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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际花盛衰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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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有损健康的潮湿而寒冷的重压。过往车辆很少。有些角落阴森可怕,其中有朗格拉德街,圣纪尧姆通道的出口以及几个街的拐角。市政府对清洗这个大麻风病院仍然无能为力,因为娼妓早已在这里扎下了大本营。让这些小街保留它们的淫秽景象,对巴黎这个天地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人们在白天经过这些街道时,无法想象到了晚上会变成什么样子。到了夜晚,那些不属于任何阶层的稀奇古怪的人在这里逛来逛去,白生生的半裸人影在墙前晃动,影子都有了生命。墙和行人之间,悄悄地穿行着盛装的女子,她们边走边说着话。一些微微启开的门里发出响亮的笑声。传到耳边的都是拉伯雷所谓的解冻的语言。街道铺路石中间迸发出陈腐的音调。这声音并不模糊,它标志某种含意:如果是嘶哑的,那还是人的声音;如果与歌声相似,那就完全没有人的味儿,而是接近哨声了。经常可以听到口哨声。最后,是靴跟的难以名状的挑动和嘲弄味儿。这一切令人头晕目眩。在这里,气候条件已发生了变化:冬天感到热,夏天感到冷。但是,不管什么天气,这奇异的大自然总是给人们提供同一个景象。柏林人霍夫曼笔下的荒诞世界就在这里。一些隘口通向纯洁的街道,那里有行人,商店和油灯,最有数学头脑的收银员从那边穿过这些隘口来到这里,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真实的东西了。
昔日王后和国王管理妓女并没有什么顾虑,当今衙门或政界再也不敢面对这些都城的脓疮,它们比那些王后和国王更加倔傲或羞怯。当然,由于时代的变迁,管理措施也应改变。涉及个人和他们自由的措施是个棘手的间题,不过,对于纯物质的构成物,如空气、光亮和场地,人们也许应该宽容和放手些。伦理学家、艺术家和贤明的行政人员对过去的王宫木廊商场一定会惋惜不已,那里养着那些羔羊◎,闲逛的人走到哪里,她们也一定会跟到哪里;但是,如果她们在哪里,闲逛的人也去哪里,这不更好吗?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如今,那些大街最璀璨夺目的地段,那令人着迷的闲逛场所,晚上已禁止家里人去那里了。警察局没能利用某些小巷在这方面提供的财源来修一修公共道路。
◎指妓女。
歌剧院舞会上那个被一句话击得瘫软的女子,近一两个月来就住在朗格拉德街的一所外表丑陋的房子里。这房子连着一幢巨大建筑的围墙,石灰剥落,里面不深,但很高,从街上采光,很像一个鹦鹉架。房子的每一层有一个两居室的套间,上下有一列狭窄的楼梯,紧靠墙壁,从位于一侧的窗子透进光亮。窗子外边可以看到楼梯的扶手。每一层楼梯口的标志是一个污水槽,这是巴黎最令人憎恶的特点之一。店铺,还有底层与二楼之间的中二楼,当时属于一个马口铁器具商。房东住在二层,其他四层由一些轻挑但十分体面的缝纫女工占用。由于租用建筑得如此奇特、地段又这样合适的房子十分困难,这些女工必须争取房东和门房的重视和好感。这个区域有大量这类房屋,商业上派不上用场,只能经营那些不稳定的难以启齿或缺乏尊严的行业。这个街区的用途由此得到了解释。
看门的女人于清晨二点钟看见艾丝苔小姐奄奄一息地被一个男青年送回来。下午三点钟,她刚刚跟住在上一层的一个缝纫女工商议一些事情,那女工要去某个寻欢作乐的场所,上车前向看门的女人表示,她对艾丝苔不大放心,因为没有听见她的动静,也许还在睡觉,但这种睡法似乎有点儿可疑。艾丝苔小姐住在五层,门房里只有那个看门的女人,她因无法去那里了解情况而感到不安。她于是决定叫马口铁器商的儿子看守她的门房,那是一个位于中二楼墙的凹处类似壁龛的地方。就在这时候,一辆出租马车停靠到了门口。车里出来一个男人,从头到脚裹着一件技风,那意图显然是想掩盖他的礼服或身份。他提出要见艾丝苔小姐。看门人于是完全放心了。那女子关在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很说明问题。来客登上门房上方的台阶时,看门人注意到他的鞋上饰有银带扣,她还确信见到了教士长袍腰带上的黑色穗子。她下楼去询间车夫。车夫闭口不作回答。看门人心里更明白了几分。
教士敲门。没有任何回答,只听到轻微的叹息声。他用肩头撞开门,也许是慈善心给了他这样的力气,如果不是他,那就只有常干这种事的人才有这样的劲头。他急忙走进第二个房间,看见可怜的艾丝苔双手合十,跪在彩色石膏圣母像前,更确切地说,是自己跌倒在地上了。这个轻佻的女子正在咽气。一个已经燃尽的煤炉可以说明这个可怕的早晨所发生的事故。她的风帽和长外衣的披肩扔在地上。床铺并不零乱。这个可怜的姑娘心中受了致命的创伤,从歌剧院回来后可能已经作好了一切安排。烛台的托盘里盛着蜡油,一根烛芯凝固在蜡油里,这说明艾丝苔是何等全神贯注地进行了她的最后思考。一方手帕浸透了泪水,证明玛德莱娜◎的真诚的绝望,她倒在地上的古典式姿势正是不信教的神女的姿势。这彻底的悔恨引起教士微微一笑。艾丝苔不擅长寻死,她的房门还敞开着,她没有考虑到,有了两间房子的空气,就要有更多的煤气才能使人窒息。屋内的气体只能熏得她昏迷过去。楼梯上进来的新鲜空气使她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痛苦。教士站在那里,陷入了忧郁的沉思,并没有被姑娘天仙般的美貌所触动。他注意观察她最初几下动作,好像在凝视某个动物。他的目光从倒在地上的躯体移向几件无足轻重的物品,表面上显得无动于衷。他看了看这房间的家具,一块蹩脚的地毯破得露出了织纹,已经盖不严被磨损的冰凉的红砖地,一张老式油漆小木床,上面铺着带有红色玫瑰花图案的黄色平纹布床罩;一张孤零零的沙发,两把椅子,也是木制油漆的,罩着同样的平纹布,窗帘也用这种布制成。灰底小花的壁纸因年代久远而已经变黑,上面沾满了油腻。一张桃花心本缝纫桌。壁炉上堆满了劣质厨房用具。两捆已经用过的粗柴。石砌窗台上零乱地放着几粒玻璃珠子,与一些首饰和剪刀混在一起。一个弄脏的线团,几只洒过香水的白色手套,一顶扔在水罐上的漂亮帽子,一条泰尔诺披巾堵着窗子,一件艳丽的长裙挂在一个钉子上,一张小长沙发,光秃秃的,没有坐垫,一些破旧而难看的木底鞋,小巧的皮鞋,能使王后都羡慕的高统靴,一些有缺口的普通瓷盘,盘里还留有最后一餐饭的剩余物品,还有一些白钢制的餐具,也就是巴黎穷人的银餐具;一个小筐里装满了土豆和待洗的内衣,上面放着一顶鲜艳的薄纱便帽;一个质量很差的带镜子的衣柜敞着门,里边空空荡荡,可以看到衣柜搁板上有一些当票。这就是悲哀和欢乐,贫穷和富裕的物件的总和,看后令人产生强烈的印象。
◎玛德莱娜:《圣经》中被耶稣改宗的女罪人,此处喻海罪的风尘女艾丝苔。
这破碎什物中残留的豪华,这个如此适合于姑娘的放荡生活的家,这个倒卧在零乱衣物中的姑娘,她好像死在断裂的车辕下的一匹马,而这匹马还配着鞍辔,还绑着缰绳。这奇特的景象是否引起教士深思?他心里是否在想,这个迷途的女子能在这样的困顿中接受一个富家子弟的爱情,至少她是没有私心的。他是否把房间物件的凌乱归咎于生活的放荡?他是否动了恻隐之心,是否感到了恐惧?他是否萌动了慈善之心?谁见了他这样两臂交叉,眉头紧蹙,嘴唇颤动,目光尖刻,都会认为他怀着一腔凄楚怨恨的感情,内心充满相互矛盾的思虑,酝酿着阴险可怖的计划。一个漂亮丰满的乳房几乎压在弯曲的上身下面;由于垂死者用力蜷缩,匍伏在地的美人的动人体形从黑色裙子下显露出来。当然,教士对这些都是无动于衷的。姑娘的头部已经下垂,从后面看去,呈现在眼前的是白皙、柔软和富于弹性的颈背,充分发育的美丽赤裸的双肩,这些也没有使他动心。他没有把艾丝苔扶起来,他似乎也没有听见标志人苏醒过来的那种令人心碎的呼吸声。直到姑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和向他射出一道骇人的目光,他才将她扶起来,并抱到床上去。他抱起她轻而易举,说明他臂力过人。
“吕西安!”她喃喃地说。
“爱情回来了,女人不远了。”教士痛苦地说。
这时,这个巴黎糜烂生活的受害者瞧见了她的解救者的道袍。她带着孩子抓住向往已久的东西时发出的笑容,说:“这么说,如果不跟上帝重归于好,我是不会死的了。”
“你可以补赎你的罪过,”教士说,一边在她前额上洒了一点儿水,并从一个角落找了一瓶醋让她闻。
“我觉得生命不但没有抛弃我,而且在向我迎面扑来。”她接受了教士的照料,用十分自然的手势向他表示感激,然后这样说。
这令人愉悦的表意动作能完美地说明这个奇特的姑娘的绰号。美惠女神可能也是用这样的手法来诱惑人的。
“你感到好一点了吗?”教士问,一边给她喝一杯糖水。
这个男人似乎很熟悉这些奇异的家用器物,他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种到每个地方就像到自己家一样的特权,只有国王、妓女和强盗才有。
“等你完全好了,”这个奇怪的教士停顿片刻又说,“你跟我讲讲,什么原因促使你犯下这最后的罪行,这已经开始的自杀。”
“这件事很简单,神甫。”她回答说,“三个月前,我在我的出生地过着放纵的生活。我从前是最低贱最卑鄙的女人,现在,我仅仅是所有女人中最最不幸的女人。请允许我在你面前不提我可怜的母亲,她是被人谋杀的……”
“是被一名船长,在一幢可疑的房子里。”教士打断悔罪者的话,说,“我了解你的出身。我知道,你们女性中如果有哪个过不体面生活的人能够得到宽恕的话,那就是你,因为你没有良好的榜样。”
“哎!我没有受过洗礼,也没有受过任何宗教教育。”
“一切都还可以弥补,”教士接着说,“只要你的信仰,你的悔改是真诚的,没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的心里只有吕西安和上帝。”她说,显出动人的天真和单纯。
“你本该说上帝和吕西安。”教士微笑着纠正她,“你提醒了我来这里的目的。你把这个年轻人的事毫不遗漏地统统讲给我听吧。”
“您是为他而来的吗?”她问,那爱恋的表情,换上其他任何教士,都会被感动的。
“不。”他回答说,“人们关心的,不是你的死,而是你的生。好了,向我说说你们的关系吧。”
“一句话就够了。”她说。
可怜的姑娘听到教士生硬的口气,浑身发颤。但是,她作为女人,很久以来,已经对粗暴言行不再感到吃惊了。
“吕西安就是吕西安。”她接着说,“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青年,活着的人中最好的人。如果您认识他,您一定觉得我爱上他是理所当然的。我是偶然遇上他的,那是三个月以前在圣马丁门。我当时有个外出的日子,因为我在梅纳尔迪夫人家做事,每周有一天可以外出,我就到圣马丁门去了。第二天,您一定会明白,我没有得到许可便溜出来了。爱情已经进入了我的心,而且使我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以至从剧院回来时,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吕西安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哪里做事,而是给了他这个住所的地址,当时是我的一个女友住在这里,她好意将这房子让给了我。我向您发誓,我的话句句是真的……”
“完全不用发誓。”
“句句说的是真话,不就是起誓么!好,从那天起,我像发疯似地在这房间里做衬衣,加工费每件二十八个苏,以便靠正大光明的劳动谋生。有一个月,我只吃土豆,以便规规矩矩地呆着,能配得上吕西安。吕西安爱我,尊重我,把我当作品行端庄的女性中最贞洁的人。我按规定向警察局作了申报,以恢复我的正当权利。我要受两年的监视。他们这些人,要把你登记到干坏事的本子上,很快就办好了;而要把你从这个本子上勾销,那就比什么都难了。我请求上天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保佑我的决心不改。到四月份我就十九岁了,到这个年龄就有办法了。我仿佛感到自己在三个月前刚刚出生……我每天早上向善良的上帝祈祷,请求上帝不要让吕西安知道我过去的生活。我买了这张你所看到的圣母像,由于我不会祷文,我就按自己的方式向她祈祷。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我从来没有进过教堂,我只是出于好奇,去看宗教仪式的行列时,见过善良的上帝。”
“那么,你对圣母说些什么呢?”
“我跟她说话,就像跟吕西安说话那样,怀着使他流泪的激情。”
“啊!他哭了?”
“他高兴得哭了。”她激动地说,“可怜的猫咪!我们是那样情投意合,我们只有一个心灵!他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能抚慰人,心地善良,举止温和……他说他是诗人,我呀,我说他是上帝……对不起!不过,你们这些教士,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再说也只有我们这些十分了解男人的人才能评估吕西安这样的人。要知道,一个像吕西安这样的人,就如一个没有过失的女子那样难得;谁遇上了他,只能爱上他:就是这么回事。可是,这样一个男子,必须要配一个相称的女子,我希望配得上吕西安对我的爱。我的不幸也就从此产生了。昨天在歌剧院,我被一些年轻人认出了。这些人的善心还没有老虎的慈悲多;我能去跟老虎说理吗?我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掉下了。他们的嘲笑击晕了我的头脑,撕碎了我的心。您不要以为已经救了我,我还会悲伤而死的。”
“你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教士说,“那么你跟吕西安之间还保持着严格的界线吗。”
“噢,神甫,您认识他,怎么还问我这样的问题!”她回答说,向他嫣然一笑,“对一位上帝,是不能抵挡的。”
“不要说亵渎神明的话,”教士说,声调很温和,“没有人能跟上帝类比,过分夸张对真正的爱情并不相宜,你对你的偶像没有真正和纯洁的爱。如果你感受到了你声称的变化,你就会获得少女天生就有的美德,你会品尝到贞洁的快乐和廉耻的高尚,这是少女的两大荣誉。你没有爱他。”
艾丝苔作了一个惊恐的动作,教士看在眼里。这动作丝毫没有触动这位听仟悔的神甫,他还是那样沉着镇定。
“是的,你爱他,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所陶醉的暂时的逸乐,而不是为了爱情本身。上帝赋予一个人最令人爱慕的美好的特点,会使人感到那种神圣的惶惶不安,像你这样占有他,你就不会有这样感受:你有没有想过,你往昔的污浊会使他堕落?那些糜烂的逸乐生活使你得到了这个下流的光荣绰号,你会用这些去腐蚀一个孩子?你对待你自己并不专一,毫不慎重,对你一时的激情也是轻率冒失的。”
“一时的?”她抬起眼睛,重复着这几个字。
“那种不是永恒的,不能与所爱的人一直结合到天国的爱情,又能叫它什么呢?”
“啊!我愿意当天主教徒。”她用低沉而激烈的语气大声说。我们的救主要是听见这话也会宽恕她的。
“一个妓女,没有受过教会洗礼,也没有受过科学洗礼,既不会读书写字,也不会祈祷,每走一步路,连路上的石头都要起来控告她,她的令人注目的特长仅仅是转瞬即逝的美貌,这种美貌也许明天就会被一场疾病夺走,难道这样可耻的、堕落的、而且自知堕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无知和较少钟情,倒还情有可原……)难道说这种将来一定会自杀,会进地狱的人能做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妻子吗?”
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子,直刺心窝。每说一句话,绝望的姑娘就呜咽得更加悲伤,涌出更多眼泪。这证明,光明强有力地进入了她的纯洁的头脑,就像进入野蛮人的头脑一样,也进入了她那终于苏醒的灵魂,进入了她的天性。堕落的生活给这一天性蒙上一层带有污泥的冰雪,这时候,这层冰雪迎着信仰的阳光融化了。
“为什么我还不死!”她头脑中泉涌般的万千思绪折磨着她,从中得以表述的只有这个想法。
“我的女儿,”严酷的法官说,“有一种爱,它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而它能含着幸福的微笑向天使吐露。”
“那是什么样的爱?”
“那是不怀希望的爱,它是在给人以生活的启示,为此树立自我牺牲的原则,希望追求理想的完美而使一切行动变得崇高的时候出现的。是的,天使赞美这样的爱,这种爱引导人们认识上帝。不断地自我完美,使自己配得上所爱的人,为他暗暗地作出无数牺牲,远远地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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