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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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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奕详随便扫了两眼,见上面写道:
  信口诙谐一老翁,招财进宝写尤工。
  频敲竹板蹲身唱,谁道斯人不怕穷。
  日日街头沥白沙,不需笔墨也涂鸦,
  文章扫地平常事,求得钱来为养家。
  奕详鼻子哼了一声,“这也叫诗?顶大算个顺口溜,而且狗屁不通!”一甩手扔到了桌上。
  见此,罗王转脸向朱少文问道:“年货都备齐了吗?还缺什么跟我说。”一面将桌子上的茶盏向着他推了过去。
  “谈不上什么年货不年货的,我一个作艺之人,有口饱饭吃就知足了。”朱少文淡然一笑。
  “甭管怎么说,这年总得过吧?既然过,就多多少少得预备点东西不是?”
  “那得看分谁?我们说相声的给自己编了这么一副对联:‘人过新年二上八下,我除旧岁九外一中。’您想想,对我们来说,过年与不过年又有什么区别?”
  罗王一下子来了兴趣,“我没听明白,何谓二上八下,又何谓九外一中?”
  朱少文伸出双手,动动手指,先作了个包饺子的动作,“您瞧,这就叫二上八下。”接着,又比划了一个捏窝头的手势,“这就是九外一中。”
  “哈哈哈……有意思,真他娘有意思……”罗王开心地笑起来,早忘了奕详对朱少文的漠视,由衷地夸赞道:“少文,这副对子除了你别人是做不出来的,大才呀,大才!”
  奕详将嘴里含的茶叶啐到地上,“这也叫才?纯粹他妈劈材! 真有才他能说了相声?”
  “不能这么说。”罗王不满地回敬道:“有才没才不在干什么,想当初,关老爷不也卖过草鞋,张飞张翼德不也当过好几年屠户?”
  朱少文冷笑一声,接口道:“郡王爷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个艺人全是顺嘴胡诌,没什么学问,就仗着小时候的一点儿记问之学,只会说点儿张家长、李家短,仨蛤蟆五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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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尾声(3)
奕详的脸腾地红了,知道对方是在暗损自己,不由勃然大怒,正待发作,却听罗王多尔济埋怨道:“少文,该罚你,你不该当着矮人说矬子,也就是惠郡王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一会儿人齐了,要罚你好好说上几段,把这个碴儿找补回来。”
  朱少文又是一笑,“那我就谢谢郡王爷了。王爷您是大人办大事,龙笔写大字,您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听我们这玩艺儿,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得多包涵。”
  “我说惠郡王,说起这眼来,我倒真想问问,怎么好么央的它就……”多尔济乃一介武夫,心直口快。
  “还不是因为同治六年那档子事?都是那娘儿们闹的,一气之下我就……”提起往事,奕详不由怒目切齿。
  “你是说——”
  “说的就是我府里那个吃里扒外的女人!”奕详自然更恨慈禧太后,但他嘴上却不敢吐露半个字,“要不怎么人都说女人是祸水呢,打那儿,是凡女人,甭管她长得多俊多俏,我是一概不沾!”
  “如此说,就改了玩相公 了?”
  “你……你怎么知道?”奕详疑惑地瞪起了唯一的眼。
  “玩相公害眼,这可是在讲的。”多尔济嘿嘿笑道,“你瞒不了我,我一猜就是。”
  正说着,只见从外面嚷嚷呵呵走进一个人来,此人三十来岁,一身官衣,外罩正二品的武职袍服,头上戴着红珊瑚的珠顶,一面走一面大腔大嗓地说道:“这叫他娘的什么事?大白天的堵在街上说相声,人不得出,轿不得行,还他娘跟本官没理搅理,这不是想造反吗?”
  罗王一面起身让座,一面悄悄对朱少文介绍,此人名叫善耆,头几年袭了肃亲王的爵位,现下任着京城的步军统领,即是人们所说的九门提督,想是出门时被街上作艺的阻了路,有了纠纷,才如此怒气冲冲。
  听着善耆的讲述,朱少文终于明白了。原来,今天早上他从帽儿胡同提督衙门出来,经过鼓楼前的闹市时,被一伙站在路边听相声的人挡住了去路。照规矩,统领大人一出胡同,无论行商的还是作艺的便都要暂且停止,以示对大人的敬意。孰料,阿彦涛的徒弟魏昆治一时说在兴头上,偏偏就忘了避让。善耆立时瞪了眼,向看街的兵丁问道:“前边那伙子人是干什么的?”兵丁回答:“回大人,是说相声的。”“不把他们撵走,还等什么?”看街的见上官动了怒,自然不敢怠慢,急忙跑过去一通喊:“肃静啦,肃静!大人有令,着说相声的速速滚开!”正值壮年的魏昆治不服这口气,于是大声嚷道:“凭什么呀?我碍着谁啦?我犯什么法了?凭什么让我滚呀?你们还讲不讲理呀?”看街的上去就是一个嘴巴,“理?这就是理!臭说相声的,还不他娘的给我赶快住嘴!”谁知,魏昆治反倒一下子上了犟劲,扯了嗓子喊道:“人长着嘴就是为说话的。说相声的怎么了?说相声的也是人,凭什么不准人说话?”这一举动无疑触犯了善耆的威严,大大伤了他的面子,不禁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说道:“还反了你不成!既满嘴胡言,又不服王法,来人哪,赏他四十鞭子,然后戴枷游街,示众三天!”就这样,魏昆治被毒打之后押进了大牢。
  听罢,朱绍文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不仅替魏昆治担了一份心,更为京城里所有相声艺人的命运感到了忧虑。
  “这帮兔崽子,没一个好东西!”奕详风助火势恨恨骂道。
  罗王打了哈哈说道:“肃王爷,消消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儿咱们几个得好好乐呵乐呵,三杯酒过后,还要听你学几句谭叫天的《空城计》呢。”他知道善耆嗜戏成癖,曾一度从谭鑫培学唱过皮簧老生。
  见提到自己的心中所爱,善耆的火气消了一半,“论玩艺儿,还得说是皮簧,破相声有什么听头?那能叫玩艺儿吗?那叫耍贫嘴、溜舌头!既是罗王爷想听,待会儿我就亮上几嗓子,请你们大家评一评最近有长进没有。你们猜前两天谭老板怎么说?他说了,‘我死后得我传者,为肃王爷一人而已!’”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此间,有几个下人出出进进开始摆置席面,奕详拉过一个厨头模样的人,伏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工夫不大,酒与菜陆续端上来,大块的黄羊肉酥烂松软,大碗的奶子酒泛出醇香。罗王请奕详到迎门的上首,他却推辞着叫善耆坐了,自己打了横,主动挨了末座的朱少文。
  果然,酒过三巡,善耆没等他人邀请便手点桌面哼唱起来: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这空当,谁也没注意到奕详用羹匙舀了一匙凉拌菜布到了朱少文的碟子里。
  善耆唱得有腔有韵有板有眼,尤其那“云遮月”的嗓音,将一个谭鑫培模仿得惟妙惟肖。听得入神的朱少文只顾目不转睛盯着善耆的脸,一手端起布碟,一手用筷子把菜扒拉进嘴里。
  “哎呦——”朱少文忽然大叫一声,痛苦得脸上一下变了颜色,随之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他只觉得舌面上火辣辣的疼,立时肿起老高,低头看去,却见一只被择了翅膀的马蜂正在一口吐出的凉菜中蠕动。
  他知道这是上了别人的道儿,遭了暗算,一面向外哈着凉气,一面含含混混对罗王说道:“实在对不起了王爷,方才不知怎么吃进去一只马蜂,把我舌头给蛰了,我只好提前告退了……”
  

欢喜虫儿尾声(4)
“哟,要紧不?”罗王斜了奕详一眼,关心地问道,“瞧这事闹的,原本打算要踏踏实实听你几段呢。”
  “改日吧,这会儿听,嘴里就是葡萄拌豆腐——一嘟噜一块啦!”
  向外走时,朱少文听到身后善耆问道:“这人是干吗的?坐一块又吃又喝的也没给介绍介绍。”
  奕详说道:“一个莠民,说相声的。”
  朱少文不由多了个心眼,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强忍着痛楚转身移步悄悄来到了客厅的后窗下。
  却听奕详说道:“肃亲王说得对,凡说相声的没一个好鸟儿!他们有个叫《大人来了》的段子你听过没有?原本那是讽刺我的,可现而今又把矛头转向了你。这帮艺人专门和九门提督过不去。他们给段子里的大人起了个外号叫‘扇起阴风’,谐音借字是他们惯用的手法,‘扇起’,就是‘善耆’,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尤其可气的是,你猜怎么着?到最后竟然骂你是个沐猴而冠的猴儿!”
  只听善耆一下拍了桌子,骂道:“娘的,我还就不信,我堂堂一个统领治不了这一帮贫嘴!”
  光绪二十九年腊月二十七日,朱少文因误中蜂毒溘然去世,享年七十四岁。
  这一生,他不知比别人多费了多少口舌,多用了多少唾沫,然而,临终之时,一个吃了一辈子开口饭的人,竟唇舌膀肿,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噩耗传出,沈春和、阿彦涛及一众徒子徒孙无不涕泪横流、大放悲声。顶门立户的当家人没了,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的领头人没了,他们感到犹如船断桅杆、屋塌顶梁一般哀伤。若非“穷不怕”挺身而出撑持了这一门玩艺儿,相声岂能有今天这般阵势这般成果?正是他四十多年的辛苦遭逢、舌治心耕,才开辟出了这一片生长着欢笑的良田沃土。
  发丧这天,正值腊月三十,寒风怒号,骤降大雪。京城所有的相声艺人,年老的,年少的,有门户的,无门户的,在这个六出纷飞的早晨,一个不少全都集合在了一起。许多曾在天桥观看过朱少文说相声的老看客也到了,全只为能送上“穷大爷”一程。雪片仿佛撕碎的纸屑从高空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未及多时,便为大地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绫。山口袭来的风一阵强似一阵,呜咽着,呼啸着,像吹响了一排排苍凉的海笛。人们簇拥着朱少文的棺材,陪伴着叶儿和她的子女,手举着长长短短云罕似的丧帐、纸幡,脚踏积雪,一路哀歌,出德胜门,迤迤逦逦奔向了郊外。
  高空素魂凝聚,乾坤冰封玉结,一身缟素的沈春和与阿彦涛担当了主祭,他俩扫一眼凛冽的北风,仰视着漫天的飞雪,高举双臂齐声诵道:
  风神爷吹起喇叭,
  七仙女天上散花,
  众亲友前来折柳,
  玉帝爷派人接他!
  众人异口同声接道:“是喽,天上的神仙也喜欢听‘穷不怕’说相声啊!”“玉帝爷也想找乐儿啊!”
  一时间,雪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恢恢茫茫。大家齐心协力,送别了朱少文,瘗埋郊外,入土成安。
  待众人返回德胜门时,却发现城门不知为何关闭了一扇,只留下一半的空当供人行走。见人们渐行渐近,一个兵丁高声喊道:“奉步军统领大人命,着准工农商学正常出入,唯相声艺人不得进城,按令全部驱逐出京,禁其返回!”
  城门口,十几个荷枪执戟的官兵虎视眈眈、如临大敌。
  沈春和等人唬了一跳,正欲上前理论,却看到城门上已张贴了统领衙门的布告,乃是一则《四言韵示》:
  京城首善,敦睦为先,淫戏亵唱,谕禁久宣。
  更有相声,信口胡言,排街卖嘴,制造事端,
  乱俗惑世,谤圣毁贤,似此恶艺,厉禁昭悬。
  驱此莠民,九门为关,如其再返,罪不容宽。
  重则拘押,轻则罚锾,合再示禁,各宜懔旃!
  众人不禁惊慌失色,无奈把守的兵丁们个个狼颜虎貌,更有曾在天桥、庙会游逛过的官吏站在头前指认,只要是说相声的艺人便休想有谁能蒙混过去。情急之中,沈春和、阿彦涛只好领了大伙向东奔了安定门。
  不出所料,一行人围着城墙转了整整一圈,安定门、东直门、朝阳门、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阜城门、西直门,九座城门座座如此,把守森严,无隙可乘。
  天已经完全黑上来。此时正当除夕之夜,众人隔着城门探望过去,模模糊糊看到城内已万家灯火、一片阑珊,隐隐约约听到有阵阵鞭炮声传过来,然而,这一伙曾给人们带来无尽欢笑的相声艺人,在这户户团圆、围炉饮酒、欢度佳节之时,却有家难返、有里难归,顶了狂风大雪,踯躅在荒郊野外……
  世间的事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谁也没有想到,由于京城相声艺人的被逐,竟祸作福阶,使得这一门玩艺儿,随着一伙“欢喜虫儿”的足迹,在异地他乡如雨后春笋一般繁衍开来。于是,天津、河北、山东、河南、江苏、关东……便都有了相声。于是,相声门户大兴,人才辈出,星火相传,竟至在百多年的历程中,有了第三代的裕德隆、焦德海、刘德智、李德鍚、马德禄、李德祥、周德山、张德全,第四代的张寿臣、马三立、郭荣起、郭启儒、张杰尧、于俊波、赵霭如,第五代的侯宝林、常宝堃、常宝华、常宝霆、朱相臣、刘宝瑞、郭全宝、叶立中、王长友、白全福,第六代的马季、侯跃文、师胜杰、高英培、常贵田、牛群、赵振铎、唐杰忠、杨振华、刘文亨,第七代的姜昆、冯巩、李金斗、王谦祥、李增瑞,第八代的大山……诸多名家。在不同的时代,他们有的被称作了“相声大王”,有的被称作了“相声大师”,有的被称作了“笑星”、“相声表演艺术家”,但是,他们哪一个都不会忘记,令他们安身立命的相声,此前所经历过的那一段屈辱与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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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尾声(5)
所幸的是,今日,“欢喜虫儿”们终于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发自内心的笑声。
  2004年8月24日一稿毕
  2005年5月3日二稿成
   。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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