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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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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唇东张西望着,他每到一个新地方都是如此。后来他发现火墙缝里爬出一只臭虫,就叫嚷着跳到炕上去歼灭它。他“啪”的一声一掌拍下去,那臭虫就一命呜呼,弄得他手心一片血污。老女人不由数落他:“你让它爬它的去吧,拍死它干啥。快去洗净你的手!”
豁唇便跑到窗前,将手伸出去接屋檐滤下来的雨。它们一跳一跳地落在他掌心,顷刻就把臭虫冲得踪影皆无。短发大嫂说她还有一个包在车上,不知车门锁没锁,女售票员冷嘲热讽地说,“就是谁偷了你的包,又哪能逃得出去?”
短发大嫂红了脸,她说,“从关里家带了几千里回来的东西,眼瞅着都快到家了。”言下之意,若是东西在这丢了,她几千里路的警惕和辛苦就白白付出了。
小木匠借了养路段的一件绿雨衣,站在雨中刷那个脸盆。他使出浑身解数也除不掉凝聚的茶锈。这时一个矮个子女人打着把伞从地里回来,她提着个竹筐,里面装满了小白菜、大葱和水萝卜。她对小木匠说,“你去灶坑扒拉些灰,用灰一蹭就掉了。”
那女人是养路段的炊事员,她正准备给滞留在这里的旅客们做一锅热汤。
小木匠答应着去灶房弄出一捧灰,一试,果然很灵。那茶锈仿佛残存的美味一样,被狗舌头给舔得光光溜溜。小木匠又把它拿到房山头的水龙头下,把它冲得一尘不染,然后接了半盆清水端进去,放在鹅颈女人脚下,说:
“干净了,洗洗吧。”
鹅颈女人惊讶地看了看脸盆,又看了看小木匠,说,“你刷的?”
“我用灶坑的灰把它蹭干净的。”小木匠说。
鹅颈女人蹲下身子,用纤细的手撩起水,扑簌簌地洗起来。她的皮肤很有弹性,因为她搓脸时发出质感很强的“噗噗”声。洗过脸后,她站起身子将湿淋淋的手尽力甩了甩,一片晶莹的水珠就飞溅开来。有一滴正甩在豁唇的眼睛里,他迷了眼,用手去揉,鹅颈女人不由笑着上前去翻豁唇的眼皮,“我看红没红?”嫉妒得小木匠直嫌那水珠为何不飞进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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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5)
老女人借着鹅颈女人的水洗了洗手,然后拿起炕梢的一团脏抹布,将它放进盆里浸湿拧干,去擦灰尘累累的炕。她跪着擦得气喘吁吁的,她松弛的乳房向下吊着,将衣裳撑成两个圆锥,像是一双猫头鹰的眼在暗夜里闪光。短发大嫂看着过意不去,便上来抢老女人的抹布,老女人说,“我都沾了手了,你就别争了,一会儿帮我再换盆清水来!”
一刻钟后,一铺炕就油光可鉴了。老女人的额上累出了不少汗珠,她坐在炕沿那有气无力地吆喝其他旅伴,“干净了,都上炕直直腰吧。”
那炕东西走向足有十米长。由于面积过大,所以起了两个灶坑眼,这样供热才会均匀。孕妇首先疲惫不堪地上了炕,她脱下鞋子,一双脚已经浮肿了。
鹅颈女人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雪花膏,香喷喷地涂了一脸,然后转身问孕妇,“几个月了?”
“这种时候你还敢出门?”鹅颈女人说,“我五个月就不敢走远路,别说是坐长途车了。”
小木匠的心被针刺了一般,暗自叫苦不迭,“原来你早已是别人的女人了,连孩子都生过了。”
孕妇无力地笑了一下,说,“没事的。”
“你这是去哪?”鹅颈女人又问。
“塔多。”孕妇说。
老女人怕豁唇着凉,正在给他翻找绒衣,她憋了一路的问题也就恰好能适时提出了,“怎么没人陪你去生孩子?”她咄咄逼人地问孕妇。
“生孩子还用人陪吗?”孕妇心平气和地说。
老女人心中的疑团越聚越大。她想,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有鬼,像你这么年轻俊秀的女人从城里跑到乡下去生孩子,肯定有什么羞于出口的秘密。因为老女人从孕妇的梳妆和气质上已经明显感觉到她不属于这一带的人。她正要证实这一点,一直站在窗前的黑脸人转过身问孕妇,“你去塔多,你是那里的人吗?”
“不,”孕妇说,“我去投奔一个亲戚,头一回去那。”
黑脸人失望地转身继续看着窗外。雨刷刷地下着,铅灰色的乌云罩住了整个天空。
“你要打听塔多的人吧?”卖山货的突然像猴子一样灵巧地出现在黑脸人身后,“老哑巴是塔多的,你去问他。”
大家都没有什么反应,惟有鹅颈女人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她领口的白色流苏直颤动,大家不解地望着她。见大家浑然不觉,她的笑声愈发激烈了,她跺着脚,身子前俯后仰,笑得不能自持,“去、去、问、一个、哑巴、真、有意思……”
大家这才醒悟过来,也跟着笑起来。卖山货的窘迫地将灰色鸭舌帽的帽檐朝下拉了拉,企图遮羞。这时豁唇帮他进行了开脱,“要是会手势,就能向老哑巴打听事。”
“就是,”卖山货的拍了一下豁唇的屁股,“咱们还是不懂哑语。”
当谈话的气氛渐渐变得融洽起来的时候,炊事员搬着一张栗色的圆桌进来了。她把桌子支在了中央,温和地对大家说,“都过晌午了,饿了吧?我蒸了一笼馒头,打了一锅鸡蛋汤,还有蘸酱菜,先点补点补。”
她返身又去了灶房。这时短发大嫂嘀嘀咕咕地说,“吃她一顿饭,要给多少钱啊?”
“反正不能白吃。”售票员嫌短发大嫂太计较,又加上一句,“要不就饿着。”
炊事员先端上一盆冒着热气的白馒头,然后又是一大盆滚热的鸡蛋汤。跟着又将一碗新鲜的黄酱和一小盆水灵灵的青菜送了上来。她指着酱说,“这是今年新下的酱,还没太发好呢。”最后是一摞碗和一捆筷子上了桌,大家便纷纷舀汤。豁唇抓起一个馒头“吭哧”就是一口,说着“真暄腾”,然后将一棵爬满水珠的生葱插进酱碗,把两寸长的葱白全都浸在酱里。待他抽出来时由于情急,那葱滑竿般颤动着,不慎将几滴酱甩到鹅颈女人的袖口上,老女人便数落豁唇,“怎么这么一副吃相,看看不是把婶子的袖子给弄埋汰了。”说着放下汤碗,要帮鹅颈女人洗衣裳。鹅颈女人大度地一笑,说:“在路上哪能这么讲究,等到了家我自己洗得了。”她拍拍豁唇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在乎母亲的埋怨,豁唇便放心地吃去了。
逆行精灵(6)
抱琴者是旅客中惟一穿西服的人。他盛了一碗汤,守着他的那台琴喝。手风琴崭新崭新的,琴身是暗红色的,其中缠绕着一些不规则的黑色细线条,使它有了凸凹感,如斑驳的壁画。长的白键与短的黑键交相辉映,豁唇忍不住想上前摸一下。可抱琴者对待那琴实在太重视了,令人不敢造次。
“老哑巴怎么没下车来?”卖山货的忽然问。
“他和司机在一起吃小灶,”女售票员说,“王段长待他才好呢。”
“收他的饭钱么?”短发大嫂问。她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喝。她的嘴唇是灰白色的。
“你问问这一路的小站,谁收过老哑巴一分钱?”女售票员故意用勺子把汤搅响,说,“喝碗热汤真舒服!”
孕妇最先吃完躺在炕上了,她把旅行袋当枕头枕着。只有黑脸人和短发大嫂未动筷子。黑脸人是因为不饿,而短发大嫂是心疼钱。她到车上的包里拿出两块红薯干嚼嚼,坚持到晚上再吃,省一顿饭钱。
“其实咱们被堵在塔纷也是省钱。”女售票员将汤碗放到桌子上说,“在城里住最便宜的大车店,没有五块一宿也下不来。”
她的话激励了短发大嫂的食欲,她上前舀了一碗汤。不过汤已经凉了。那盆水灵灵的青菜早已在别人的肚里做泥,酱碗也空了。只有馒头还余下几个。
卖山货的问黑脸人,“你去塔多干什么?”
“收虎皮去。”黑脸人不再看雨,他阴郁地望着那铺大炕说。卖山货的荡悠着腿坐在炕沿。
豁唇正在翻小木匠的工具袋,对黑线盒问个不休,听见黑脸人说要收虎皮,就跑到他面前问,“是活老虎吗?”
“是活的。”黑脸人说。
“那你怎么收虎皮?”豁唇问。
“我用刀给它剥皮。”黑脸人微笑着说。
“你骗我,”豁唇说,“你剥不下活老虎的皮,老虎会吃人的,除非你剥的是死老虎的皮。”
大家都以为黑脸人在说醉话,所以就不再深究。只有卖山货的由此联想到他每况愈下的生意,便开始唠叨十几年前这一带野兽多,一个冬天他能到猎户家收购上千张的狍皮和兔皮,他把它们拿到城里卖掉。后来兽皮少了,可各类菌类植物却异常丰富,木耳和蘑菇在城里的销量也甚为可观。最为遗憾的是近几年,就连木耳和蘑菇也少得可怜,他不得已收购都柿、稠李子、牙各答等浆果,然后转卖给酿酒厂,油水可不那么旺了。
“路上我还见到兔子和野鸡了呢!”豁唇说,“给我一个枪,我能打下好几个!”
卖山货的兀自拂弄了一下自己的招风耳,说,“你要会使枪,我就把耳朵割下来给你。”
“我又不稀罕你的耳朵,像七品芝麻官的。”豁唇在城里与母亲看了一场《七品芝麻官》的古装片,那个穿红袍着黑帽的男人的那双颤颤巍巍的翅子被他误认为耳朵,像牛的犄角一样斜斜探出,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一上汽车就发现卖山货的耳朵很像七品芝麻官的,只是没有机会说出。这下他终于把联想和盘托出,包括老女人在内,都为此笑了起来。
抱琴者的手指在琴键上划来划去,但是他没有拉开风箱,因而未有声音滑出。
“让他多活一天吧。”黑脸人忽然说道。
“是老虎吗?”豁唇问。
黑脸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又从绿帆布包里取出酒瓶,空口喝了起来,也许他已经没有下酒菜了。
雨下得似乎小了一些,是午后二时左右了。炊事员进来收拾饭桌,她态度温和地问大家吃饱了没有,并且告诉说晚间煮大楂子粥,用卜留克咸菜炒肉丝。
鹅颈女人说塔纷都柿多,她要出去采一些,不然也是在屋闷着。
“会蹚湿衣裳的!”老女人说,“雨还没有停。”
“这雨小多了,”鹅颈女人说,“是毛毛雨了。”
“我也想出去采都柿,”小木匠喜不自禁地说,“要是碰到动物还能帮你壮壮胆。”
逆行精灵(7)
“有蛇吗?”豁唇问。
“你不往深草窠里走就不会遇见蛇。”鹅颈女人说。
“我也要跟着去。”豁唇转向老女人,“妈,行吗?”
“顶着雨出去可不行,要是淋感冒了我可不管。”老女人说。
“不会的。”豁唇说。
“还有谁要去?”鹅颈女人环顾左右地问。
孕妇休息着,女售票员在梳辫子,黑脸人喝酒,抱琴者痴迷地摆弄手风琴。没有人想扩大他们的队伍。
“就咱们仨去吧。”小木匠催促道。
他们把脸盆的水倒掉,当做盛都柿的器皿,然后又朝炊事员借了把伞和雨衣。
“你们要是走远了,万一发车落下你们,我可不负责呀。”女售票员说。
“这种天,就是晴了也不能走,路还要干上半天。”鹅颈女人经验丰富地说,“我已经是第二次被雨隔在塔纷了。上次是秋天,我们十几个人都出去采蘑菇,金矿砂上的毛尖蘑长得厚墩墩的,炖小鸡吃才美呢,上次我采回了两包袱皮,晒干后还有几斤呢。”
看来鹅颈女人是打定主意滞留塔纷,过她心目中的诗意生活了。
老女人想给豁唇再加一件衣裳,可豁唇嫌啰嗦,他紧随着鹅颈女人和小木匠出去了。
孕妇睡着了。她仰着身子,那隆起的肚子一起一伏的,仿佛鼹鼠在下面一拱一拱。老女人望着肚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不由把短发大嫂拉到一侧小声嘀咕道:
“你说她就差半个月就该生了,这么沉的身子,一个人跑到塔多去生孩子,这孩子生下来会不会就给丢下了?”
短发大嫂抿了一下头发说,“她不是说投奔亲戚去的吗?她不能丢下孩子不管。”
“哼,如今的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老女人小声说,“我那豁唇就是捡来的。”
“捡来的?”短发大嫂的小眼睛顿时变大了,“出去采都柿的那个?”
老女人点点头。
短发大嫂恍然大悟道,“我说嘛,你不可能过了五十岁还生孩子吧?”
“七年前的一个夏天早晨,我起炕后去柴垛抱柴点火,突然看见柴垛下放着一个黄线毯包着的孩子。”老女人愈发压低了声音,“我过去一看,是个小子,还睡着,小手胖得都是坑儿,手脖上挂着个银手镯。我一逗弄他,他就醒了。”老女人神秘地说,“你说怪不?合该他该是我的儿子,他见了我不哭,咯咯就笑了。我抱进家里给他喂了点米汤。他还没长牙,也就在六七个月的样子,见了我老伴也是个笑。我们把左邻右舍都打听到了,都说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后来开旅店的邢大娘对我说,昨夜来了个住店的城里女人,又高又瘦,抱着个孩子,说是寻一个远房亲戚。打听塔静这个地方谁两口子心眼最好使,邢大娘就说我们家。她又打听在哪住,邢大娘对她说,她家的柴垛是全村子里最长的,结果我就在柴垛那发现了孩子。”
“那她亲妈呢?”短发大嫂焦急地问。
“坐早班的长途车回城了呗。”老女人说,“这还有个找。我原以为这孩子又呆又傻才被扔了,一试他对什么事情都有反应,眼睛咕噜噜地转,才机灵呢。我便看他的小鸡出没出毛病。”
短发大嫂不由“噗嗤”一笑。
老女人认真地说,“他的小鸡也跟旁的孩子一样。没毛病,我就放心了。他就是个豁唇,豁唇有什么要紧?男孩子小鸡没毛病就行!”
“你就留下他了?”短发大嫂笑吟吟地说。
“啰嗦着呢。”老女人拍了一下腿,说,“我先把豁唇抱进城里,给闺女,闺女不要;给儿子,儿子也不要;都说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养活外人的干什么?让我把豁唇交到民政局去。”老女人有些激动地说,“你说交到民政局还有个好吗?公事公办,就是放到孤儿院给养着。可也不如在人家里待着好。我就把他给抱回家了。”
“收他做儿子了?”短发大嫂羡慕地说,“老年得子才得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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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8)
“一开始我就想让他叫我奶奶,可他才会说话时就管我叫妈,你说奇不奇?我一想就让他当儿子算了。惹得我自己的闺女儿子都不高兴,说我给他们丢了人。豁唇来了后,他们过年都不回塔静了,还得我进城去看他们。不回来倒也清静。”
“豁唇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吗?”短发大嫂问。
“塔静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小孩子和他打架时,就骂他是‘捡来的野种’,他就回家哭,说他不是捡来的。”老女人惆怅地说。
“那就不告诉他了?”
“瞒得住吗?”老女人说,“他大了懂事再和他说,他要走,就算我白拉扯他一回,他要是留下,我和老伴身前也有个端汤送水的人,多体己呀。”
“我看豁唇是个厚道孩子,谁养跟谁,他不会离开你们的。”短发大嫂由衷地抚慰道。
老女人因为这渺茫的安慰而觉得无限舒展。她开始嘟囔豁唇不该冒着雨出去,更不该跟鹅颈女人去。老女人上车后便发现小木匠对鹅颈女人心怀不轨,如果他们在林中有意思甩开豁唇,孩子迷了路怎么办?碰到狼、熊和蛇怎么办?老女人忽然心慌意乱起来,她不再探究孕妇肚子的奥妙,而是张罗着出去寻找豁唇。
“他们出去了一个时辰了。”短发大嫂说,“你去找也跟不上了。”
“豁唇不会走丢吧?”老女人忧心忡忡地问。
“他是个机灵鬼。”喝酒的黑脸人突然插言道,“丢了谁也丢不了他。”
黑脸人坐在窗前的小板凳上,他已经喝空了一个瓶子,第二瓶酒的塞子业已启开。抱琴者从包中取出一本乐谱,坐在炕梢看得极其入迷。他时而摇头晃脑的,仿佛那音符已经弯弯曲曲地在他体内跳舞了。
“小伙子,你拉个曲儿给大伙听听嘛。”黑脸人大声地冲抱琴者说。
抱琴者抬了一下头,嘴唇动了动,复又垂头看乐谱。
“孕妇在睡觉呢,”老女人善意地为黑脸人打着圆场,“琴一响就把她的觉弄没了。”
黑脸人酒已半酣,这时候人的自尊心大都处于疲惫状态,所以他并未计较抱琴者不回答他的话,而是饶有兴趣地继续问:
“小伙子,你是干啥的?”
“教师。”抱琴者总算抬头礼貌而简短地回答。
“噢,我明白了——”黑脸人使劲呷了一口酒说,“你是教唱歌的。”
“是音乐。”抱琴者强调说。
“唱歌和音乐不是一回事?”黑脸人笑起来,他的两颗门牙也不同寻常地黑。他的鼻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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