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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城堡-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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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壮观的仪式开进了伊斯坦布尔。据说,年幼的苏丹也在看着我们。他们在每支桅杆上升起了自己的旗帜,并在下面倒挂上我们的旗子、圣母玛利亚的肖像及十字架,让地痞流氓们射箭。接着,大炮射向天际。和日后那些年我怀着哀伤、厌恶及欢欣的复杂心情,从陆地上观看的许多仪式一样,这个典礼持续了很长时间,甚至有人都被晒昏过去了。接近傍晚时分,我们才在卡瑟姆帕夏下了锚。被带往皇宫来到苏丹面前之前,他们用链条铐住了我们,让我们的士兵可笑地前后反穿盔甲,把铁箍套在了我们船长和军官们的脖子上,并且耀武扬威、喧嚣地大吹从我们船上拿走的号角和喇叭。城里的人成列站在街巷,兴致勃勃好奇地看着我们。苏丹隐身在我们目光未及之处,挑出他的奴隶,并把这些苏丹奴隶与其他人隔开。他们把我们送到加拉塔,关进了沙德克帕夏的监狱。
这个监狱是个悲惨的地方。在低矮、狭小、潮湿的牢房中,数百名俘虏在肮脏之中腐烂。我在那里遇到了许多人,得以实习我的新职业,而且真的治愈了其中一些人,还为守卫开立了治背痛或腿疼的处方。所以,我在这里受到与其他人不同的待遇,获得了一个有阳光的牢房。看到其他人的遭遇,我试着对自己的境遇心怀感谢。但一天早晨,他们把我和其他犯人一起叫醒,要我外出劳动。当我抗议说自己是医生,有医药及科学知识,却换来一顿讪笑:帕夏的庭园要增高围墙,需要人手。每天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我们就被链在一起带出城。搬运了一整天的石头之后,傍晚我们依旧彼此相链地跋涉返回监狱。我心想,伊斯坦布尔的确是美丽的城市,但是人在这里必须是主人,而不是奴隶。
白色城堡 一(3)
然而,我仍然不是寻常的奴隶。现在我不只照料狱中衰弱的奴隶,也给其他一些听说我是医生的人们看病。我必须从行医所得中拿出一大部分,交给把我夹带到外面的奴隶管事和守卫。借由逃过他们眼睛的那些钱,我得以学习土耳其语。我的老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家,掌理帕夏的琐事。看到我的土耳其语学得很快,他非常高兴,还说我很快就会成为穆斯林。每次收学费他都扭扭捏捏地。我还给他钱,让他替我买食物,因为我决心好好照顾自己。
一个雾气弥漫的夜晚,一位管事来到我的牢房,说帕夏想见见我。怀着惊讶与兴奋的心情,我立即打理好了自己。我心想是家乡的宽裕亲戚,可能是父亲,或者未来的岳父,为我送来了赎金。穿过大雾,沿着蜿蜒狭窄的街道行走时,我觉得仿佛会突然回到自己的家,或者如大梦初醒,见到我的家人。或许,他们还设法找人来当中介让我获释;或许,就在今夜,同样的浓雾中,我会被带上船送回家。但进入帕夏的宅邸后,我明白了自己不可能如此轻易获救。那里的人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
他们先把我带进一处长廊等待,然后引领我进入其中一个房间。一个和善的瘦小男子盖着毛毯,舒展着身子躺在一张小睡椅上。一个孔武有力的魁梧男子站在他的旁边。躺着的男人就是帕夏,他招手示意我近身。我们谈了话。他问了一些问题。我说自己学过天文学、数学,还有一点工程学,也有医学知识,并且治疗了许多病人。他不断问我问题,当我正打算告诉他更多的事时,他说,我能这么快学会土耳其语必定是个聪明人。他提及自己有个健康上的问题,其他医生束手无策,听到关于我的传闻后,希望让我试试。
他开始描述自己的问题,我不由得认为这是一种只会侵袭世上惟一一位帕夏的罕见疾病,因为他的敌人以流言欺骗了神。但是,他的抱怨听来只像呼吸急促。我仔细询问,听了听他的咳嗽声,然后去厨房用在这里找到的材料,制作了薄荷口味的绿含片。我也准备了咳嗽糖浆。由于帕夏害怕被人下毒,所以我先在他面前啜饮一小口糖浆,吞下了一粒含片。他告诉我,我必须悄悄离开宅邸返回监狱,小心不要被人看见。后来管事解释说,帕夏不希望引起其他医生的嫉妒。第二天我又去了帕夏宅邸,听了听他的咳嗽声,并给了同样的药。看到我留在他掌心的那些色彩鲜艳的含片,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走回牢房时,我祈祷他能够尽快康复。翌日吹起了北风,温和凉爽,我想即使自己没有意愿,这样的天气仍将使健康改善,但却没有人来找我。
一个月后,我再次被召唤,同样正值午夜。帕夏精神奕奕地自行站起。我很宽慰地听见,他在斥责一些人时呼吸仍旧顺畅。见到我,他很高兴,说自己的病已经痊愈,我是个良医。我想要什么回报?我知道他不会马上放我回家。因此,我抱怨自己的牢房,还有狱中的处境。我解释说,如果是从事天文学、医学或者科学,我对他们会更有用处,但是沉重的劳役让我精疲力竭,无法发挥。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他给了我一个装满钱的荷包,但大部分都被守卫们拿走了。
白色城堡 一(4)
一星期后一个晚上,一名管事来到我的牢房,要我发誓不企图逃跑后,解开了我的锁链。我仍被叫出去工作,但是奴隶工头现在给了我较好的待遇。三天后,那名管事给我带来了新衣服,我知道我已得到了帕夏的保护。
我仍会在夜间被召至不同宅邸。我替老海盗的风湿症、年轻水手的胃痛开药,还替身体发痒、脸色苍白或头痛的人放血。有一次,我给一个苦于口吃的仆人之子一些糖浆,一周后他就开始张口说话了,还朗诵了一首诗给我听。
冬天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过去了。春天到来时,我听说数月没有召见我的帕夏,现在正和舰队在地中海。夏季炎热的日子里,注意到我的绝望与沮丧的人对我说,我实在没有理由抱怨,因为我靠行医赚了不少钱。一名多年前改信###教并结了婚的前奴隶劝我不要逃跑。就像留着我一样,他们总会留下对他们有用的奴隶,始终不会允许他们回国的。如果我跟他一样,改信###教,可能会为自己换来自由,但也仅此而已。我觉得他说这些只是想试探我,所以告诉他,我无意逃跑。我不是没有这个心,而是缺乏勇气。所有逃跑的人都未能逃得太远,就被抓了回来。这些不幸的家伙遭受鞭打后,夜间在牢房替他们的伤口涂药膏的人,就是我。
随着秋天的脚步接近,帕夏和舰队一道回来了。他发射大炮向苏丹致敬,努力想像前一年一样鼓舞这座城市,但他们这一季显然不如人意,只带回了极少的奴隶关到监狱。后来我们得知,威尼斯人烧了六艘船。我找寻机会和这些大多是西班牙人的奴隶说话,希望得到一些家乡的讯息,但他们沉默寡言、无知又胆怯,除了乞求帮助或食物,无意开口说话。只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他断了一只手臂,却乐观地说,他有一位祖先发生了同样的灾难却存活了下来,用仅存的手臂写下了骑士传奇。他相信自己会获救去做同样的事情。后来的日子,当我编写着生存的故事时,忆起这个梦想活着写故事的男子。不久,狱中爆发了传染病,这个不吉利的疾病最后夺去了逾半数奴隶的性命。这段期间,我靠着买通守卫保护住了自己。
存活下来的人开始被带出去干新的活。我并未加入。晚上他们谈论着如何一路赶去金角湾顶,在木匠、裁缝与漆匠的监督下,干着各种手工活:他们制作包括船只、城堡及高塔的纸模。我们后来得知,原来是帕夏要为他儿子娶大宰相的女儿举行一场壮观的婚礼。
一天早晨,我被传唤至帕夏的宅邸。我到了大宅,想着是他呼吸急促的老毛病复发。他们说帕夏有事正忙,把我带到一个房间坐下等待。过了一会儿,另一扇门打开,一个约比我大五、六岁的男子走了进来。我震惊地看着他的脸——立刻感到恐惧不已。
白色城堡 二(1)
我和进屋男子的相似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我竟然在那里……这是我跃入心中的第一个想法。就好像有人在戏弄我,从我方才进来的门对面的那扇门里,再次带我入内,然后说,听着,你应该像这样,你应该像这样进门,手和胳膊应该这样摆动,应该这样看着坐在屋里的另一个你。当眼神交会,我们彼此致意。但是,他看来一点也不惊讶。因此,我判定他其实不是那么像我,他留着胡子,而且我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脸长啥样了。当他坐下来面对着我时,我想起自己有一年没照镜子了。
过了一会儿,我刚才走过的那扇门又开了,他被叫了进去。等待期间,我想这必定只是出自混乱心智的想像,而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玩笑。因为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在幻想:我回家了,受到了大家的欢迎,他们将立刻释放我;或是我其实仍睡在船上的舱房里,所有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类似这类慰藉人心的想法。我几乎要认定这也是其中一个白日梦,只是栩栩如生,或说是个一切将突然改变、重回原来状态的讯号。就在这时,门开了,我被传召入内。
帕夏起身,站在模样和我相似的男子身边,让我亲吻了他的衣衫下摆。当他向我表示问候时,我想要说说自己在狱中的苦难,以及希望回国的想法,但他连听都没听。帕夏似乎记得我对他说过,我有科学、天文学及工程学的知识——那么,我是否知道关于射向天空的烟火及火药的事?我马上回答知道。但当我看着另一名男子的眼神时,刹那间,我怀疑他们为我准备好了陷阱。
帕夏说,他筹划的婚礼将无与伦比,会让人准备一场烟火表演,但它必须相当与众不同。以前苏丹诞生时,一名已经去世的马耳他人和玩火魔术师们一起准备了一场表演,那位面貌和我相似的人……帕夏只简单地称他为“霍加”,意指“大师”……也和他们一起干过,对这些事务略知一二。帕夏认为我可以协助他,说我们能彼此互补。如果展示出优秀的表演,帕夏会给我们奖励。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大胆地提出我希望回国。帕夏问我,来到这里之后,是否和女人睡过觉。听到我的回答后,他说,如果连那种事都不做,那自由对我又有何用?他说着守卫用的粗俗言语,而我看起来必定很傻乎乎的,因为他爆出了笑声。然后,他转向他称为“霍加”的我的相象人:责任归他。我们随之离开了。
上午时分,当我走向与我相似之人的家时,我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但是,他的知识显然不比我强。此外,我们的看法都一样:调配出好的樟脑混合物是整个问题所在。因此,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仔细备妥依比例与分量调配的实验性混合物,在苏尔迪比的高大城墙附近向夜空发射,再观察推衍出结论。当工人点燃我们准备的火箭时,孩子们带着敬畏的眼神观看着,我们则站在阴暗的树下,焦虑地等待着结果;而数年后,我们在白天测试那个不可思议的武器时,也是这样的情景。后来有些实验是在月光下进行,有些则在漆黑的夜里,我用一本小册子记下观察结果。天亮前,我们会回到霍加面朝金角湾的房子,仔细讨论实验结果。
他的屋子既小又有压迫感,平凡乏味。房子大门在一条弯曲的街道上,这条街被一道肮脏的水流弄得泥泞不堪,而我一直未能找到这道水流的源头。屋内几乎没有家具,但每次进屋,我总有一种紧迫的感觉,并被奇怪的忧虑感淹没。或许,这种感觉是源自这名男子:他在监视我,似乎想从我这里学到点什么,但还不确定那是什么。他要我叫他“霍加”,因为他不喜欢和祖父有同样的名字。由于我不习惯坐在沿墙排列的低睡椅上,所以站着和他讨论我们的实验,有时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我相信霍加享受这个情景。只需借由油灯的微弱光芒,他便能尽情地坐着观察我。
白色城堡 二(2)
当我感受到他看着我的目光时,对于他并未察觉我们的相象,我感到更加不自在。我曾数度认为,他其实发现了,只是假装没有。就好像他正在玩弄我,正在我身上从事一个小小的实验,获取我不明白的一些讯息。因为开始几天,他总是那样端详着我:仿佛在学些什么,而他学得愈多,就愈好奇。但是,他似乎有点犹豫是否要采取下一步行动,进一步深究这种奇怪的知识。就是这种悬而未决让我感到压迫,使这栋房子如此令人窒息!确实,我从他的迟疑得到些许信心,但是这并未让我安心。有一次,我们讨论实验时,另一次他问我为何仍未改信###教时,我发觉他正悄悄地试着把我引进某种争论之中,所以我忍住了。他察觉到了我的压抑,我知道他因此看不起我,这种想法让我生气。那段日子,我们两个达成一致的问题可能就是:我们互相轻视。我克制住自己,心想如果我们能毫无意外地成功交出烟火表演,他们或许会准许我返乡。
一天晚上,受到一支烟火成功飞升到不寻常高度的鼓舞,霍加说,有一天他会制造出可以飞到像月亮那么高的烟火;惟一的问题是找出必要的火药比例,并且铸造出能容纳这个混合物的匣子。我说,月亮可是非常远。他却打断我说,他和我一样清楚这件事,但它不也是离地球最近的星球吗?当我承认他说的没错时,他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放松心情,反倒变得更加激动,只是没再说什么。
两天后的午夜,他重提这个问题:我怎么能这么确定月亮是最近的星球?或许,我们都被某种视力的错觉给欺骗了。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谈及我学过的天文学,并且简单地向他解释托勒密的宇宙志原理。我发现他很感兴趣地听着,却不愿说出任何可能显现好奇心的话。我谈完不久,他说,他对巴特拉姆尤斯也略有所知,只是那并未改变他认为可能有一个星球比月球还近的想法。直到凌晨,他都谈着这样一个星球,仿佛已取得其存在的证据。
第二天,他把一份翻译得很糟糕的手稿塞进了我的手里。尽管我的土耳其语不好,但还是能看明白:我认为它并不是《天文学大成》一书中的内容摘要,而是根据该内容摘要改写成的内容摘要;只有星球的阿拉伯名字引起了我的兴趣,但当时实在没有心情为此感到兴奋。见我反应冷淡,而且很快把书放到了一旁,霍加觉得很生气。他为这本书花了七枚金币,他说我惟一该做的就是抛却我的自大,翻开书埋首研读。我像个听话的学生,再度打开这本书,耐心翻阅了起来。这时我看到一幅简略的图表。图中的星球是粗糙绘制的球体,依照与地球的关系来安排位置。虽然球体的位置正确,绘制者对众星球的顺序却一无所知。接着,我注意到了月球与地球之间的一颗小星球。略微仔细检视,从它颇为清晰的墨汁,可以看出它是后来才加进手稿的。看完整份手稿后,我把它还给了霍加。他告诉我,他会找到这颗星球的:神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一言不发,随即产生了沉默,这种沉默让他和我都感到烦躁。由于我们再也没能制造出高飞到足以引出天文学对话的另一支烟火,也就没有再重提这个话题。我们小小的成功仍只是一个巧合,对于它的神秘,我们没能作出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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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城堡 二(3)
但是,就光亮及火焰的炽烈与明亮程度来说,我们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而且也明白了这项成功的秘诀:霍加在伊斯坦布尔众药草店中逐一搜寻,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一种连店家也不知道名字的药粉;我们认为这种可以产生超高亮度的微黄粉末,是硫磺与硫酸铜的混合物。后来,我们把任何认为可能增强亮度的物质,与这种粉末混合,却顶多得出一种咖啡色调的棕色,以及几乎无法区分的淡绿色。根据霍加的说法,这样就已经非常好了,已经是伊斯坦布尔前所末见的了。
我们在庆典第二晚进行的表演也是如此,大家都说非常好,甚至包括背着我们密谋的对手。得知苏丹从金角湾远岸抵达观看时,我非常激动、紧张,害怕出差错,导致必须再等许多年才能回家。接令开始演出时,我作了祷告。首先,为了欢迎来宾并宣布表演开始,我们发射了直入天际的无色烟火;随后立即展开我与霍加称为“磨坊”的圆圈表演。伴随惊人的轰隆爆炸声浪,天空旋即变成红色、黄色和绿色。它甚至较我们预期的更美丽。烟火飞着飞着就划起了圆圈,旋转再旋转,骤然静止地悬浮在空中,把附近地区照得亮如白昼。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威尼斯,是那个第一次观看烟火的八岁男孩,只为自己新的红外套被哥哥穿走而不开心。哥哥的外套在前一天的打架中被撕破,他穿着我当晚不能穿也发誓永远不会再穿的排扣红外套,天空的烟火与外套的颜色一样红,也跟外套上搭配的钮扣一样鲜红。对哥哥来说,这件外套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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