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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看见我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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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你不打我就可以,我怕男人打我。”虽然当时她是真诚看着他的,但这个模糊的答案还是让他纠结。他需要在每件事情上划上等号,元等于矿泉水,元等于方便面,每件事必须清清楚楚。因此他替她想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喜欢他的店铺和存折。我们红乌镇人就是这样,当一件事过于不可思议时,人们就会套用《知音》上的故事来解释。
  因为他无法撇开老婆,她表露出烦躁,这更坚定了他的看法。他像是碰见一个生意场上的对手,小心谨慎,量入为出,和她周旋着。他想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终归不是傻蛋,有时就是碰见她的手抚摸顾客的胳膊(就像看见她在人家身下呻吟),他也能稳住自己,那就让别人神魂颠倒,倾家荡产去吧。
意外杀人事件(4)
这样的来往最终停息于夏末的一个夜晚。那夜他拉上卷帘门,到办公室行军床睡觉,却见她已卷着毛毯睡着了。她一定是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留在这里的,他这样想,咽了一口口水,挤挨上去,扳过来时,却望见她泪流满面,像是泼了一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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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以后也不来了。”她说。
  “好好的怎么要走?”
  “我决定了。”
  也许是为了再度进入这美妙的肉身,他进行了大量劝说,她却总是摇头,他心里咯噔一下,算是明白了,她在下最后通牒。他松开手,觉得世界从来没有这样可恶过,然后听到她说,“我们不说这些了。”
  他们像两块石头生硬躺着,呆呆看天花板的黑,夜晚像河流,又深又远。忽而,窗玻璃哐当一声,掉下一块来,他惊坐起来,一道光芒射进他的眼洞,他慌忙扯毛毯盖她,那光芒却抢先一步照清那里。她像是夜晚稻田里被照得目瞪口呆的青蛙。
  “谁?”他恶狠狠地问。
  “你哥,赵法文。”
  赵法才说“没事,我哥”,踩着侥幸的步伐走出去,走到一半软了,直到卷帘门被擂得山响,才颤巍巍走过去拉开门。他说:“哥,这么晚你要拿什么货呀?”迎接他的是一记耳光。赵法文、赵法武、赵发全三个男汉和一个瘸掉的妇女像工作队轰隆隆开进办公室。
  “说,怎么回事?”瓦妹大喊。
  渺儿没有回答。
  赵法才哀喊道:“没怎么回事。”
  “没轮到你说。”
  过了一会,渺儿说:“我和他好了。”渺儿说得庄重、威严,是当事实一样宣布的,因此赵法才能想象她当时眼睛是直视着瓦妹的。瓦妹扑在地上,说:“出这样的丑事,我没法活了。”大哥赵法文便打了渺儿一记耳光,赵法文说:“你不用看我,我不怕你。今天我们就给你一个结论。赵法才你过来,你自己说,你是谁的男人?”
  赵法才像罪人一样走进光亮的办公室,不置可否,赵法文说:“你要说错了,我现在就打死你。”赵法才便指了下地上的妻子,后者喊:“谁是你的女人,谁愿意做你的女人?”
  “你是,”赵法才又指了下,“你是。”
  “我是,那好,你现在过去打她一巴掌。”瓦妹站了起来。
  赵法才把三个哥哥的脸色逐一看了,躲闪着渺儿的目光,拍了下她的脸,瓦妹喊,“舍不得吧,舍不得吧。”他便重重抽了渺儿一巴掌,撤下手时,他见她头颅高昂,嘴角流血,像烈士般不可凌辱,然后便转身走掉了。走之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漠而平静,仿佛彼此早已相隔万里,他追出来,她已似鬼魂涉阶而没。
  那天后,赵法才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眼睛直勾勾,不愿吃不愿喝,抚摸钱就像抚摸枯叶,让人感觉一生为之奋斗的东西之虚无。人们说应该给他叫叫魂。
  2000年10月8日这夜,是赵法才坐在朱雀巷这块湿石的第39天。天空像是一部怒海,压制着底下的苍生万物,不一会闪电连轴刺下,甚至照清纷飞落叶的茎脉,他狞笑着站起身,展开双臂,像年少的失恋者那样准备接受一场死亡式的大雨,可它们持久不来。
  10点了,他才怅憾地走掉。
  他转出朱雀巷,来到建设中路,路东有一家超市,光芒照射在门前的台阶上,像映出一个黄格子,在那光芒里闪出最后一个顾客,是个衣着肮脏,身躯紧缩的中年人,他正像一个可笑的侠客夺路疾行。这时,超市收银员跑出来喊:“姐夫,他没付钱。”赵法才停下脚步,捉住对方的脖子,在意识到对方不是本地人后,傲慢地说:“听见没有,人家让你付钱呢。”
意外杀人事件(5)
金琴花
  事后红乌镇很多人反应过来,他们并不认识金琴花,其意外就好似发现了一个潜藏多年的敌特。因此他们充分发挥想象力,设想她是上海籍劳改犯与本地妇女的私生女,是敬老院已故鳏夫的养女,或者是外迁者遗留的后裔,他们为此发生要命的争吵。
  我们公安局曾张贴协查通报,但那个能带给她来历和归宿的亲戚最终没有出现。在巡警大队有份她的讯问笔录,发现她交代的住址是红乌镇青龙巷3号,但那只是租住地,房东和她连合同都没签。在她不再住在那里后,它悄悄倒塌了,人们撑着伞走在泥泞的街面,抬头看见院子里的枣树淹没在一堆巨大的尘土中。
  我们熟知这个院子,院子的铁门由一把永固锁锁着,墙上扎满碎瓷片,院内立着一棵不再结果的枣树和一间红砖房,房门倒是常没关好,因此每天下午都会有一些没长毛的孩子挤到铁门前,看她穿着红纱内裤走进厅堂,对镜妆画。
  太阳落山时,她打开院门,走上青龙巷。青龙巷与冷清的朱雀巷不同,此时总是挤满下班的、收摊的和要回乡下的人,因此大家都能看见她打着缀满桃花的白伞,挎着巴掌大的皮包,摇着巴黎交际花才摇的小巧扇子,在唇部保持一个微笑的姿势,像皇后那样目不斜视、步态优雅地走过去。也许这时漂浮在她脑海的是煤气灯、椰子树、可乐瓶子以及圣奥斯汀教堂那样遥远的东西,但我们红乌镇人留意到的却是她火鸡一般明目的丑陋。
  她梳着庞大的发髻,使本已宽阔的脸看起来更大;苍白的脸扑满浓粉,也许是扑狠了,又补些青,这样青里有白,白中泛青,竟像死了些时日的尸身;她还在宽大的唇线中央细描了豌豆那么大一块红;她穿衣服,裙子虽然宽大,却暴露出麻酱色丝袜裹紧的两条巨腿,而上身则特别不合时宜地罩上浓绿的紧身衣,这东西将平淡无奇的胸脯勒没后,在肚脐上仓促一收,露出一层沃似一层一共是三层的肚子来。人们微醉的目光最后往往落在这里,就好像有一片热乎乎的海怎么沉也沉不下去。
  她总是在乞丐面前驻足,取出两毛、五毛、一块,分发给他们。那些驻守在青龙巷的乞丐早已摸清她这个脾气,一直等着,就是别的巷子的乞丐也嗅到风声,赶在这时杀奔过来,因此最后她总是捂住皮包,像忙碌的母亲那样嗔怪着,“没有了,没有了。”有老婶子问:“你为什么给他们钱啊?”她说:“你们不懂的。”
  关于她的善,还有一件事可佐证。1999年夏时青龙巷侧沟发现一具疯子的尸体,奇臭无比,街坊、法医、居委会连番视察过后,将负担留给民政所,但后者恰好集体出游,因此有干部出来主持,着邻里就近埋了,这件事没人掏钱就没人干,那挂职干部不知能否报销,犹疑不决,最后是金琴花义捐了200元'注3'。


  金琴花很少与人打招呼,巡警大队内勤罗丹'注4'例外。每当后者骑着木兰经过时,她总是让到一边,嗲嗲地打招呼:“丹姐下班了啊?”罗丹是个皮肤、身材、长相处处合适的女子,却整日素面朝天,将自己裹紧在一身威严的制服里,有时候她不理,有时候则报以真诚至极的一笑,“是啊,下班了。”就好像金琴花是她的一个亲戚。
  每当此时,金琴花的脸都像喝醉了,红一下。
  然后金琴花走到巷口了,那里的馄饨摊有她惯坐的位置,吃完她就折返回去。她这一来一去是我们红乌镇人习知的节日,要是她没来,我们就知道她来例假了。她蠕动着回去,总会有些中老年男子心领神会地跟上,他们像躁动的精子,气急败坏地互相提防着,最终又像一脉相连的兄弟,妥善处理好彼此的顺序。最先游进院的精子总能听到低呼,“快点啊。”他应一声“嗯”,故意很慢地溜进那间房、那张雕花大床以及她故乡一般的身体。
意外杀人事件(6)
金琴花所从事的就是这样一个对别人来说难以启齿的职业。
  以前我们在理解这个曾做过售货员、洗头妹的小姐时,总觉得她体内有一种深刻的惰性,这种惰性带给她贫穷和肥胖,也带给她心安。我们总是想这个世界存在一种人,当有人将饼挂在他脖子上,他也懒得伸头吃一口,他什么都不愿改变。但后来我们发现自己错了,我们在那张做了很多场交易的床垫下翻出大量的纸花和纸鸟,拆开那精心折好的东西,便能看见用各色彩笔写的名人名言,有纪伯伦、泰戈尔的,也有席慕容、林清玄的,他们总是把世界描绘得非常美好。
  又或许连这些美好也没想,她就是像未开化的人那样觉得这事情好玩。当男人紧张地脱掉衣服,将身躯压上来时,她发出搔痒式的咯咯笑,男人嘘一声,她便更加控制不住地笑下去。她总是这样欢快地和大家度过夜晚。
  那个将她带入此行的美发店姐妹曾教诲她,要摇,你是做生意不是Zuo爱,因此要摇,男人一摇就出来了。她摇了一次,发现男人果然溃败在床,便嘻嘻笑起来。这时男人不知该自嘲还是愤怒,总之心情不太好,她看状况不对,便去抱他,“叔,我以后再不摇了。”
  “摇都摇出来了。”
  “那我等下补你一次。”
  “说什么都没用,摇都摇出来了。”
  “那我不要你钱,我退给你。叔,你不要不开心,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了。”
  她的生意因此旺得像结满谷子不堪重负的稻子,就等我们公安局来收割了。那天来动手的是财源紧的巡警大队,他们意识到还有这样一只肥羊后,以闪电的速度扑了过来。
  那天她没有上街。她遵从算命先生的教诲,给自己做了一碗鸡蛋面,接着又端来木盆,将衣服倒进去,鼓捣出一大堆白色泡沫来。她就是这样听话,瞎子说夜晚别出来,她却是连白天也不出来。待到天黑,她打开铁锁,将它挂在院门上,然后回屋收拾床铺。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程序,进来的男人会锁好它。她就这样平安地躺在那张既是柜台又是港湾的床上,打起盹来,不久有个叫狗劲的男人进来抚摸她的肚腹,她疲沓地笑了下,用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夹住内裤的边沿,将它往下扯。
  她和狗劲并不知道,平素那些守在墙外的嫖客此时已像聚集在枝头的乌鸦扑喇喇飞了,四名巡警和一名警校实习生马蹄包垫,悄然围住院落。那名实习生自告奋勇,率先攀爬上围墙,却在就要摸到枣树枝条时脚底一滑,将锁骨摔断了。他一声不吭躺在那里,直到四位巡警跟着翻进来,像旋风一样刮进没关的房门,才非常值得地哼唷起来。他们将这对正穿裤子的男女抓了个现行——抓嫖就是这样,是个技术活儿,早一分钟,晚一分钟,人们的衣着就会整齐,就有理由说他们是谈心,因此为了保存这宝贵的现场证据,他们拿起照相机,啪啪啪,连闪光十几道,将他们的荫部以及如遭雷劈的表情拍了下来。
  狗劲没经历过这场面,但他无师自通,出来时双手交叉,举过头顶,将眼睛、鼻子和嘴巴遮起来,但火眼金睛的人们还是轻易认出他。十几分钟后他老婆就气势汹汹去了公安局,交罚款领人时,嘴唇不停打哆嗦。她对着自己的男人低吼:“家里又不是没有。”
  而金琴花被押出来时,四处张望,认出一张脸就歉疚地笑一下,好像是要说你们回吧,没多大事的。进公安局大院后,她被领到灯火通明的指挥室,一个人站在墙边,此时她还在好奇地研究墙上挂着的规章制度,研究完了就低头剥指甲。忽而电话响了,值班民警气急败坏地走过去,对着里边喊:“还笑,笑你妈逼。”几分钟后,电话又响了,民警气得青筋暴突,“死孩子,报假警是要坐牢的你知道吗?你这个死全家的。”
意外杀人事件(7)
金琴花说:“哥,我什么时候回家啊?”
  “处理好了就回家。”
  他说得金琴花有些怕。可等到有人将她带到巡警大队办公室时,她就不怕了,因为罗丹坐在办公桌对面。她讨好地叫了一声“丹姐”,发现罗丹偏过头,便落寞了一下,可她是知道这些分寸的。接着主审的男民警吸了一口痰,嗯了一声,开始问话,他问得极为细致:谈好多少钱?什么时候开始的?谁先脱裤子?你穿什么颜色内裤?谁先动手的?戴没戴避孕套?是女在上还是男在上?一共做了多少分钟?你有没有叫?
  她开始不知应该怎样答好,答一句就看一下对方,很快又通过鼓励的眼神知道路数了,便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说开了。有时说得自己不好意思了,就低头继续剥指甲。
  民警说,“狗劲说可能有10分钟,也可能有20分钟,可你说他一进去就射了,你们到底谁说的准啊?”
  “我说的准。”
  民警因此大笑,金琴花便也害羞地笑起来。这时罗丹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两只脚先后蹬了蹬高跟鞋,像是要出门,金琴花讨好地看过去,却一下看见她倒竖柳眉。罗丹吼道:“谁让你坐着的?跪下!”
  金琴花猝不及防,仓促站起来,又听到断喝:“我让你跪下呢。”她便给吓破了胆,哭丧着脸,围着座椅转圈,可是那鞋钉已像伞尖四处刺下来,“我让你跑,我让你跑。”那鞋猛然踩在椅子上时,金琴花转不了圈,一把跪下,仰头求饶:“丹姐,对不起,丹姐。”
  “谁是你的丹姐!”
  罗丹一脚踩向金琴花洞开的腰腹,那鞋钉像是踩进脂肪,踩进肠子,踩进盆骨,像是踩进了很深的泥潭,许久才弹回来。金琴花望了眼苍白肚腹上迅速扩大的一颗红点,扑倒于地,接着她意识到发髻被扯散了,一个人扯着她的头发左右摇晃,在说:“我们妇女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就是从那刻起,有个支撑着金琴花的东西折断了。这种折断带来极度的恐惧,以致当她走出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时还在放声大哭。她应该穿过建设东路往西走,走向斜对面的青龙巷,走回自己的家,可她却浑然不知地朝东走。她就这样在闪电中披头散发,手足无措,走一步停一步,像一个走失了、找不到妈妈的孩子那样脸朝着天抽鼻子,完完全全地哭泣着。
  我们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悲伤。


  注3:此事闻名是因为它是个笑话,挂职干部在金琴花掏钱后,命令埋尸的人打收条,后者是文盲,因此又是干部代为执笔,他写道:今收到金琴花垫付买尸费贰佰元整。
  注4:传说罗丹从检察院调到公安局是因为她与检察长的奸情被告到了北京。
  狼狗
  六年前,狼狗坚硬的内心出现了第一块霉斑。他像很多在黑社会混的人那样装作不在乎,但是这东西还是势如破竹地长大了。制造这个恐惧的,既不是警察、法官,也不是黑道同仁,而只是一个小屁孩。
  那是个极其光明的中午,狼狗在揍他时,一次次看见拳头的影子。“你不要打了,你快把人家打死了。”狼狗阴着眼瞅了下说话的人,站直身,对准小孩的肉躯狂踩,就好像要将他踩成一摊泥,踩成一张饼。小孩一动不动了,他停下来,转身将那辆闯祸的自行车高高举起来,扔向水泥墙,然后才对肘部被擦破的女人说:“没事吧?”
  他拉着女人走掉时,身后传来山崩地裂的哭泣声,他想要哭一个小时吧,哭完就背着歪斜的自行车回家了。可是那小孩追上来了。他摊开手拦着,鼻孔冒着血泡,“你就把我打死吧。”
意外杀人事件(8)
“滚。”
  “你今天就把我打死吧。”
  “看看,找死来了,”狼狗无限可怜地看着小孩,“你还能怎样啊?”
  “你不把我打死,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打死。”小孩偏过头去。狼狗像是脚板心被羊舌舔了,欢快地笑起来,然而他很快意识到,那目光并非躲避,而是盯在了女人隆起的肚子上。“你也有老婆和孩子的。”小孩走掉了。
  对方若是个成年人,狼狗就不计代价将他弄死,但对方只是小孩。我总不能把小孩也弄死吧,他宽慰着自己。然而在一次噩梦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害怕对方的。这个孩子长着沉重的单眼皮,浮着巨大的眼白,眼睛抬起时射出一道凶残的光,这光芒不单针对别人,也针对他自己,显示出鱼死网破的决心。
  他多么像十几岁时的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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