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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唐 作者:青眉如黛-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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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惊倒,李系单膝跪地在我面前,每一字每一句他贴耳低语,我想求,想求他保守秘密,又想求,想求他保全孩子。“进房去,别出来。”他推我入室,手触薄衫,手心滚烫得灼人。
“李系,李。。。”我赫然发现他一脸赤红,双手,更是按剑颤抖。
“鸳鸯夜月铺金帐,帐前叠绾带合欢。宫里的合欢酒,我喝的是。”他猛一把推我跌入内寝,殿门砰关,声震欲裂。“我尚能自控,珍珠,记住,两个时辰后出来。。。”
门前声音毫不迟疑消逝,然后,整个殿沉入寂静,象死了般寂静。
不知想了多久,我抱起紫檀圆凳扔去,殿门轰然碎开,门闩折裂。“李系!李系!李系!李系!李系!”我大叫他的名字,正殿无人,内殿无人,寝殿无人,整个大殿幽灵般声声回声,不由恐惧森森,他说尚能自控却从外闩门,人在哪里?在哪里?李系!
一步步,我走进内殿,心惊心骇,低头睁眼,汤池深处,一缕黑发,随流微动。
一池温泉脚踏血绽,池底的鹅卵石变成尖锐碎片,每一步象是钉板,我滑入池水,奋力游去。李系抱剑坐在池底,三尺长剑,半入石中,身旁的卵石与石屑混浊不堪,我无处踏脚,只能环身抱他。
我拉他上浮,他岿然不动,我掰他双手,他指扣剑把。李系!李系!我推他拽他,水中哭泣叫喊。肺部窒痛得太快,我望头顶亮光,人说溺水的人会在最后意识时抓住手边一切不放,抓住最后一寸剑把,我跪向碎石。
氧气殆尽,我开始承受第一口温水,李系突然睁眼。
我随他上浮,他拢我双手环他颈项,我随他呼吸,他贴面唇齿度我气息。出水扑倒,他击我后背,我喷出一口,由耳鼻七窍。
“不要死!”
“不要。。。死。”
同声异口,我们踉跄扶持,未出内殿他推开我重喘背身,许久,许久,直到体温烘干遍身湿衣,喘息渐平,渐静。
我对他宽背泣下,世间伦常最高,不及他善念德道,他离去之时我想过千万变数,直至水中生死一线,李系舍得性命,舍得自尊,维护我的,岂止清白二字。
“今日丑时,我还在睡梦,薛嵩急敲府门,说是长孙全绪托人送到他手中一件物什,一定要亲手交到我手中。我打开一看,是一双布袜,还有一颗珍珠,袜上绣着“踩小人”三字。长孙全绪说有一人子夜在开远门下求见他,只因他巡城未回,那人等了半个时辰最后只身离去,走时将此物托了一名郎将,要长孙全绪无论如何交给我。我看到珍珠,就知道是你,后来宫里来人说父皇病体有些起色,想到华清宫避暑,我心急如焚赶来先行安排,张妃突然出现,请我入殿商议要事,那时我就知道你是在她手上了。”
“她手段够高,这些日我把关中都翻遍了,怎想到你会在禁苑,要不是那双布袜,我毫无准备。我剑鞘佩玉中暗藏各种丹药,本是预备救你之需,没想到她会用这酒,我混了一起都吃下,解不了却总能压制些。”
李系反身向我,此时脸庞虽红,但已趋常态。
“那你为什么去水里,我看到你时,以为你。。。”
“我受不了。催情药物世间无解,女子服了只能云雨纾解,我是男人,男人自有一法,若精疲力尽,还动什么情。”
他掀起我裙看我脚底膝上,我一双脚上割伤最多,是尖锐卵石割得血流,后来又被水泡得道道发白,这些卵石,该就是他发泄体力时剑劈而致。
“在水里剑劈最耗体力,我最难忍受时在水底调息,就是你见到我的模样。那是一种东瀛忍者所练的龟息功,圆行与伊贺同门,他传我此技,可惜我学艺不精,若不是你。。。我是长眠,而非龟息。”
李系撕衣为我包起双脚,再入寝殿寻了衣衫。我们处了内殿汤池与寝殿之间,他抱我入房,托了崭新裙衫给我,合门走出。我换衣时门外也悉索换衣,等得一刻进来,他束发散下,随意一件宽袍。
“你不会为张妃左右,我信你。”我坦然要他承诺,名节清白我都可以不要,张妃是看准他李系为人,看准他会为女儿为我选择背弃手足。
“是,我不会。”李系君子,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家国天下,无论是家是国,我是李唐子孙,手足兄弟,绝不背弃。但你,今日之事,我认清自己。。。吾爱汝心,吾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他蹲我面前,包住我一双赤脚。
世事仿佛注定,与五年多前一样,离开华清宫,还是与李系。
从西绣岭下山,晚照亭下车坐轿,李系扶轿一路,轿到山下,莫青桐等候已久。我们坐车,他骑马,一国亲王送寡孀妹妹回城,再正常不过。
“下月我与郭子仪大婚,旨意定了,就这几日下。”莫青桐与我同坐一车,肘撑车窗,侧头看我,似乎,料定我吃惊。
我看她一眼,别开,骊山叠翠峰岭,晚霞彤彤,好看得很。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庸州,我和倓一起,李豫没让你下车。”她不管我理与不理,径自说话,“我祖父与爹爹为弘孝皇帝、则天皇帝、明孝皇帝三朝御史中丞、大学士,叔祖父一系均奉职太医院,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我三岁学文四岁习武,十一岁随爹爹入百孙院,爹爹教授礼、周、易,李豫、李系、李倓是学生,而我是伴读。我十五岁及笄那年,李豫随他父王去洛阳,走时他问我……他告诉我……”(弘孝皇帝指唐高宗,明孝皇帝指唐玄宗。)
莫青桐连改口两次,面巾贴面起伏,忽然烦躁。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我不期然开口,《诗经 氓》启首四句,她面巾盈湿。也许她不信,连我也有些意外,他们年少之事,正是李豫三年前东征伐燕途中亲口告诉我。莫青桐是女子中少见的文武双全,貌美独立,以她的骄傲,怎会容人分享丈夫,更不会委屈自己,所以——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我是这样答他,他……告诉你?”她自嘲地笑,也许嘲自己傻笑自己痴,她做到拒绝,却做不到,远离。
“爹爹在世时说,人有五种命格,金、木、水、火、土。李唐子孙是金命,我是木命,金克木,不是个好姻缘,我不信……李倓气盛才高,我没往回拉他,反推他,激他往前。”
“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几句细碎《洛神赋》,她面巾再湿,那是李倓直爽不羁,曾以洛神当众喜形赞美,对她。
这一时她,不知滋味心头,我递帕给她,她绞了帕,那双手,修长湿滑。
“我不知道我哥哥为什么和你成亲,不过他是重情重诺的人,李逽很好,但他结婚誓言只爱嫂嫂一个,从没变过。他现在承诺对你,是慎重……我,我怎么说好……你如果不帮张妃,我很感激,你想想,她毕竟害了李倓,李豫也与你同窗,对你,总无太多伤害。莫——莫姐姐,我说句心里话,张妃是利用你,利用你拉拢我大哥,其实,她哪真正在意着想你,婚姻,掺了要挟、条件、计谋,哪里还有幸福的位置?”我诚恳诚心,一直记得当年翠羽黄衫的莫青桐,纵然有些权谋权术,但卓然不凡,宽容亲切。
“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张扬,前仰后合。“真是好骗!好骗!你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学不乖,教不会!我打过你,你不恨?几滴眼泪就叫我姐姐,你究竟是傻还是好骗?李豫对我无太多伤害?他多绝情你不懂?也是啊,他对别人都狠偏容得下你,他恨我,恨不得杀了我,杀了我这个坏他大事的妹妹!还有你大哥,未来的驸马爷!你道我是沈若鸿?是李逽?是那燕?告诉你郭珍珠,谁稀罕!谁稀罕!”
莫青桐掌击车壁掠出,车门刷地拉开。“出去!”李系食指点她,莫青桐冷然下车,去而复返,她又掠回车前。
“李系,别说我没提醒你,你既要了她就别心存二意,否则,别说张妃,李豫——第一个放不过你!”莫青桐说完即走,银亮袍色几起几伏,湮没夜色。
“我送你进去。”李系扶我双手重了下。吱呀轻响,面前朱瓦漆门开启,我们走进,漆门立合。
“这里是哪里?”我看他点起灯笼,他扶我极慢,走进院里,是一排厢房,间间安静无人,更显得院外嘈杂热闹。
“听见外面嘈杂了吗,这院是兴庆宫后殿一处闲置院子,离东市很近。前殿以前是皇爷爷住过,自皇爷爷搬去西内苑后莫青桐以宁国公主身份寡居此处,实际她住宫里,根本不在这。我想你沈府去不得,汾阳王府也危机四伏,我府里……你也许不愿,这里不引人注意,只是清冷些,今日不宜再叫人来,你放心,我在。”他目不斜视,只顾及我脚下,步步回身,慢了又慢。
“李系。”我轻声叫他,他在头顶嗯声。“李系,你昨夜说的那句,是《愣严经》里的么?”
他在声落时握住我手,“扑”地灯笼掉在地上,吐焰几下,随即熄灭。
《愣严经》云:吾爱汝心,吾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他不求我回应,但我要回答。“吾心如尘,吾色颓黯,旧欢如水,人去千重,相思无寄。李系,我昨夜没想好怎么回答,今天想好了,对不住,是我,不太适合你。”他以《愣严经》问,我以《愣严经》答,对这个男人,迟多一刻,虚多一分,是错不可恕。
“嗯。”李系弯身拾灯笼,重打火石时我们两手相碰,他忘了放开我左手。
火烛重又点亮,李系推身后房门引我进门,先入外厅再到里间。“今夜你睡这间,我在外厅看会儿卷宗。你可饿了,我去吩咐厨房做点什么,素面好不好?渴了么?”他留了我在屋里,转身出去,不多会儿托了两碗面和一壶茶。一人一碗素浇汤面吃了大半,我斟了茶到他面前,他忽然伸手拨了拨我发,“头发短了,更象个孩子。珍珠,不是你不适合,是长安,不适合你。”
我已经很久没这样哭过,除了在凉州。与大哥同坠山崖时没哭,面对毁去容颜的郭曜时没哭,莫青桐骂我掴我时没哭,是李系,他又把我惹哭。哭不多时眼前开始模糊,也许是经过昨夜之后的松弛,也许是不再有亲人与生命的威胁,我睁不开眼,明明觉到他抱我,除鞋,躺平,盖被。“李系,我是真的……别对我……好。”我扯住他,努力与睡魔斗争,它赢,我输,虽然,我用了最大意志要清醒。
“了了这里,回吴兴,回清溪乡下,石湖串月,流光飞舞,还记不记得……很美,我记得……等你……忘尽心中情……”他声音渐渐远在天边。
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就象眨眼,一碗面未吃完我莫名熟睡,黎明破晓我又突然醒转。下床汲鞋,窗外天白蒙蒙。“李系。”我轻轻叫他,他侧身手撑,半坐半躺在外间贵妃椅上。
“李系?”我再轻叫,他依旧不醒。他也是累了,一场筋疲力尽,昨日一早去见张妃,谈到日中带我下山,半日奔驰夜间还需务公,看了一半的卷宗卷起覆了脸上,人已熟睡。我从里屋抱了被子为他从脚到颈盖上,再摸摸椅子,木质的贵妃椅似椅非椅似榻非榻,椅面凉凉,这样睡一晚醒来非肩颈酸痛不可。
“里面去睡,别着凉了。”我凑在他耳边轻声唤他,他鼻前纸卷微动了动,又平静无波。
“我扶你,就醒一下。”我穿他腋下用肩扶他起来,啪拉,卷宗落地。
“嗯——”他有些餍足伸腰。
“你做什么守我一夜啊,这里够安全,李——”我从他臂弯抬头,他睁了眼,一双星目灼灼。
“是我,珍珠,是我,守了你一夜。”李豫翻手扳我朝他,拢入怀中。
银袍绛带,金冠束发,神似形似的两个人。李系是凤眼,胸前靠的这个男人,浓眉,星目,是李豫。
他拢我不语,直到我平静心中,手足,也无微颤。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你们比较相象。”我直身离开他胸前。“我知道,昨夜我与系互换身份,我们有时如此,不得已。”他纠结浓眉渐淡,低头,专注视。
“珍珠…”我垂首聆听,他沉吟细语。“我带你去看看吧。” 他取风袍油伞,双手推门。
开门,一帘春雨,两行桃李,枝干扶疏,丰腴映红,四月了。
“我扶你,你脚上有伤。”李豫在院中撑开油伞,他递手给我。片片无声,片片粉拂,我们慢走院墙,他在桃花树下起头吟起,“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珍珠,我想你当年说的崔护,便是博陵神童——崔护,崔殷功。”
人面桃花…崔护…我猛然心跳。
“六年前,也是四月,那时郭暧闯祸烧着了我叔祖父的宅子,我罚了他,你就堵气带他住回常乐坊。有日下朝我来接你,你在院里陪他玩耍,还唱了首歌。”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
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
“那曲后段我不喜欢,你唱时我啐道乱弹。”
“烽火忽然连天起
无端惊破鸳鸯梦
一霎时流亡载道庐舍空
不见了卖酒人家旧芳容
一处一处问行踪
指望着劫后重相逢
谁知道人面飘泊何处去
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
“李豫…”我叫他的名字,他停口看我,我又无语向他。
“我当时啐道乱弹,你辩称此曲天下闻名,乃取自崔护七言绝句《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李豫静静牵我往院外去,他微糙指腹穿过我手,五指扣拢。“今年制举策论共有千人,国子监判博陵才子博学宏词文策甚高,只因此子年幼,未能列甲第之名赐与美官,国子监并尚书省请我以‘神童’之名嘉赞,我才知,你所识的崔护,正是这位博陵才子——博陵神童,崔护,崔殷功。”
“珍珠,你知人命知天命,为何不知你命?为何不要我带上你,胜战也好,败逃也好,又怎会…怎会今日,人面不知何处…怎会,怎会,怎会?”
声声怎会,一心止水,化作翻涌,我无颜去答,更无颜,接他掌中玉钗。挣开,奔跑,我只愿躲入躯壳,化为冰霜。
“我是要带你去看看郭暧,还有,适儿。”他在身后幽叹,涩声。
郭暧…适儿…发湿衣湿,黄彤油伞移到头顶,他清浚双眼不知是雨是泪,湿润雾蒙。
“那燕送郭暧去回纥,今日就走,适儿会去送他一程。”李豫带我出门,他扶我上车时突如其来的爆竹声惊得我一下坐倒车榻。
咚——咚咚——咚——
砰砰——磅磅——磅磅——砰砰
爆声猛烈如雷,于平地响,于空中响;百子鞭炮响声清脆如铁,千头百头,无休无止;爆响无数,香焚一炷,火药味随风浓重,一路飘飘扬扬落下五彩纸屑。
“这是汾阳王府,郭暧和九瑾喜欢放爆竹,今日子仪是遂了他们心愿。”李豫与我坐进车里,车纵驶东市,朱漆雕檐的汾阳王府就建在一街之隔的沈府对面,门前人头攒动车马如流,我们随着大队车马缓缓向东。车窗里飘进几片花炮崩碎时裹着的彩纸,我接起,粉红色纸的花炮名为“遍地桃花”,淡黄色纸则称“落英缤纷”,用金黄色则名“洒金鞭”,从前我们一家团聚过年时会从腊八放到十五,郭暧和九瑾最喜欢放花炮,瑾儿胆小,每每总躲在郭暧身后。
“适儿,你可认出?”李豫半掀帘,我们车停城门,一行众人下车下马,众星捧月,四个孩子。
我认出,更不会认错。李适继承了他爹爹所有优点,长身、衿贵、沉静,纵是初见,无可忽视。他手掀车帘,牵着车里粉红可爱的女孩儿下车并肩而立。那是瑾儿,她是那样娇美可人,她提裙奔向郭暧时回头看自己的哥哥,李适微笑挥手,她发足飞奔。
“天下熙攘,只为是他。”我闭目平静我心,李适,这个孩子,他才六岁,可他方才气定之势,早不是个孩童,而是一个少年,少年的大唐雍王。
迟迟,凝望,迟迟,别去。
“我想回去。”我睁眼,今日一切于我已是太多,沉荷不堪,我只想回去。
“不想看看他,面对面,看看适儿?”李豫卷帘又卷,放而不放,我惶然看那清俊孩子走向车来,遥遥欢笑——
“想不想?珍珠,想不想?”李豫盖我双手,我指甲嵌入他手背,那青帘慢慢,密密,严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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