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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际花盛衰记-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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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先生,”法官满脸和善地说,“如果不办一些手续,不向您提一些问题,我们还是难以将您释放……我几乎把您当作证人一样来请您回答问题。对于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我认为几乎没有必要指出这一点:发誓说出全部真相,在这里不仅是对您良心的呼唤,也是维护您地位的需要。您的地位在这几分钟内是悬而未决的。说出事实真相,不管它是什么,对您不会有任何妨害;如果说假话,您就要被送进重罪法庭,我也只好叫人将您重新带回附属监狱。你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今天晚上您就能回家睡觉,报纸上将发表一条消息为您恢复名誉:‘德·鲁邦普雷先生昨日在枫丹白露被捕,经过简短审问,已被立即释放。’”
这席话对吕西安产生了强烈效果。法官看到犯人的心情,又补充说:“我再重复一遍,您本来被怀疑是投毒谋害艾丝苔小姐案的同谋犯,现在有了她自杀的证据,一切都清楚了。但是,有人偷窃了一笔属于遗产继承的七十五万法郎,而您又是继承人。很遗憾,这里有一个犯罪行为。这一罪行发生在发现遗嘱之前。所以,法院有理由认为,一个钟爱您的人,就像艾丝苔小姐那样爱您的人,为了您的利益而犯下了这一罪行……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还没有审问您呢。”卡缪索说,他看到吕西安想要说话。便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不要开口。“我希望您明白,您的名誉与这一问题关系有多么重大。请您不要说假话,抛弃您与同谋间那虚假、可怜的面子,说出所有的实情吧!”
人们大概已经发现,在这场犯人与预审法官的斗争中,双方运用的手段差异悬殊。当然,以特有的形式巧妙地加以否认,就可以保护住罪犯,但是,在某种情况下,当预审的尖刀触及这护卫的胄甲上某一点时,这胄甲就成了连累人的东西。一旦矢口否认无法掩盖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时,犯人就只能完全听凭法官的决定。现在假设有一个半犯罪的人,如吕西安,他因品德堕落,第一次沉沦后得救,可能改过自新,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但是他仍将在预审圈套中丧生。法官起草一份干巴巴的纪要,写上对问题和答复的正确分析,但是纪要里却丝毫找不到他别有用心地说出的那些慈父般关怀的话,也找不到那些类似的骗人告诫。上级法官和陪审员看到了结果,但不了解其中使用什么手段。为此,一些明智的人认为,像英国那样由陪审团进行预审可能是很好的办法。法国在一段时间内采用了这种制度。在共和历四年雾月法典中,这个机构叫作起诉陪审团,以区别于审判陪审团。至于最后诉讼,如果还回到起诉陪审团,这案子就应该交给王家法院,而不再求助于陪审员。
“现在我问您,”卡缪索停顿片刻后说,“您叫什么名字?科卡尔先生,请您注意!……”他对记录员说。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出生地点?”
“安古莱姆……”
吕西安又报了出生年月日。
“您不曾有过祖传遗产吗?”
“一点儿没有。”
“但是,您第一次来巴黎居住期间,花了很多钱,而您的财富并不多。”
“是的,先生。不过,那时候,我有一个对我非常尽心的女友科拉莉小姐,后来她不幸死了。她的死使我非常悲伤,我又回故乡去了。”
“很好,先生,”卡缪索说,“我赞赏您的直爽,它将获得很良好的评价。”
大家已经看到,吕西安已经走上了全面忏悔的道路。
“您从安古莱姆返回巴黎后。开销比以前更大了,”卡缪索接着说,“您过的生活与一个拥有六十万法郎固定收入的人差不多。”
“是的,先生……”
“谁向您提供这些钱?”
“我的保护人,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您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我是在大路上遇见他的。那时我正要去自杀,以结束我的生命……”
“在这之前,您在家里,或是在您母亲处,从来没有听人谈起过他?……”
“从来没有。”
“您母亲从来没有对您说过她遇见过这个西班牙人?”
“从来没有……”
“您与艾丝苔小姐发生联系是在哪年哪月,您还记得吗?”
“是一八二三年底,在林荫大道的一个小剧场里。”
“开始时,她要求您为她花钱吗?”
“是的,先生。”
“最近您为了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购买了鲁邦普雷城堡的遗留部分,另外还有价值一百万的地产。您对格朗利厄家说,您的妹妹和妹夫刚刚继承一大笔财产,您的钱来源于他们的慷慨解囊……先生,您对格朗利厄家说过这话吗?”
“说过,先生。”
“您不知道您婚事告吹是什么原因吗?”
“我完全不知道,先生。”
“那好,我来告诉您:格朗利厄家派了巴黎最受尊敬的一位诉讼代理人到您妹夫家去了解情况。在安古莱姆,这位诉讼代理人从您妹妹和妹夫亲口说的话中得知,他们不仅没有借给您什么东西,而且他们的遗产主要是房产,数量确实不少,但资金数额只有将近二十万法郎……像格朗利厄这样的人家,不能接受来路不明的财产,这一点您大概不会感到奇怪……先生,这就是一句谎言使您落到了这步田地……”
这一情况的透露使吕西安不知所措,原来保留的一点点思考能力也完全丧失了。
“警察局和法院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卡缪索说,“您要好好记住这一点。现在我问你,”他想到雅克·柯兰自称是他的父亲,便接着说,“您知道这个所谓卡洛斯·埃雷拉是谁吗?”
“知道,先生。但是,我知道得已经太晚了……”
“怎么,太晚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神甫,也不是西班牙人,他是……”
“一个潜逃的苦役犯!”法官语气强烈地说。
“是的。”吕西安回答,“当这个该死的秘密向我泄露时,我已经受了他的恩惠。我原来以为自己结交的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教士……”
“雅克·柯兰……”法官开始往下说时讲出了这个名字。
“对,雅克·柯兰。”吕西安重复了一句,“这是他的名字。”
“好。雅克·柯兰刚才已经被一个人认出来了。”卡缪索先生接着说,“他之所以还在否认自己的身份,我想,他是在为您着想。我刚才问您是否知道这个人是谁,目的是要揭穿雅克·柯兰的另一个骗局。”
吕西安听到这一可怕的提示,五脏六腑立刻翻腾起来。
“他自称是您的父亲,”法官继续说,“以此来说明他对您非同一般的疼爱,您不知道这一点吗?”
“他?我的父亲?……哦,先生!……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给您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您怀疑过吗?因为,如果相信您手里拿着的这封信,这个可怜的姑娘艾丝苔小姐后来与科拉莉小姐一样,都给您帮了同样的忙。但是,如同您刚才所说,您在数年内生活得很阔绰,一点儿没有收受她的钱。”
“苦役犯从哪里能搞到钱,”吕西安大声说,“这一点,先生,我要请您来告诉我……雅克·柯兰,是我的父亲……哦!我可怜的母亲……”
他的泪水像雨点般掉落下来。
“记录员,请您将所谓卡洛斯·埃雷拉审讯记录中他自称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父亲那一部分念给犯人听一下……”
诗人默默地听人念这一记录,那神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我完了!”他大叫一声。
“只要重视声誉和讲真话,一定有出路的。”法官说。
“你们要把雅克·柯兰送上重罪法庭吗?”吕西安问。
“这是肯定的。”卡缪索回答。他想让吕西安继续讲下去。“把您的想法都讲出来吧!”
但是,尽管法官做了各种努力和告诫,吕西安不再回答问题。像所有被激情驱使的人一样,他对这方面考虑已经为时过晚。这正是诗人与实践者之间的区别。一个是完全专注于感情,然后用生动的形象使其再现,在此之后再进行判断;另一个则同时进行感受和判断。吕西安呆在那里,萎靡不振,脸色苍白,他看到自己已经跌入深渊之底。他上了这个表面仁慈的预审法官的当,是他将他推进这个深渊的。他刚刚出卖的不是他的恩人,而是他的同谋,而这个同谋则以雄狮般的勇敢和机智巧妙捍卫了他们的立场。雅克·柯兰用他的大胆无畏精神拯救出的一切,却被这个聪明人吕西安因不聪明和缺乏思考而葬送了。这个使他感到气愤的可耻的谎言给一个更加无耻的事实充当了屏风。法官的精明使他不知所措,法官的冷酷而巧妙的手腕使他感到恐惧,法官利用暴露出的生活中的过失作耙子去搜索他的良心,对他进行迅猛袭击,使他感到害怕。吕西安呆在那里,活像屠宰场砧板上忘了宰杀的一头牲畜。他走进这间办公室时还是自由和无辜的,而转瞬之间,由于自己的供认,便成了罪犯。最后,法官一本正经地爆发出一声最刻薄的冷笑,平静而冷淡地对吕西安说,他刚才透露的情况是一场误会而造成的。卡缪索考虑的是雅克·柯兰使用的父亲身份,而吕西安则担心,他与一个越狱的苦役犯结伙被公诸于世。他于是重犯了杀害伊比科斯的凶手那众所周知的疏忽大意的错误。◎
◎据希腊神话传说,伊比科斯(公元前六世纪)被强盗杀害,临死时请天上飞过的一群仙鹤为他报仇。杀害他的一名凶手有一次在露天剧场,正好仙鹤飞过,他疏忽大意说了一句话,从而暴露了自己。
罗瓦耶一科拉尔◎的功绩之一,是宣称自然感情总会战胜强加的感情,是强调了誓言的前因,并认为诸如保护法应该与取消法院宣誓效能的条款相联系。他向众人,向法国法庭,公开宣扬这一理论。他勇敢地颂扬谋反者,指出听凭友情支配,比按照这样或那样情况下从社会武库中取出的强制性行为准则行事,更加合乎人情。总之,人性的权利有它的法则,这种法则从来没有明文颁布过,但却比社会形成的法则更加有效,更为人熟知。吕西安吃了苦头,因为他刚才没有重视这一互相关照的法则,按照这一法则,他必须保持沉默,并让雅克·柯兰为自己辩护。他非但没有这样做,而且还加重了雅克·柯兰的罪名!为了他的利益,这个人对他来说应该永远是卡洛斯·埃雷拉。
◎罗瓦耶一科拉尔(一七六三—一八四五),法国政治家,哲学家。
卡缪索先生为自己的成功而兴高采烈。他逮住了两个有罪的人,他用司法之手打垮了一个时髦的宠儿,又找到了无法寻觅的雅克·柯兰。他即将被宣布为最精明能干的预审法官。他让犯人平静一会儿,察究着他那懊丧的沉默。他看到他变形的脸上渗出了汗珠,那汗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跟两行泪水混在一起,淌落下来。
“为什么要哭呢,德·鲁邦普雷先生?我已经对您说了,您是艾丝苔小姐的继承人。她没有别的继承人,既没有旁系亲属,也没有直系亲属。如果能将丢失的七十五万法郎找回来,她的遗产差不多有八百万。”
这是对罪犯的最后打击。正如雅克·柯兰在他的短信中说的,吕西安如果能克制十分钟,他的一切愿望都能实现了!他与雅克·柯兰了结关系,分道扬镳,他变成富翁,再与德·格朗利厄小姐结婚。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幕更雄辩地证明,预审法官通过对犯人的隔离或分开使自己具有多么巨大的威力,证明像亚细亚与雅克·柯兰那样沟通消息具有多么重大的价值。
“啊,先生!”吕西安以自讨苦吃者的辛酸和讥讽神情回答说,“在你们的行话里,把这叫做‘受训’真是说得太贴切了!……昔日的肉体摧残和今日的精神折磨,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不会犹豫:我宁愿忍受昔日刽子手加给我的肉体痛苦。你还想把我怎么样?”他傲慢地问。
“先生,”法官说,他以高傲和嘲讽的姿态来反击诗人的傲气,“在这里,只有我有权利提出问题。”
“我本来有权利不回答问题。”可怜的吕西安喃喃地说,他现在完全恢复了机智。
“记录员,请把审讯记录给犯人念一下……”
“我重新成了犯人!”吕西安心里想。
办事员念审讯记录时,吕西安已下定决心要对卡缪索表示顺从。科卡尔那低沉连续的声音一经停顿,诗人像睡着的人突然惊醒时那样震颤了一下。一个人在一种声音中睡去,他的器官对这种声音已经习惯,一旦出现寂静,他反而惊醒了。
“您要在这份审讯记录上签字。”法官说。
“那么您能释放我吗?”吕西安问,他这时显出一副讥讽神态。
“还不行。”卡缪索回答,“明天,您跟雅克·柯兰对质后,肯定能自由了。现在法院需要了解雅克·柯兰一八二○年越狱后犯下的那些罪行,还有您是不是同谋。不过,您不会单独关押了。我给监狱长写一张条子,要他将您安置在最好的自费单间牢房里。”
“我能在那里得到书写用具吗?……”
“可以为您提供您所需要的一切。我叫送您回去的执达吏转达我的命令。”
吕西安在这份记录上被动地签了字,并按照科卡尔的指点,以受害人那种顺从态度在附注处画了押。有一个细节要比最精细的描绘更能说明他的内心状态,那就是宣布他将与雅克·柯兰对质时,他脸上的汗珠干了,无情的眼睛射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光芒。最后,转瞬之间,他跟雅克·柯兰曾经出现的情况一样,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雅克·柯兰十分正确地分析过吕西安的性格。那些与吕西安性格相似的人可以从极度的灰心丧气变成几乎是金属般的强硬,这种急剧的转变反映了最明显的精神生活现象,是人的毅力支撑的结果。像一股泉水隐而复现一样,人的意志又重新恢复了。这意志渗透到他的器官中去,它们将使他那已经变得麻木的肌体运转起来。于是僵死的人变成了活人,这个人将充满活力,投入到最艰巨的战斗中去。
吕西安将艾丝苔的信和她寄还的画像贴到自己心口上,接着轻蔑地向卡缪索先生致意,便迈出坚定的步伐,在两名警察押送下向过道走去。
“这是一个十足的恶棍!”法官对记录员说。这是为了对诗人刚才向他表示的极度蔑视进行报复。“他以为供出同谋,自己就能得救了。”
“两个人里头,”科卡尔小心翼翼地说,“还是苦役犯厉害……”
“科卡尔,今天你没有事了,”法官说,“这已经足够了。叫那些等待的人都回去,通知他们明天再来。啊,你马上去一趟总检察长那里,看他是否还在办公室。如果还在,约他见我一下。哦,他还在的。”他看了一下那只漆成绿色,描着金线的简陋木制挂钟,说,“现在三点一刻。”
这些审讯,虽然它的记录读起来很快,但由于全部的问话和回答都要记录下来,所以要花很多时间。刑事预审和羁押的时间都很长,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对小人物来说,这是毁灭;对有钱人来说,这是耻辱。因为对他们来说,立即释放多少能弥补一下被捕的不幸。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如实再现的那两幕所花去的时间里,亚细亚能把它用来破译主人的命令,叫公爵夫人走出小客厅,又使德·赛里奇夫人鼓起了勇气。
这时候,卡缪索想发挥一下自己的才能。他取来两份审讯记录,重新念了一遍,打算送给总检察长看,征求他的意见。他正这样考虑时,执达吏回来了,告知他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随身男仆一定要跟他说话。卡缪索作了一个手势,一个穿得像主人一样体面的男仆走进来,先后看了看执达吏和法官,说:“我有幸在跟卡缪索先生说话吗?……”
“是的。”法官和执达吏回答。
仆人将一封信递给卡缪索。卡缪索接过信,读起来:
亲爱的卡缪索,请您不要审讯德·鲁邦普雷先生,这涉及
各方面利害关系,您日后会明白的。我们现在给您送来他纯系
无辜的证据,以便他立即能够获释。
狄·德·莫弗里涅斯,莱·德·赛里奇
又及:阅后烧毁
卡缪索明白,他给吕西安设下圈套,是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于是开始服从这两个贵妇人的意志。他点燃一支蜡烛,将公爵夫人写的信销毁了。男仆恭敬地致礼告辞。
“德·赛里奇夫人马上要来吗?”他问。
“我来时正准备马车呢。”随身男仆回答。
这时候,科卡尔来告诉卡缪索先生说,总检察长正在等他。
法官犯了错误。这错误对法院有利,而对实现自己的雄心有害。他心情很沉重。凡是用法律与妓女较量过的人都是有手腕的。卡缪索从业七年,手腕已很精明,他想掌握一些武器,以对付两位贵妇人的不满。他烧毁信件的那支蜡烛还点燃着,他利用这支蜡烛将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写给吕西安的三十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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