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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坞-原来(出版)-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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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铮将手抚上她的脸,半真半假地说:“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
“可是我没有。”苏韵锦一字一句地说,她将他的手慢慢拿开,心上某个地方也在寸寸冷却。
程铮的身体绷得很紧,呼吸粗重,表情却有些困惑,再也不复以往的强硬。“苏韵锦,你教我,怎么样才能爱上另一个人,而且是一次又一次。”他放低声音,“真的,教教我吧,怎么样才能像你一样绝情。”
苏韵锦背对他说,轻轻回答道:“我教你。其实很简单,所有的爱都可以生生掐掉,只要你足够绝望。”
“你跟我说绝望?四年了,我告诉自己,是我不要你的,没有你,我再也不用猜测你究竟爱不爱我,不用怀疑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不用小心翼翼地生怕失去你。我不去找你,不去联系你,不想听到关于你的任何事情……苏韵锦,我恨死你,我更恨我自己一边鄙视你,一边忘不了你!对方有没有离婚你无所谓,别人老婆找上门来闹你无所谓,刚认识没几天的男人带回家来你也无所谓。你不配跟我提绝望,你试过豁出去爱一个人结果什么都得不到的绝望吗?你试过在最无望的时候还想要等下去的绝望吗……”
“可你也没试过生生失去身体里血肉的感觉!我也等过你,等了一整晚,我想等你回来后告诉你,我们好好过吧,因为我怀孕了。刚知道有了孩子的时候,我很怕,但是,慢慢地,越想越开心,因为他是你的,是你和我的。可是我等来了什么,我等到你跟说分手,你说我不爱你!”
程铮木讷地坐回椅子上,“孩子?”他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是呀,我不爱你,可我偏要那么贱,明明已经分手了,明明知道这种情况下生下他是全世界最蠢的事,还是舍不得不要他。可是老天都认为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所以孩子没有了,医生说是宫外孕,他还是个胚胎的时候就死在我肚子里,我动手术切除了一边输卵管,手术过程中出了点问题。医生说我不一定能再有孩子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怔怔道。
“为什么要说,我已经是一个为了保住继父的工作可以卖身的女人,还有必要更贱一点,用孩子来拴住我不爱的人吗?”
为什么要说出来?她已经做好准备,让这段往事烂在心里,若干年以后跟随她一同腐朽。他永远没有必要知道这段过去的存在,没有必要知道她曾经在黑暗冰冷的海水里,看着那点光渐渐熄灭。
她的孩子,她跟他的孩子,才在她的腹中存活了几十天,尽避还是一个没有成型的胚胎,尽避错误地着床在她的输卵管内,并导致了她腹腔的大流血,但毕竟是她和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可分开的骨肉联系。那可怜的孩子的出现跟其父母的感情一样是个错误。可是现在,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她说了出来。她还是那个努力让表面平静,却又轻易会被程铮激怒的苏韵锦。程铮说过,她不爱他。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能从这句话中释然。苏韵锦没法预期程铮的反应,但她知道这必定可以伤到他,并且,一击即中。这是她心里的毒。
陆路说得对,将一个秘密埋在心里是多么难受的事情。现在她终于没有秘密了,心里那个空洞却无限放大。
程铮还是没有说话,良久,苏韵锦听到了类似于呜咽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到程铮把脸深埋在掌心,手背紧贴着桌面,像个孩子一样地趴在桌子上哭泣。
他从没有在她面前哭过,包括踢球把胫骨摔裂的那一回,总是说流泪是女人才会做的事,就连亲口说出分手两个字,看着她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流泪。
程铮并不喜欢孩子,很多时候,他自己都像个大男孩,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还很难真切体会到做父亲的感觉。可是,在苏韵锦说出那番话的时候,眼泪是从他心里涌了出来的,她和他共有的孩子,他们血肉的结晶没有了,如果说当初的分手和四年的等待的感觉是绝望的话,现在他心中只有悲恸。
苏韵锦走到距离他两步之外,停住了脚步。低下头,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看着脆弱如婴儿的程铮,她反倒没有流泪的欲望。多么奇妙,在看着他痛时,她心中的伤在减轻,原来不只快乐需要分享,痛也需要。她的痛只有他可以分担,因为其中有一半亦属于他。
再度相遇,他的不依不饶为的是什么?其实她心里清楚,他装作礼貌疏离也好,恶言相对也好,死缠烂打也罢,其实都因为他还爱她。程铮在她面前从来就是透明的,一喜一悲都清晰可见。她之所以选择了回避,是因为在这四年里,她渐渐发现一个事实,程铮固然不成熟,然而她的自卑怯懦、内向要强,何尝不是两人分离的最大原因。
她和程铮这样两个人,其实都不会怎么去爱对方,或许他们在最初的相逢之前各自遇上了别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是他们偏偏被命运搅在一起,彼此性格中的阴暗面都被对方催化得一览无疑。她害怕重蹈覆辙。
程铮哭累了,却依然把脸埋在掌心里不肯抬头,苏韵锦走回卧室,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外面。程铮感觉到她离开的脚步声,在她身后站起来,满脸泪痕说道:“韵锦,凭什么只能是我去找你,而你就不可以来找我,四年了,我一直还在这里,可是你在哪里?”
四年前,她离开后,心灰意冷之下的程铮熬了一夜,忍住了没有联系她。等到他开始担心她的去向,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她就只有一个朋友,程铮好几天之后才联系上莫郁华,当时莫郁华在上海照顾出车祸的周子翼。程铮问她知不知道苏韵锦去了哪里。莫郁华听说他们分手的事并没有痛批程铮,她坦言自己知道苏韵锦的现状,却明明白白对程铮说自己是不会告诉他的,既然已经分开,多问何益,与你何干?
他打去单位,同事们说苏韵锦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上班,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程铮渐渐相信她是铁了心要走。那段日子他也是昏天暗地的,周子翼来劝、孟雪来劝、章粤也打电话来劝,他妈妈章晋茵特意请了一个月的假陪着儿子。这时程铮才发现竟然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和苏韵锦分开并不稀奇。仿佛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他们是理应在一起的,只有他一个人活在梦境里。他们好像都比他更懂感情,说时间长了就好了。莫非四年时间还不够长,不然为什么他依然不好?
苏韵锦倒在床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第二天早上起来,程铮已经不在客厅。她收拾满屋的狼藉,发现他带来的方便面没拆封的都被捏成粉碎。幼稚狂!苏韵锦暗暗骂道。她决定收回之前的评价,她还以为他成熟了,其实他根本没有改变。
把话说开了之后,程铮就消失在苏韵锦的视线里,苏韵锦怀疑他搬出了这个小区。其实往深处想想,失去了一个从未在意料之中的孩子对于男人而言未必算得上是什么大事,前女友不能生,有的是女人可以代替,更何况郑晓彤大着肚子,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名正言顺地做父亲了,那晚上的眼泪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对往日的缅怀,哭过了,也就过去了。
苏韵锦的生活一度恢复了平静,她和吴医生的关系也无疾而终。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在经历了那样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波之后都会退却的吧?一如莫郁华所说,现在相亲男女之间也就这么回事,大家都很忙,谁都没有时间在一段感情上耗费太多的经历,感情也有成本,如果成本太高,收益又不确定,这样划不来的事情谁会去做呢。
都说烈女怕缠男,可是“烈女”满街游走,锲而不舍、越挫越勇的“缠男”却早就成了稀有物种。还好现在的女人们也习惯了,谁离了谁都能活。
一个星期后,周末的下午,苏韵锦在家洗头。刚把头发打湿,忽然听到玄关处有轻微的动静。独自生活久了,对家里的异常响动就会变得更为敏感,她仓促地用毛巾擦了擦头发走出去察看,竟然是程铮,他已经走到客厅的茶几旁,将两个大大的购物袋搁在上面。
“你……”
“你在家呀?”他一边说一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往外捡。
简直是废话,她的车没有开出去,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在不在。可眼前的关键不在于这个。
“程铮,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苏韵锦惊怒道。
程铮泰然自若地说道:“那天走的时候拿的,你不是一向习惯把备用钥匙放在鞋柜抽屉里?”
“不问自取是为贼!钥匙还我。”她命令道。
程铮不吃这一套,笑着说:“小气什么,你这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不了拿我家钥匙跟你换。”和他做口舌之争没有半点好处。苏韵锦冷眼看着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什么?”
“新买的方便面,换点口味。”
她现在最讨厌的东西就是方便面,他又把那玩儿意儿往她家里塞,而且这次一买就是整件。
“你不是走了嘛,还回来干什么?”苏韵锦气结。
“我出了趟差。”程铮的语气听不出是真是假,“你是怪我没说一声就走?那我下次去哪儿都提前和你打招呼。”
苏韵锦试图搞清楚眼前的状况,她以为他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钥匙还我,东西拿走。还有,你去哪儿都和我没关系,只要别出现在我家里。”
“真的和你没关系?”
“我已经不是你的女朋友了,你孩子的妈在楼上!”
“你介意的是这个?”程铮好奇地去看她的表情。
苏韵锦低声咆哮道:“我不介意!”
“不介意就行了。”程铮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你头发怎么湿漉漉的?”
苏韵锦洗头洗到一半,擦得半干的头发披在肩上又湿又冷很不舒服。她指着门口下逐客令,“我洗完头之后希望你已经消失了。”
“大白天的洗头?你们女人就是麻烦。”程铮眼里散发出雷锋一样热忱的光芒,“我可以帮你。”
“你少来了。”以前他也给她冲过头发,不过回想起来那简直是场灾难。
“你和我客气什么。”
程铮不由分说地推搡着她进了浴室,洗手台上有瓶打开的洗发水。
“喂,我喊人了!”
“喊什么人,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别扯着我的头发,不是这么抓的!我不用你‘好心’……你把水弄到我眼睛里了。”
他的服务空有热情却无技巧,苏韵锦双手并用去阻挠,但程铮的“帮助”还是让她狼狈得呱呱叫。
“你以前不都是这么洗的?”
“不用你抓了,我头发都被抓掉了……好,好!你冲水就好。”
程铮半靠在洗手台上,看着苏韵锦弯腰冲洗着头发上的泡沫,“你头发比以前长了,我还是喜欢你直发的样子。”
苏韵锦不接话,只求速战速决,她耳边有水流声,程铮比她耳尖,“好像有人敲门。”又是谁?苏韵锦独居了很长时间鲜少有人登门,自从程铮又出现在她生活里,她家也仿佛变热闹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瘦田无人耕,耕了有人争”?
“你接着洗,我去给你开门。”
“不用。”她哪里叫得住一向喜欢发挥主人翁精神的程铮。
好在她也洗得差不多了,用毛巾包着头发追出去看,免得他又生出什么事端。刚走出浴室,苏韵锦就不由自主地刹住脚步,因为站在门口那个孕妇不是郑晓彤又能是谁?
“程铮,你手机落家里了,刚才有电话找你。”
郑晓彤看到擦头发的苏韵锦和衣服被水打湿了一片的程铮时,脸上露出几分惊讶。
她居然也知道程铮在这里,苏韵锦很好奇程铮是怎么对她解释的。郑晓彤再行动不便,再单纯也是个女人,自己未来的丈夫过去一两个月频繁出入楼下女人的房子,她明明知情还特意上门来送手机,都不知道该说她伟大,还是夸程铮手腕高明。
“谢谢。”程铮把手机接了过来,不忘关切地问,“没什么要紧的电话,你跑下来干什么。医生都让你这段时间小心静养,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不用,你不是有事要谈吗?”郑晓彤的目光又怯怯地在浴室门口的苏韵锦身上扫了一眼。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场景。正牌女友撞见男友和别的女人湿身暧昧,态度却不温不火。苏韵锦总觉得怪怪的。有事要谈?程铮是这么对郑晓彤解释的?
她戏谑之心顿起,扶着浴室的门框含笑催促程铮,“你好了没有,我们还没洗完呢。”
郑晓彤的脸刷地红了,木讷讷地道:“我……我先回去了。”
这就是她的反应?苏韵锦双手环抱胸前,目送郑晓彤离开,程铮把门关上,眼睛里像有笑意,嘴角却绷得很紧。
“洗就洗,你急什么?”
苏韵锦退了一步,但还是被他搂个正着,他接着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没洗完。”“你们简直是有毛病,她是你女朋友吗?”苏韵锦看着他用脚关上浴室的门有些慌了,她早觉得程铮和郑晓彤之间不对劲,此前还半信半疑,现在几乎可以断定他骗了她。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在目睹自己未来丈夫和其他女人如此这般时,还能“害羞”地撤退。除非她脑子不正常,除非她不爱他。
“接下来怎么洗?”程铮声音里有压制不住的兴奋,早在她弯腰洗头的时候,他就有些觊觎她领口泄露的春光。苏韵锦面红心跳地拍开他不安分的手。他也和此前重逢后的表现不一样了,少了冷漠和怨恨,看她的眼神似乎回到了热恋的时光。
“别动手动脚,你给我好好说话。”苏韵锦短暂地将他推离了几寸,“郑晓彤为什么不生气?”
“她为什么要生气?”程铮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对她说过我们的事。”
“你果然在骗我,说什么她是你女朋友,搬到这也是你的主意吧?真不要脸,拿个孕妇做挡箭牌。”
“鬼才骗你。她以前是我女朋友,只不过现在是别人的老婆。她老公是我大学同学,现在人在国外培训。想要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养胎也是她的主意,我帮她租的房子,只不过租了两套,她和她妈妈住一起,我在隔壁。”
苏韵锦没好气道:“你这样有意思吗?”
程铮说:“怎么没意思,你不是吃醋了吗?”
“笑话。”有人脸上挂不住了。
“苏韵锦,你敢说你对我已经没有意思了?”他自信满满地补充,“你说了也没人信。”
苏韵锦低头不语。何必自欺,她若对程铮已无感情,他也不可能有机会搅得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只不过她一方面提醒自己不可再重蹈覆辙,一方面却不由自主地被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摆布。
“你和郑晓彤为什么分手?”她忽然问了个大煞风景的问题。
程铮竟然也支支吾吾起来,“分手了就分手了,有什么可说的。”
“我们也分手了。你不知道为什么分手,就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一起。”
“我和她……这不是一码事?”
“怎么不是。”
程铮也没再任性胡来,面色渐渐凝重,“你听我说,我对你的心思从来没有变过。你看,你也没有忘了我。不管是晓彤、徐致衡、吴江,还是这四年里别的人,我们都不要计较。韵锦,我们回到原来好不好?”
苏韵锦慢慢地推开他,远离他的怀抱。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在于郑晓彤、徐致衡、吴江这些人,矛盾的根源一直在于她和程铮本身。回到原来很容易,爱的时候像从不会分离,彼此伤害的时候恨不得从没有爱过,她怕这一次激情耗尽之后再度回到无休无止的冷战和争吵中。她已经没有心力和资本将过去的剧本重演一遍了。
“你说话呀。”程铮皱眉。
苏韵锦将手挡在两人之间,“不……我得好好想想。”
“你不愿意?”
“我不敢。”
农历十一月十九,观音诞。
岭南人信佛者众。这一日,各大寺庙里善男信女如织。
郑晓彤是北方人,但她也信佛,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斋戒沐浴,到寺内上香。这是她分娩之前最后一次到佛前许愿,所以一早她就和家人一块儿来到了大悲寺。进香完毕后,又在僧人处给长明灯添了香油钱。
走过观音阁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在佛前虔诚跪拜祈求的,都是可怜人,如果现实得遂人愿,谁愿意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的神佛里。她从小就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愿望也不多,但她觉得自己比大多数人都幸福,现在她许下的唯一心愿就是孩子健康平安地诞生在这个世界。
在如此密织的人群和烟雾缭绕里,要辨认出一个人并不容易,可郑晓彤偏偏认出了苏韵锦,也许因为大多数人俯身跪拜,而苏韵锦是站着的;也有可能是因为,她这样并不敏感的人,特别容易在人群中辨认出少数几个让她留意的身影。于是她什么都没想,就走了过去。郑晓彤站在苏韵锦的身后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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