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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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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查伊
璜见了吴六奇的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得:“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
有得罪。”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这等
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
吴六奇道:“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以行乞为
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是四
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在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后
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重伤。不敬尊长已是大犯帮
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
请我饮酒,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承蒙先生不弃,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查
伊璜道:“原来如此。”
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下交,誉我是海内奇男子。在
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
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位奇男子,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
日?过不多时,清兵南下,我心下愤怒,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功,残杀同
胞,思之好生惭愧。”。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来独往也好,
自树门户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吴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
诲,干了不少错事,当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还不
迟。”
吴六奇道:“后来清兵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两年之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
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的对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
丐帮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他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
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扪心自问,好生惭
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所骂得那么痛快明白。我叹了口气,解开他被我封住的穴道,
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你这就去罢!——他颇为诧异,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第二天的清早,我
寻些藉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
多月,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了悔悟之心,原意反清立功。
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说:“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今后听从孙长老号令——
伸出左手,果然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见,只剩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
吴六奇继续说道:“孙长老见我意诚,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说过的话倒是从未失言,
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帮主,请帮主的示下。“十天之后,孙长老又来见我,说帮主和四
长老会商,决定收我回帮,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同心协力,反
清复明。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近年来在福建,浙江。
广东一带,好生兴旺。孙长老替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投入天地会。天地会查了我一
年,交我办了几件要事,见我确是忠心不贰,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讯来,封我为洪顺堂香主
之职。”
查伊璜索然不明白天地会的来历,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成功孤军抗清,精忠英勇,
天下无不知闻。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自然是同道中人,当下不住点头。吴
六奇又道:“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围攻金陵,可惜寡不敌众,退回台湾,但留在江浙闽三
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着实不少。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组成了这个天地会,会里的口
号是‘天地父母,反清复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个字。寻常会中兄弟,身上也不刺
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学一学当年岳武穆——尽忠报国——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连喝理两杯酒,说道:“兄台如此行为,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
称了吴六奇道:“‘海内奇男子’,在下愧不敢当,只要查先生认我是个朋友,姓吴的已快
活不已了。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又有一个名字叫作陈近南,那才着实响当当的
英雄好汉,江湖上说起来无人不敬,有两句话说的好:‘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
然——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算不了什么人物。”查伊璜想象陈近南的英雄气概,不
禁神往。斟了两杯酒,说道:“来,咱们为陈总舵主干一杯!”
两人一口饮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书生,于国于民,全无裨益。只须将军那一日乘
机而动,奋起抗清,查某必当投效军前,稍尽微劳。”
自这日起,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与他日夜密谈,商讨抗清的策略。吴六奇说道:“天
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诸省,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
了六七月之久,这才回乡。回到家里,却大吃一惊,旧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来吴六
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所送的礼金,来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营建楼台。
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杰,共图反清,因此
将这件事毫不隐瞒的跟他说了。
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吕留良,说道:“此事若有泄漏,给清廷先下
手为强,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而反清的大业是折了一条栋梁。“吕留良道:
“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纵然见到伊璜先生,也绝不能提到广东吴
将军的名字。“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
殷,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吕留良道:“黄兄所见
甚是,只不知陆,范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说是——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难道他二
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黄宗羲道:“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单提一人,只
怕惹起疑心,拉上两个人来陪衬一下,也未可知。”吕留良笑道:“这等说来,范陆二人只
怕直到此刻,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来的。”顾炎武点头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
就多保留一份元气。”
他三人所谈,乃当世最隐秘之事,其时身在运河舟中,后舱中只有吕室母子三人,黄宗
羲又压低了嗓子而说,自不虞为旁人窃听,舟既无墙,也不怕隔墙有耳了。不料顾炎武一句
话刚说完,忽听得头顶喋喋一声怪笑。三人大吃一惊,齐喝:“什么人?”却更无半点声
息。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难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一凝神间,伸手入怀,摸出一把
匕首,推开窗门,走向船头,凝目向船篷顶瞧去,突然船篷窜起一条非黑影,扑将下来。顾
炎武喝道:“是谁?”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觉手腕一痛,已给人抓住,跟着后心酸麻,
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匕首脱手,人也给推进船舱之中。黄走向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
来,后面站着一个黑衣汉子,心中大惊,见那汉子身材魁梧,满面狞笑。吕留良道:“阁下
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发财哪。吴六奇要造反,查运河要造反,鳌少保得
知密报,还不重重有赏?嘿嘿,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
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深自悔恨:“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还是给他听见了,我们行
事鲁莽,死不足惜,这一下累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好人,尽管自己去干,要想拉
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决意以死相拼,如给他杀了,那便死无对证。
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吕黄二人登时也动
弹不得。那大汉哈哈一声,说道:“众位兄弟,都进舱来罢,这一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功劳可
大着啦。”后梢几个人齐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齐哈哈大笑。
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前锋营是皇帝的亲兵,不知如何,这几人竟会早跟上自己,
扮着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窃听。黄宗羲发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
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竟没留神。
只听一名亲兵叫道:“船家调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后梢
上那掌舵的梢公应道:“是!”
掌舵梢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这梢公满脸皱纹,弯腰
如弓,确是年长摇橹拉纤的模样,当时见了便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他
手下的船夫都掉了包,自是众亲兵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只怪自己但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
论,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汉笑道:“顾先生,黄先生,吕先生,你们三位名头太大,连京里大老爷们也
知道了,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们,哈哈!”转头向四位属下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
谋反的真凭实据,这就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去来。这三个反贼倔强的紧,逃是逃不了
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个钉住一个,有什么岔子,干系可不小。”那四人应道:
“是,谨遵瓜管带吩咐。”瓜管带道:“回京后见了鳌少保,人人不愁生官发财。”一名亲
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凭我们四个,那有这等福分?”
船头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四人,原也没这等福分。”
船舱门呼的一声,向两旁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现身舱口,负手背后,脸露微笑。
瓜管带道:“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你是谁?”那书生微笑不答,迈步踏进船舱。刀光闪
动,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落。那书生闪身避过,随即欺向瓜管带,挥掌拍向他头顶。瓜管带
忙伸左臂挡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那书生左脚反踢,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那亲兵大叫
一声,登时鲜血狂喷。另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船舱中地形狭窄,那书生施展擒拿功
夫,劈击勾打,咯的一声响,一名亲兵给他掌缘劈断了颈骨。瓜管带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
的后脑。那书生反过左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船舱登时塌了
一片。那书生连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咯咯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喝到:“那里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见便
将击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带正在此时左脚反踢,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
着他向前飞去。瓜管带急跃窜出,见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当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筋
斗,飞过了柳树。
那书生奔到船头,提起竹篙,挥手掷出。
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啊“的一声长叫,斥革已插入他
后心,将他钉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动。
那书生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亲兵的尸体抛入运河,重点灯烛。顾
黄吕三人不住道谢,问起姓名。
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在下姓陈,草字近南。
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古
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自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地居运河之中,
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集,殷富甲于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集之所。这日正是暮春天气,华灯
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
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忽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们,来花
银玩儿的朋友们,大伙儿听着:我们来找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
听吩咐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一阵吆喝之后,鸣玉坊中立即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
喧声四起,女子惊呼声,男子叫囔声,乱成一团。
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一听到这
呼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什么事?”“是谁?”“是官府来查案吗?”突然间大门上
擂鼓也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门。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涌进十七八名大汉。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众盐
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当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扬
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队,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
到大队官兵是一哄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往往眼
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是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
与百姓买卖私盐,也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忽然这般强凶霸道的闯进鸣玉坊来无不
又是惊慌,又是诧异。
盐枭中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扰模怪,在下赔礼。”说着抱拳自
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着朗声道:“天地会姓贾的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
在这里?”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连连摇头,心下却也坦然:“他们江湖上帮会自
各里闹市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胡说八道,说什
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贩盐,做些没胆子的小生意。你喝饱了
黄汤,大叫大囔,说道扬州贩私盐的倘若不服,尽管到鸣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
了吗?贾老六,你是天地会的好汉子,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
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囔:“天地会的好汉子,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辣块妈妈,你们到
底是天地会,还是缩头会哪?”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人胡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友。咱们贩私盐
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那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是咱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1等
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者喝到:“各处屋子都去瞧瞧,见到那
姓贾的缩头乌龟,便把他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得很。”众盐枭轰然答应,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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