮主”。马有义循声望了过去,只见街沿上一个通红的饼子炉后站起两个糙头土脸的人来,走上前去一看,认得是二赖和三臭。这两人多年不见面,听说是去了陕西。刚才叫他的正是二赖。
“啊呀,二位久违了,恭喜发财!”马有义大笑着问候。“帮主取笑了。兄弟们找你几天了,赏口饭吃吧。”是三臭。“好啊!”马有义说,“欢迎二位参加革命。”“革命我们不敢。受不了你们那拘束。”二赖说,“临时任务嘛,可以考虑。”马有义笑了:“你娘的,还‘临时任务’哩,新词儿学了不少嘛。”
马有义说到此,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好主意,就说:“你们要真想找个活儿干,就得听我的。”那两个胸脯一挺道:“服从命令听指挥!”马有义说:“不能对别人说出是我叫你们干的。”那二人胸脯又一挺:“至死不当卖国贼!”马有义又说:“你们照我说的去办,中间我出面,咱们再一起演一出苦肉计,你们可能受得住?”“赴汤蹈火,再说不死!”(语误,即“在所不辞”)
马有义买了几个烧饼让二人吃着,凑近二人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儿。那二人听明白后,又将胸脯一挺:“保证完成任务!”
西云寺内,营长郑磊最近一得空就爱站在大雄宝殿前的台阶上看一拨拨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逢着有那年轻的女子,难免多溜几眼。此事让营副李子俊发现了,就朝他开起玩笑来:“是想见一个人吧?”
郑磊摸摸溜光的头发,抻抻武装带,道:“随便看看。”
李子俊笑得诡秘:“随便看看?‘随便看看’你怎不看胡子拉杂的大男人不看疙褶打皱的老太婆,专往细皮嫩肉的年轻女子脸上瞅?”郑磊微红了脸,也笑了:“你们碛口人是不是都像你‘鬼人操鬼心’的?”李子俊骂了一句本地粗话:“你他娘真是‘日屄打鼾鼾,学着装蒜蒜’。”郑磊没听懂,皱着眉头问:“什么装蒜蒜?”
李子俊哈哈大笑起来。拉着一条拐腿踅到郑磊跟前耳语道:“兄弟,你若是想见程家大小姐程珂,就往中街教堂走。你也不想想,她还敢来西云寺吗?她现在改信基督了。”
碛口镇于民国年初建起了基督教教堂,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早晨过礼拜,方圆十来里地内的善男信女都要赶来的。
当时郑磊听了李子俊的话,说:“也不是单单想……”
他顿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对李子俊说好。他不能不承认,李子俊所猜测的不是完全没有影儿。自从那一回在寨子山附近山神庙外见过程珂一面,她的影子便总在他的心里晃荡。他也曾一再提醒自己:为了这个女人,你是如何训斥蛮太岁来着?作为长官,不让士兵干的事,你怎能自己去干?然而,每当他作如此之想时,心中便有另一个郑磊大声质辩:不,我和他绝不是一样的!他那叫什么?兽欲罢了。而我……我是真心喜欢上她了。有两次,他曾经漫步渡过湫水河,对护兵说:想去下塔看看陈排长的爹娘,可是心里却对自己说:如果能“偶然”与程珂碰面就好了。在路过寨子山时,他在程府外驻足良久,终于没有勇气迈过那道并不显高的门槛。
不过,以实为实讲来,郑磊今日之想见程珂,的确不单单是为满足自己内心的渴念。昨天,郑磊接到团长打来的电话,对他在“特调处”碛口之行一事上“策应不力”,导致特别行动组全军覆没予以严厉申斥。团长一向挺赏识他,与他私交甚厚,末了对他说:你小子知道不知道,临县国民政府县长兰耀祖同二战区“特调处”处长是老同学,他老人家简直是在怀疑你犯有“通匪”之罪了。你小子要再不当心点,脑袋搬了家都不知是怎搞的呢。郑磊接过这个电话,敏感到二战区绝不会善罢甘休,而游击队方面却可能要“大意失荆州”了。那么,这一回还要不要提醒一下他们?郑磊犯开了踌躇。直到方才,他才决定还是要提醒一下。可是,他不能再与游击队方面接触了,直接约见程璐更为不妥。于是,他便想到了程珂。
李子俊见营长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说笑,眼望空里问郑磊:“营长,今儿是星期几?”
郑磊微怔,想想道:“星期六,是星期六吧?”
马有义从游击队队部出来,伸展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感疲困的腰肢。会议从半后晌一直开到上灯时分,夜饭是李子发着人从天成居送过来的,人吃饭,会继续,讨论形势和任务。碛口游击队目前已发展到二百多人,根据上级指示,可能整队被编入新军,开赴抗日前线。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啊,可惜他和崔鸿志仍需留驻碛口,组建新的地方武装,坚持后方游击活动。碛口游击队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增加了一百五六十人,这骄人的成绩得到上级表彰,他马有义功不可没呀!刚才在会上,连特邀与会的程璐都说:我相信,只要有马有义、崔鸿志二同志在,新的碛口游击队很快就会组建起来。马有义记得真切,程璐是把他马有义放在崔鸿志之前的,党领导一切嘛,队长说了算本来就不合理。
那时,碛口商会设在后街一所滨河的大院里。马有义出了院门,一边伸懒腰,一边朝左右两边瞅瞅,很快便在靠东一个墙角下发现了蜷作一团的二赖和三臭。他朝二人点点头,随后顺着一条坡道走向黄河岸畔。夜色如墨,河边泊着三五条船,有几个船工聚在灯下掷骰子。马有义纵身一跳上了船,将半个屁股坐在船沿上,一条腿斜搁在船档间,装作观局的样子静候一出好戏的开场。
程璐从商会大门出来了。马有义的心急跳起来。他知道那程璐一向有乘着夜色在沿河溜达的习惯,平日在离河老远的地方办完事都要绕到河边来,更何况今日河岸就在眼前呢?他料定她会下来的。
马有义看见程璐在门口站住,朝河边瞭望着,似在犹豫。马有义知道,那是因为崔鸿志刚才特别关照过,说我们虽然挫败了敌人的一次阴谋,但敌人是绝不甘心于失败的,他们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所以务请程璐同志提高警惕。马有义也知道,崔鸿志必然会派人暗中跟着程璐对她实施特殊保护的,但他要的就是这种情况。他并非真要加害于她。
程璐还在犹豫。马有义两眼紧盯着程璐,心想,也许这小女子今日果真不来“浪漫”了?要是不来,只好另等机会了。反正,马有义确信,这事好比磨道里等驴蹄,只要他马有义决心要办,终究不会落了空的。
程璐在犹豫了一番后,终于迈动了双腿。马有义看见她好像要朝前街走了,可是在走出去五六步后,突然改道朝河沿下走。马有义心中哈哈一笑,想:这才像程家二小姐呢,好!
程璐从坡道下来了。马有义看见二赖、三臭那两家伙在离开程璐二三十步处跟了上来。二赖手里提了一个什么,马有义猜想那可能是一条麻袋,是他让他们造一个要将对方塞麻袋里扔下黄河的架势吓唬她的。跟得太近了,跟得太近了。马有义见程璐回头朝二人看,心下不由骂道,蠢材,蠢材,跟得那么近还不把意图过早暴露了!二赖、三臭二人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将跟进的速度放慢了。现在,二人离程璐相隔不下百米了。马有义心中又骂:蠢材,蠢材,太远了,太远了!太远会丧失最佳战机的。
终于,程璐进入湫黄交汇、闲人极少光顾的地域了。马有义心中大叫:快快快!他看见二赖和三臭像听到他的号令般快步赶上去了。马有义脱口大叫一声:“有人想害程璐!”一个箭步跳下船,朝前奔去。那时,二赖和三臭已同程璐搏斗开了,他们将麻袋套上了程璐的头,又使劲朝下拉去。马有义扑上来了。当即与二赖、三臭滚打在一起。马有义一次次被二人打倒在地又翻身跳起,不顾一切地与二人扭打。二人终于被马有义制服,马有义奔向程璐将她从麻袋里掏出。
马有义扶起程璐朝镇街撤,正在这时,马有义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只听得叭叭两响,从拐角上盛家德泰新药店门侧,有人朝着程璐连开两枪。马有义只觉肩头一麻,忙将程璐拉着卧倒在地。看时,程璐的一只耳垂鲜血淋漓。用手摸摸自家肩头,也是血流如注。好在都是轻伤。此时街上枪声大作,马有义朝后看时,见二赖被游击队负责保护程璐的人击毙了,三臭见势不妙,跳下河去也没了踪影。
马有义和程璐双双住进了医院。
马有义听说有二战区“特调处”派来二次行刺程璐的两人被抓,细想自己和程璐双双受伤却都无有大碍,这真是要多好有多好的大好事一件,心下不免得意非常。又见程璐稍事包扎就急着跑来看他——那看着他的眼神分明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便乐得几乎笑出声来。马有义暗暗在自家伤口上拧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没有失态。
17
在程璐负伤住院的那些日子,盛家小爷盛慧长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他看见,小姨璐璐有空总往马有义的病房跑。虽然她自己也负了伤,却总是对医生护士说:我这点伤不算什么,你们快去照料有义同志吧。他看见,马有义的名字一次次从小姨美丽的双唇间吐出,亲切而随意,馨香而温柔,如同迎风飘洒着的一片片花瓣。他看见,小姨凝脂般白嫩的脸蛋上不时有酡红潮起,秾艳而丰腴,爱娇而清鲜,如同东山巅上浮现出的一缕缕朝霞。他看见,小姨晶亮的双眸水光闪闪,情热而神往,梦幻而迷离,如同烟雨空蒙的赣江滇池……
左肩受了点儿轻伤的马有义一见小姨璐璐去了他的病房,便总是做一副不胜痛苦的样子,呻吟着,抖索着,咝咝哈哈倒抽着凉气,冷汗下来了,手脸没法洗了,饭也吃不进了。于是小姨就掏出她香喷喷的手帕为他拭汗,为他洗手,为他净脸,还一口一口喂他进食。他看见,小姨璐璐一丝不苟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马有义的小眼闪着亮灼灼的光芒,每一线光芒里都有一只小手伸展着如同蜘蛛的蹄腿,每一条蹄腿都迫不及待地抚弄在小姨的脸上、手上、脖颈上,抚弄在小姨一切裸露的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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