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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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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在武汉,与政商各界名流每日酬应往还,上至湖广总督,下至谘议局诸公,谁不欲结识这位状元、翰林、商业部头等顾问官?八月十八日,俄国巡捕冲进宝善里,革命党名册全被起获,张謇则中午赴谘议局的宴请,晚上又赴总督瑞澂之邀,忙到晚上九点才回寓,下午还抽空去为家乡南通的博物苑选购了一对孔雀,倒没有留意到武昌城的空气已经陡然紧张起来。
八月十九日起身,才听说督署辕门前已经挂出了三个革命党的人头。武昌全城戒严,所有城门一度关闭。张謇有些担心了,他早订好了今晚八点半的日本轮“襄阳丸”的头等客票,直放安庆。自然,以他的身份,不至于出不得城,但在这风雨欲来的氛围里,终归不大自在。
好在今晚是汉口的绅商请客,张謇索性提前于上午十点过江,一到汉口,租界繁华,全无影响,这才放下心来。晚上海洞春饯别,谈笑风生,对岸武昌的动静也便置诸脑后。
八点,一群绅商将张謇恭送到襄阳丸上,这天晚上下着绵绵的阴雨,仲秋雨夜,又在长江上,颇有些凉浸浸的。不过主人行人都顾不得这份凄凉,大家都望着对江的塘角一带,大火熊熊,照亮了半幅夜空。
或许上天真的要让张謇见证一下,襄阳丸迟至十点才驶离汉口码头。这两个钟头里,送行的人想必早已离去,剩下这位状元商人,良久地凝视对岸的火光,不知做何感想。张謇只在多年后自订年谱时,写了一句:“舟行二十里,犹见火光熊熊烛天也。”
其时张謇肯定还想不到,这片火光意味着什么。也想不到他的立宪主张,他的棉铁主义,他的地方自治,都将因这把火的延烧,而摇摇欲坠。
全中国数亿人中,张謇肯定是最渴望社会稳定的人,没有之一。他在庚子年向两江总督刘坤一反复进言,力倡东南互保,是为了稳定;他领导江苏乃至全国的立宪运动,也是为了稳定;他在保路运动兴起之初,就力主由国家赔偿商民损失,还是为了稳定;三个月前,他捐弃前嫌,入京途中停留彰德拜访袁世凯,还是为了这个国家能够缓慢而稳定地改变,不致陷于动荡之中。
一乱起来,哪里还有什么商业可言?
八月二十日抵安庆,张謇没有按计划停留,次日即搭船返南京,希望说服江宁将军铁良和两江总督张人骏“援鄂”,同时,希望他们代奏朝廷,立即行宪。张謇此时,想必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味,要扑灭武昌那片火光,只能一手剿,一手抚。
可惜,张人骏不是刘坤一,他认为南京自身不够安全,无力西顾,而且张人骏从来仇视立宪运动,根本不听张謇的建议。
好在程德全是听他话的,张謇又赶往苏州,连夜与助手们起草《奏请改组内阁宣布立宪疏》,以程德全名义拜发,生怕力量不够,又拉上了山东巡抚孙宝琦联名。
五天后,他以江苏谘议局的名义再追发一道致内阁电。面对时局,张謇的主张与远在日本的梁启超几乎一致,那就是梁启超说的“立开国会,挟以抚革党,国可救,否则亡”。
然而来不及了,二十日内,各省独立消息纷至沓来,湖南、陕西、山西、江西、云南……最关键的是,上海也要光复了。
张謇没有直接插手上海光复,但上海由他领衔的俱乐部组织“息楼”的身影时时浮现。史量才、赵凤昌是他在上海的左膀右臂,他们于政界、报界、教育界的联络,相当程度上左右着上海滩的风云变幻。
上海光复前,“息楼”的人马是上海、苏州两边跑的。程德全早已答应独立,甚至在11月4日晚已经集议绅商,决定反正,次日却并不宣布,担忧的无非是宁、镇、杭的军队来攻。直到顾忠琛、沈恩孚等人11月5日深夜跑来告诉他:新军已经基本联系成功,南京来军无法通过镇江,张勋在苏的江防营也处于新军包围之中。程德全才答应拂晓宣布独立。
此时已经光复的上海也派来了代表。来人非同小可,一个是虞洽卿,一个是陈光甫,都是后来历史书里买办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这样的人物不是陈其美这个白相人派得动的,他们代表的是上海商界。虞陈二人表达了上海对苏州的支持,同时告诉程德全:杭州的起义已经发动。这下程德全没有什么可忧之事了。
此时张謇已经返回南通,但他与程德全肯定交流过:一旦不可避免地独立,如何保持地方最大限度的稳定。按照驻苏新军的意思,调江防营出城,调新军入城,拂晓以火焚织造衙门为号,全城挂白旗,宣布独立。程德全一一答应,但拒绝了焚烧织造衙门的要求,他认为这样做会引起周围居民的恐慌。对于坚决不赞成独立的左孝同,他也是将之骗到抚台衙门扣押,以免闹出影响。
还是出了问题。巡警道吴肇邦既不赞同独立,又觉得一旦举事,说不定会像西安那样,巷战攻防,尸横遍野。11月4日晚听到程德全亲口宣布反正的决定,吴肇邦便于5日凌晨4点半偷偷打开葑门,送家眷出城。非常时期,城内外都是军队,这次行动马上被发现了,程德全撤了吴肇邦的职,交苏州府看管。但葑门附近的居民已被惊动,纷纷从被窝里跳出来就往城外跑,还有那些早有准备的富商大户,赶着包小轮船往上海租界逃。往日包船到上海顶多几十大洋,这天涨到了船资两百元,外加酒钱二十元。
苏州商会看看要乱,这才一面派代表面谒程德全,希望尽快宣布独立,一面遍发传单,要求全城居民准备白旗。商、官、军、民齐心操办,才有了叶圣陶一觉醒来,惊见苏州光复的平静画面。
可是一有枪声,立即谣言满天。事缘程德全在独立之后,为防军队在苏州城内闹事,将原本负责城区安全的江防营调到震泽、吴江一带,然而属张勋部队的江防营与原本驻防那里的新军起了摩擦,开起火来,都督府派人劝说弹压一番,也就平顺了。
可是苏州城内有一帮人,是很遗憾于苏州光复太平无事的。为首的叫王荫藩,本来就是铁瓶巷出身的光棍,辛亥前去日本混了几年,拜日本浪人为师,学了些诳骗敲诈的东洋手段。潜回国内,交结党羽,守时待变。
这时听到一点风声,立即大造谣言,声称南京张勋派兵攻打苏州。苏州人本来胆小,听到这种话当然魂飞魄散。苏州光复,家家户户都挂白旗——后来苏州人把辛亥光复就称为“插白旗”,这时就如同都督府下了号令一般,哗地一声白旗全收进去了,一面也看不见。过得两日,发现街上并没有兵,都督府门前“兴汉安民”的大白旗也没有收,耳朵里也听不见隆隆的炮声,连前几日的枪声都没了,才相信大约张勋没有来,又把白旗张了出来。你说这种情状,可不将少年人郁闷至死?
【“非共和无善策”】
南通按说不需要张謇操心。一来地方小,又偏僻,二来军队只有狼山镇绿营,百把二百人,久疏训练,闹不成气候,三来南通自庚子年就督办过团练。但南通是张謇的根本重地,大生纱厂总厂在此,大意不得。他在上海、苏州时,就多次去信南通,让绅商赶紧规划协防团,配备最新式的快枪。
南通为首的绅商是他的三哥张詧,现任南通总商会会长,南通人尊称为“三大人”。南通独立,无非是派人联络说服绿营,成立协防团,进而成立军政分府。这些无非官样文章,以至南通在11月8日宣布独立时,百姓毫不惊奇,大家认为最新鲜的,不过是军政分府告示落款的“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
张謇最关心的,是能否实现江苏全省的“和平光复”。按照江苏人的平和性格,以及商会的强势能量,这个目标本不为难。只可惜两江总督张人骏、江南提督张勋不听劝告,绝不赞同独立,南京之战势在难免。因此当南通来信通报独立进程时,张謇虽然不反对,但总是表示“等到南京攻下再宣布光复会更好些”。他对苏州光复的意见也类似。如果上海不是在陈其美推动下提前光复,苏州与南通等地的光复日期估计还会往后推。
张謇的担心不无道理。南京未能攻下,独立各府县总归时时处于威胁之中。苏州就出过白旗收而复张的闹剧。南通消息闭塞,更是一夕数惊。三大人张詧在庆祝光复大会上全身戎装,却连辫子都未剪去,会场里面更是一片辫子的海洋,似乎一声令下,南通也可以重新回到大清的秩序下,半点涟漪也不会激起。
庆祝光复大会之后,南通谣言四起。远的消息说汉阳失守,黎元洪已死;近一点的说联军进攻雨花台溃败,张勋抓住剪辫的人,抓一个杀一个;更近的是说北面邻县的缉私营哗变,准备南下抢劫南通。军政府还抓住了一个家伙,他自己说是受了张勋的委任,来南通委任新官。
恐慌在11月15日达到了顶点。南通稍有点头面的人物,都赶到了张詧的府上,当然不只是因为三大人是南通总司令长,人人都希望名满天下的张状元能够给南通人一个切实的保证,保证他们的生命财产不会被辫子兵掠去。可怜张三大人无法劝服众人,反而在众人的逼问之下窘迫万端,甚至不顾身份地哭了起来。直到第二天张謇接到消息从上海赶回来,这场风潮才刚刚过去。
是的,江苏人的和平希望只能寄托在这些大佬身上。南京光复后,程德全移驻南京,此前平静无事的苏州立即演出了“烈剧”,“抢劫之风日甚,争斗之祸日烈,其甚者至于开枪对敌”。而陈其美的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他们成立了“洗程会”,打算清洗掉江苏军政府与程德全,拥护陈其美任江苏都督。
就在陈其美的军火运往苏州途中,“洗程会”被程德全破获。程德全虽然信佛,但也不是菩萨,他向苏州人宣布的罪状中,改“洗程会”为“洗城会”,意谓将血洗苏州城,苏人大恐,程德全遂动用雷霆手段,杀了四个人。新政府的内斗,倒比光复日更血腥。
袁世凯出掌北方政府大权,张謇内心颇为欣喜,他认定要平息战乱,非袁莫属。不过,当北方政府任命张謇为江苏宣慰使时,他拒绝了,并表示此时“尚有何情可慰?尚有何词可宣?”想起上半年应召赴京,尤其是5月17日谒见摄政王,对其弟而忆其兄,自己忍不住“哽咽流涕”,力劝摄政王真心行宪,而摄政王吞吞吐吐,虽然忧心国事,对自己的进言却总有些敷衍的意味,时至今日,张謇君臣大义纵在,救清之心已死,在辞职电文中向朝廷,也向袁世凯发出了“最终之忠告”:“与其殄生灵以锋镝交争之惨,毋宁纳民族于共和主义之中,必如是乃稍为皇室留百世湮祀之爱根,乃不为人民留二次革命之种子。”
袁世凯肯定还想有所挽回,指使江苏谘议局驻京代表许鼎霖写信给张謇,希望他“就此罢手”,取消江苏独立,维持地方秩序,等候南北和谈结果。本来张謇是主张暂缓独立以观变化的,但此时南通乱局初定,江浙联军还在围攻南京,张謇的回信正如他当年提议“东南互保”时一样坚决:
“果如公言,是惟恐焰之不烈,而益之以膏,恐东南无一片干净土矣。南中大多之论曰:‘吾侪涂肝脑,迸血肉,乃为爱新觉罗氏争万世一系之皇统乎?’”
张謇指出,上海等地,是商贾荟萃之区,“凡商人皆具身家,无不爱和平者”,清军与革命党在武汉的拉锯战,让商人们十分惊惧,尤其是冯国璋攻陷汉口后劫掠之惨,更让江苏商人不愿重蹈覆辙,“时吾苏若再迟疑,势将酿极烈之暴动,与绝大之恐慌”。于是,他下了结论:
“总之,现在时机紧迫,生灵涂炭,非速筹和平解决之计,必至于俱伤。欲和平解决,非共和无善策,此南中万派一致之公论,非下走一人之私言。下走何力,岂能扼扬子之水,使之逆流?”
张謇一生不喜欢“革命”,他1913年曾撰《革命论》,隐指辛亥革命“上无宽仁智勇文武神圣之君,下无明于礼乐兵农水火工虞之佐”,政教号令“旧已除而新无可布”,公布的新政令也无法符合民望,比起不革命来又能好到哪里去?最终不过是“流于权奸、盗贼之间”。
说到底,他要共和,不要革命,非有爱于共和,只是共和有利于和平,有利于保持秩序。张謇曾定位自己的角色是“通官商之邮”,在辛亥时,他的立场站在商人的一边,他的观点,正是江苏乃至全国商人的心声。
苏北杀人事件
【清江浦】
他出生在江苏省淮安府山阳县的驸马巷,小名叫大鸾。
他家本是浙江绍兴人,祖父来山阳当知事,就此落地生根。父亲常年在外谋事,很少回家。母亲是前清河县知事万青选的女儿,因此他幼时也去清河县清江浦镇住过一段时间。
清江浦和山阳县在清末之前都是非常重要的城市。清江浦(今淮阴)驻着朝廷委任的江北提督,军事上与驻南京的江苏提督划江而治。一省而有两提督,什么意思?这说明苏北地区的重要。自古以来,号称天堑的长江从来起不到决定南北胜负的作用,决战的战场往往在长江与淮河之间的地区,得江淮者得天下。
1905年,清廷甚至有计划,将江苏分为两个省,北部称江淮省,巡抚就驻在清江浦。虽然此议因为太多官民反对未果,但清江浦的枢纽地位非常明显,以前的漕运北上,这里是转运点,北方运河水浅,只准漕运通行,客船货船,到此都得弃舟登陆,换乘大车或马驴进入山东。更重要的是,江北提督、江淮提督分属北洋大臣、南洋大臣统辖。以清末论,清江浦便是袁世凯的势力范围,而袁世凯对此地的看重,从江北提督的人选可以看出:先是“北洋之龙”王士珍,继任者是“北洋之虎”段祺瑞,北洋三杰倒有两名经历此职。
山阳当然也是重镇,人称“七省之咽喉,京师之门户”,因为漕运总督署,就设在山阳城内。清后期,漕运转为海运,山阳热闹不如往昔,然其“襟吴带楚”的地理位置仍十分紧要。
说到此,我们不禁很期待这位十三岁的大鸾,生长于“东南第一州”,官宦之家,素爱诗书,而且有一位与同盟会走得很近的表舅,他会怎样观看辛亥光复这幕大剧在运河岸边上演?
很遗憾,大鸾在1910年春天去了东北投亲,他的一位堂伯父在奉天省银州,就是今天的大城市铁岭。秋天又搬到了奉天(沈阳)一位伯父家,入新建的奉天第六两等小学堂读书。辛亥年武昌事变后,大鸾剪去了辫子,并在一次修身课回答老师“读书为何”的提问时,说出了那句名言:“为了中华之崛起。”
少年周恩来知不知道,遥远的故乡,正在经历何等的扰攘不安,与血的洗礼?
九月初十(10月31日),袁世凯出山前夕,段祺瑞奉调入京,将往武汉前线接替冯国璋,朝廷调狼山镇总兵杨慕时任江北提督。杨慕时未到任前,由淮扬海兵备道姡Я蓟だ矶接 5笔鼻褰肿ば戮斐尚嗟庇诤笫酪桓雎玫谋Α'良是旗人,已经六十多岁了,“平日专肆饮博,喜人逢迎”,现在忽然要他来暂管一协新军人,实在是勉为其难。
段祺瑞离开才四天,九月十四晚九时,突然有数十名新军士兵,跑步到道台衙门,列队,举枪,放!放了两排枪,并未伤人,各回本营。
这是什么意思?姡Я济蛔磐纺裕涣琶巧塘浚蠹揖醯冒⒈缒质拢薹且敢谩S谑堑诙欤瑠'良买了九十多头猪,大摆筵席,犒赏全协官兵,又承诺本月多加一个月的饷。这是收买军心的意思。
没想到当夜十三协的骑兵、炮兵同时举事,进攻城池,黎明时甚至动用了火炮轰击城楼。姡Я即偶揖齑幽厦懦宄觯珊樵蠛婕荽佣荨J粘烤诺悖搴又芈事巧鹈裥野灼欤记褰止飧础
可是领头起事的两个人,一个姓赵,一个姓龚,在十三协里只是辎重营、工程营两个队官,身份不明,起义成功后竟然不知去向,大部分士兵来自北五省,本来就是跟着起哄,哪有什么革命思想,队伍一进城,立刻由起义转为兵变,大肆抢劫,商铺民宅,无不被灾。连江北提督署存的十多万两库银,也被抢走大半——有人说,十三协这些兵哪里是在革命排满?根本就是冲着库银来的。
扰攘了几日,终于由不曾参加哗变的一部分新军,联合城南的数营巡防队,杀入城内,平息骚乱。然后,军官们会合城里绅商,推举出督练公所参议蒋雁行为临时江北都督。
蒋雁行是段祺瑞的部将,当年王士珍离职段祺瑞未到任时,就是由他与靳云鹏共同管理清江浦守军。他当了都督,并未得上海或苏州方面的认可,据上海《民立报》载,旅沪清江人士组织的“江淮规复团”开会,甚至直斥蒋雁行是假革命,因为蒋都督的告示上落款居然是“钦加三品衔暂任公举江北提督”,“可知其尚属清国官吏而于民军实无丝毫感情,其不可靠可想而知”。清廷派去继任江北提督的杨慕时,此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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