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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辰-陌上繁花绽(出版)-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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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今天刚刚认识的陌生人。第一次,她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听到时间“滴答滴答”流逝的声音,似乎就这般跌进虚无。
  她尽量让自己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挨着车门,拘谨地坐着。然而他注意到了。他注意到她的慌,注意到她的拘谨,注意到她的刻意远离。他很想直截了当地问她为什么,但最终忍住了冲动,努力克制保持平静。
  “你离那么远做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响起,让她吓了一跳。她转过一瞥,又慌忙移开,轻声道:“没有……只是瞧着外头的灯。”暗地里还是不留痕迹地向他靠近了些。
  “你多大?”
  她不明白他为何唐突地问这个,但仍旧答道:“十九。”
  他笑笑:“十九岁,年轻真好。”
  她听他这般说,像历经沧桑似的,不禁也笑道:“三少真说笑,难道你不年轻么?”他揶揄道:“大你五岁,怎么不老呢?”
  这么一笑,原先的不自在全然被冲刷掉,她慢慢放松下来。
  “你还在上学堂么?”她“嗯”了声,又道:“在十四女中。”她说得很轻,然而他听得仔细。
  他喜欢听她的声音,软软的、暖暖的,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他的整个世界都安宁了下来。
  雪佛兰在街上驶过。他开得并不快,因为他想她的气息能在车里多留一会儿,然而视线中的楚家最终愈来愈近。
  他听着她说话,偶尔微微侧过头去看她。车厢里很暗,她的脸于是因着路灯忽明忽暗。带着一抹浅笑,那张容颜宛如水晶一般,在那里耀出光来。他突然一个急刹车,在缓过神来之前只听到  一声尖锐,车停在了路边。
  她吓了一跳,刚欲问怎么了,转过头,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拂上她的颊,隔着车座拂过来。他的脸就近在眼前,暖暖的呼吸温热了她的鼻尖。她惊骇,茫然而又惊慌失措地盯住他,动也不敢动,手死死地揪紧车座垫子。几乎不敢呼吸,她只觉得害怕,因为无措而害怕。但他依旧慢慢近过来,慢慢俯下头。
  她慌到了极点,不知怎的突生了勇气,颤声道:“我……我要回家。”他却置若罔闻。温热的右手已攀住她的后颈,他俯就在她耳后低语道:“芷儿,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么?”他们的距离近到只剩一线,她再也无处可躲,猛地用尽力气欲推开他,拼命地想掰开他的手臂,颤抖着:“我要回家……回家。”她一不留神,指甲抓伤了他,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他吃痛“啊”了一声,终于松开手。
  她又惊又怕,乌黑亮圆的一双眸子写满慌乱。他用手按一按伤处,她只听到自己浅促的呼吸,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了。她仓皇得跌入陷阱的小鹿,直直瞪着他,仓促地低喃道:“我要回家……你让我回家……”
  他知道她不似那些留洋的女子,更何况又生性情怯,而自己一时间的情不自禁竟让她这般惊恐。
  车里静默了好一阵。
  她吃力地呼吸,额角颊边是细密的汗,手仓促地紧攥住衣角。过了片刻,沈清泽低沉道:“好吧,我送你回家。”又笑笑,自嘲道:“今天才晓得,原来我这般令人厌。”
  一路上,再没有谁开口,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刚上车时的气氛又蔓延开来,甚至比先前更尴尬紧促。
  视线中终于出现楚家柔和的灯光,幽芷不禁不留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似同溺水的人终于抱到一根救命稻草。待车停稳后,幽芷打开车门。有那么一刹的迟疑,但终究还是回过头,垂着眼睑轻  声道:“谢谢你。”
  他不语。
  沈清泽凝望着幽芷的身影渐渐远离,远离了车前头的照明灯,融入楚家铁门前的那片阴影中,然后她抬手,按门铃。
  沈清泽只想点支烟。然而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
  忽然之间汗涔涔的。
  下一秒,他几乎是逃避一般地踩下油门。
(5)
  幽芷按了半天的门铃,却不见一个佣人来开门。正生疑惑,幽兰也回来了。幽芷道:“真奇怪,怎么不见有人来开门?”幽兰也“咦”了一声:“该不会是都出去了吧?”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姐妹俩正想着,忽见里头的大门开了,走出一个人,迈着急碎的步子向着铁栅门过来。再近了一些才看清楚,原来是大太太。
  “妈,”幽兰唤了一声,“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张妈呢?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一连串的问题丢过来,楚太太叹了口气,顿了顿,道:“张妈明早再来,今晚她有点家事。”幽芷微微一愣,暗忖,张妈的丈夫走得早,家里头只有一个已出来做工的儿子,会有什么大事?隐约觉得太太是避重就轻。张了张口欲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
  片刻后楚太太终于自己开口了。
  她仍旧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说出了来:“好孩子,你们父亲……如今这厂子不景气啊,钱都让洋人给赚去了……咱家的厂子是每况愈下,近来更是……唉……”
  楚太太言尽于此,幽芷听得心惊,幽兰亦是猛地一愣,回头紧盯着母亲。说话间三人已经一同到了大门口,推门进去,满室的灯光泄出来。
  三姨太依旧懒懒地倚坐在檀木椅子上,头发挽了个老气横秋的发髻,又别了三只镀金的洋发夹。一回头眼儿尖地瞧见了幽兰同幽芷,嘴皮子一张声音又尖锐起来:“哟,咱家的小姐们可回来  啦!”她这么一转头,洋发夹上的镀金因着灯光一闪,耀得幽芷眼微刺。三姨太仍是不依不饶:“我说这都快九点了,大小姐二小姐若是今晚上不回家也得先摇个电话!三姨我可担心哪!”幽兰  恨不得用手袋狠狠地甩她一个耳刮子,左右强忍下来,冷笑道:“是啊,我还嫌早着呢!”
  “呀,你听听!太太你听听!”三姨太双眼瞪得老大,嘴巴合不拢般一副惊恐模样,然而神色中还是泄露了一丝洋洋得意,“三更半夜的,哪里像个女孩子家!咱们楚家可不是没规矩任着小的抹黑呀!”楚太太也觉得过不去,低声责备道:“兰儿,怎么说话的!”
  幽兰厌恶地瞥了三姨太一眼,忽然冷冷一笑道:“三姨,你最后这一句话说得还真好!”转过头盯着她,“你也晓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早些年我还在想,咱家何时愈来愈没规矩了!”
  “你!”三姨太气结,手指着幽兰直颤抖。然而正当此刻楚世沣巴着幽兰黏过来,稚声道:“大姐,抱抱!”幽芷见姐姐面色不善,方欲上前抱开小弟,哪知三姨太早已一把夺过儿子,厉声喝道:“抱什么抱?人家金枝玉叶的,你不过堆粪土,巴巴着做什么?”
  世沣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被这么一凶吓得号啕大哭起来。楚太太望着面前惨白的灯光,按按太阳穴,头痛欲裂。
  二姨太倚站在房门边,满面疲倦。幽芷忙上前傍住母亲,咬咬唇道:“妈,我今日只是……”却说不下去,“我以后再不让您担心了。”二姨太满面倦意,慈爱地笑了笑,手慢慢抚上女儿的颊。
  “咳咳!”忽听远远几声咳嗽,回头却是楚卓良。他站在二楼台阶上,手扶着木栏,神情冷然地扫了下面几眼,开口道:“芷儿、兰儿,你们到我书房来一趟。”
  楚卓良陷坐在书房椅子上,一手支着额角,满面倦容愁绪,原先的冷然早已卸下。楚卓良是极爱自己这两个女儿的,兰儿伶俐,芷儿温婉,皆是自己的贴心袄。但到底还是女孩子啊,楚家的厂子无人可接,自己又日渐病老,如何是好。至于世沣,今年方九岁,又天真得紧,左右不像块做生意的料子,何况当下又不景气。
  幽芷见父亲两鬓的斑白,似雪般触目,不由心口一酸,低低唤了声:“父亲!”楚卓良睁开眼,笑笑道:“来,快过来。”说着执起幽兰的手,轻轻拍拍手背,又抚上幽芷的脸颊,摸摸她的头。然后才缓缓道:“好孩子,你们都长大了,父亲可老了啊!”片刻后接着道:“唉,时下钱都被洋人给赚去了,咱家的厂子,不好做啊!父亲真想养你们一辈子,只可惜,人皆由命哪!”叹       了口气,顿道:“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早该找个婆家了。你们看看我,这些年忙糊涂了,竟忘了这等大事!”幽兰欲说些什么,却被楚卓良摆摆手:“先听我说完。  父亲会替你们寻觅个好人家的,你们若是有了中意的人,就跟父亲说,不妨碍。到底是新时代了,多少也通融点。”
  姐妹俩回到卧房门口,幽芷忍不住终于问:“姐,你方才为何不向父亲提二少?”幽兰低着头,捉捉衣襟子,忽然抬眼笑得很淡:“还早呢,过些时候再说吧。”说罢便转身进了她的卧房,轻轻关上门。幽芷虽有些不解,但还是不曾开口问下去,转身也进了自己的卧房。
  是日,沈清泽中午刚刚从外头回来,还没有沾到凳子便听到何云山接了个电话后道:“三少,将军叫你过去一趟。”
  沈广鸿素来严厉,尤其是对这个幺儿。沈清泽听后一凛,料想怕是又有什么事惹父亲不开心了,皱了皱眉问:“父亲说什么事了么?”何云山回道:“这倒没有。”沈清泽食指抚抚茶盏,静默片刻后转身道:“走吧。”
  跨进沈广鸿的办公室,却见他正伏案批文件。沈清泽叹了口气,低声道:“父亲,你叫我?”沈广鸿这才抬起头来,见是清泽,点点头道:“嗯。”沈清泽走近了一些,听得父亲说:“清泽,出门在外做事要体面,大不可有失身份。”这么突然的一句话倒让沈清泽给蒙住了。沈广鸿肃然道:“你也二十四了,是该成家了,你大哥成家时也不过大你一岁。但无论如何,岂可随随便便就和哪位女子来往!”沈清泽怔住,依旧不大明了父亲的意思。但沈广鸿却将他的不语理解为默认,继续正色道:“那个陆曼,不过是个电影戏子,整日花枝招展的,你怎能与她在一起?我是  决不允许的!”
  沈清泽这才了解父亲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道:“父亲,你误会了,外面的传闻岂能信?”沈广鸿原先要起身,听了这话倒顿住了,将信将疑,毕竟儿子在自己面前是从不说谎话的: “哦?”清泽解释道:“父亲,你真是误会了,我自有分寸的。不过那陆曼倒是真是烦人,我也倦得很。”沈广鸿沉默,片刻后挥挥手,“注意就好。”
  沈清泽出门后,他略一顿,眼前浮现出一张脸。
  湛清的大眼,尖尖的下巴,肤如凝脂,颊上一抹浅浅温婉的笑意。
  何云山见沈清泽出来了,忙上前唤:“三少?”沈清泽摇摇头道:“不必担心,没什么大事。”又问:“花叫人准备好了么?”何云山走在沈清泽旁边,回道:“都好了,共是一十一枝,这个数对么?”沈清泽笑笑:“果真是我的好云山,那本洋书你也看了么?”说着拍拍何云山的肩,倒让何云山有些不自在起来。
(6)
天气渐次冷下来。
初冬过后,寒气愈加袭人,迎面的风也愈加的刺骨,街上的树枝早已光秃,凌风乱曳,满目萧索。
中午放学,楚幽芷还倚在桌边收拾书本,季静芸已经收好了东西踱过来。静芸仍旧不放弃,笑嘻嘻地再次追着幽芷问:“幽芷,你和三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人家总是送花过来?”幽芷不搭理她,照样收拾着书本。
静芸忽地抽走一本,举起来大声道:“说不说?你不说我可就不还了!”幽芷顿了顿,这才抬眼白了她一下,伸手道:“快给我。”静芸哪里肯依,道:“不给!你若是说了我就给。”幽芷侧过头眼巴巴地瞅了静芸少顷,又别过脸,手盘着书袋带子,只垂首嘟嘴。一见她这副受尽委屈的模样,静芸笑着大声道:“二小姐呀,我可是最怕你这副委屈楚楚的模样!”幽芷却只是依旧盘带子。静芸最拿她这样没辙,好笑又好气道:“算了算了,喏,给你。”
幽芷抬头又瞅了她一眼,接过书,嘴角却是一丝小得意的笑。静芸不甘:“迟早得拆穿你,可别让人家三少被你婉弱的外相给骗了,骨子里尽欺负人。”幽芷听得静芸在那头喃喃自语,启唇浅浅笑。
静芸是幽芷的手帕交,因是挚友,彼此随意放松得多。
走到女中学堂门口,刚刚往右拐,忽然听得后头有人朗声唤道:“芷儿!”两人闻声转过头,却见是林子钧。幽芷欣喜,唤道:“子钧哥!你怎么来了?”林子钧笑得很温和,眼梢斜飞进鬓角,煞是好看。走近了些,他说道:“正好路过。”幽芷方欲说什么,却被静芸抢白:“林先生,你怎么经常路过这里?都四五回了。”说着,眼里噙着笑,直直凝视着他。林子钧的眼神一瞬有些闪躲,笑意忽地有一丝不自在。但幽芷全然没有注意到,倒认真地对静芸解释说:“子钧哥的事务所离学堂只隔一条街,自然很近的。”季静芸“哦”了一声,笑嘻嘻的。
于是三人结伴而行。幽芷一贯话不多,静芸倒是一路上问个不停。幽芷静静地听着,唇边的笑弧度柔和。
“林先生,你是在承东事务所工作么?”静芸转过脸去忽然问道。林子钧没料想她会问这个,点点头应道:“嗯,也没做多久。”季静芸眼梢带笑道:“林先生真谦虚,净让我们这些靠着家里的人受笑话。”林子钧登时尴尬,哪里知道这女子这般伶牙俐齿。
幽芷浅浅抿唇,抬首望着林子钧道:“子钧哥,她嘴快爱奚落人,你可别理她!”静芸似被咬了一口,叫嚷起来:“楚幽芷!好啊,你竟然……”却又忽的闭口不说了。幽芷好生奇怪,问道:“咦,舌头给叼走了?怎么不说了?”静芸的颊上染了些微红,跺跺脚,摆手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幽芷探过头盯住她,奇怪地细声道:“静芸,今天这么冷,你不是给冻糊涂了?”季静芸别过脸,假装狠狠瞪了她一眼,又都笑起来。
走到岔路口,幽芷停住脚步,带着期待微笑道:“去我家坐坐吧?”
林子钧本是想立即答应,但见季静芸却不开口答应,又把“好”字愣生生给咽了下去,道:“还是……今天怕是不行,下次吧。”季静芸也旋即接过话说:“我妈还在家里等着我吃饭呢!”幽芷见两个人都不去,抿抿嘴,略微失望道:“那好吧。”又微微笑着仰头对林子钧说:“子钧哥,一定得代我向伯伯、伯母问好。”
幽芷与他们并不同路,静芸和林子钧都是向西。
幽芷一个人沿着路边往家的方向走。天气湿冷得紧,幽芷不由捂紧大衣。路边的泡桐叶片早已凋零尽,树下原本积得厚厚一层的枯叶也只剩下渐渐腐去的削薄。云朵丝缕地垂挂在天边,惨淡而渺远,天一下子变得异常高远。
正低着头走路,忽听得身后紧跟“嘀嘀嘀”的喇叭声。幽芷转过头,却听耳边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上车。”还未明了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只是一瞬之间幽芷已被拉进了车里。
一开始她就已经知道了是他。
但她仍旧惊魂未定,双眼睁大直直望着他,浅促地呼吸,却不说话。车内突如其来的暖气令她难以适应。混合着,还有他的气息。
这一天她穿着女中的藏青色制服,外头裹了件缎面洋外衣御寒。那件洋外衣看似已经穿有了一两年,袖口的线头有些微起绒。朴素的月白色,并不繁复的款式,颈间还系着一条海蓝色的棉围巾。
今日,她乌黑长柔的头发扎成两条学生辫垂下来,合着外衣和围巾,衬得她越发清秀。
他用炽热的目光望着她,见她紧张得僵直,低声道:“莫怕,是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初闻他的声音,她有些许震住,忽然又像记起要说话似的,猛地开口道:“我不要去……你放我下去,放我下去……”说着手便慌乱地向车门边摸索去。沈清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逼她直面着自己:“芷儿!”他的力道虽然不是很大,却让她无法挣开手。
他的体温,他的薄荷水味,一点一滴地传过来,再一次包围了她。
然而这一次她忽而安心了下来,不再挣扎,只轻轻扭动手臂,咬了咬唇,而后抬眼道:“你……松开我。”
他却不松开,半晌,开口问道:“方才和你一同走的那个男子是谁?”
从她出了女中没多久,他就一直在她后头。原本只是偶然遇见她,却再也移不开眼。她其实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身后的雪佛兰,就或许能看到他。然而她没有。她只是侧过脸,柔和地笑望着身旁的那个年轻男子,默默地听着他说话,那般地温柔,那般地自然,似乎这个男子就理所当然该是走在她身旁一样。他胸口不住地堵得慌,不住地刺痛,甚至无法呼吸,仿佛世间所有的凛冽强风一同刺骨地猛灌进肺里一般。
他异常清晰地看出那男子对她的爱慕之情。然而他害怕,似乎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般,怕他迟来了一步,而这一步却足够使她与那男子之间怎的也容不下他。所以,他紧绷着声音问她,那男子是谁。
他将她的手臂抓得这样紧,她轻声道:“方才那男子?你是说……子钧哥?”
“子钧哥”,如此亲切的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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