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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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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懵懂中,朱绍文不及反应,遂看到有七八个蒙面黑衣人瞬间围拢上来,二话不说,冲着他出手挥拳就是一阵暴打。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他无力还手、无处躲避,只觉眼冒金星、浑身剧痛,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鼻孔里淌出来,虚虚渺渺之际,只隐约听到一句恶语,余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臭小子,我让你考!”
  

欢喜虫儿第三章(1)
颜朝相中了!而且,这一回中的不是孝廉,一二三甲三百六十名殿试的进士里就有他颜朝相一号!哈,谁还再敢说苍天无眼?谁还再敢说祖宗无德?谁又敢说姓颜的小子无福?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年磨一剑,他终于熬到了拨云见日这一天!
  眼见得自己坐在四人抬的绿呢官轿里,颤颤悠悠的感觉令人好不惬意,真有如腾云驾雾一般。这不,有了名分就立即有了差事,他周身上下打量着自己,簇新的袍服,胸前是鸂鶒的补子,头上是素金的顶子,好一个堂堂皇皇的正牌七品县大老爷!正得意时,他恍惚觉得身上像变戏法一般起了变化,一瞬之间,才发现自己穿的原来是五爪八蟒白鹇补服!他有点纳闷,却也掩不住心头的惊喜,这可是从四品的官衣,只有知府大人、太守老爷才配有这一身打扮。没容他细想,胸前的补子忽然又替换成了一只雪雁,头上也同时改做了青金石的顶戴,谁说是从四品,这不明明是正四品的道台爷吗?他埋怨着自己的眼睛,莫非不到三十岁就昏花了么?他使劲儿地用手揉了揉两个眼珠子,哈哈,这一回总算真真儿地看清了,那其实是一只翠兰的孔雀,他似乎不敢相信地摘下了官帽,发现缀在上面的顶子果然就是一块与之相配的标志着正三品职衔的晶莹剔透的蓝宝石!俗话说得好,人走时气马走膘,兔子走运火枪也打不着,瓦片也有翻身的日子,此一番也该着姓颜的时来运转了!可奇怪的是,此刻胸前的补子图案仍在不停地变化着,像小时候对着太阳照看的万花筒,孔雀又变作了五彩斑斓的锦鸡,锦鸡又变作了引颈长鸣的仙鹤,二品、从一品、正一品……他甚至摸着了起花珊瑚顶戴上拖的那一支翠绿绿的孔雀花翎!这是我颜朝相吗?人生在世果真能够一步登天?他由不得怀疑起自己来,遂又一次摘下帽子仔细看去,他终于看真切了,妈妈的,那其实不过是个蓝翎顶子,乃是宫里五根不全任嘛没有的太监才戴的玩意儿!再一打量,发现自己竟然是一丝不挂、通身赤裸地坐着,觉到硬梆梆的木头轿板硌得屁股生疼,他伸出胳膊朝身下探去,却碰着了一只软乎乎的热手……
  颜朝相醒了。原来,一切都属于南柯一梦。曦光之中,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个暖暖的绵软的身子正伏在自己胸上。
  “睡好了?”耳边传来妻子茹氏糯糯的嗓音。
  他厌恶地扒拉开她的手,只觉心绪烦躁到了极点,他明白妻子此刻想要什么,但一点心情都没有。大前日,贡院门口公布了北闱乡试的榜文,他从头至尾字字未落一连看了五遍,却始终没有见到自己的名字,好大一张金榜,上面有姓“严酷无情”的严的,有姓“言而无信”的言的,甚至还有姓“九殿阎君”的阎的,可唯独没有书圣颜真卿的后代!令他最不能释怀的是,与自己同住一个村名叫平林的一个小白脸儿,从来没入过府州县学,只靠花钱捐了个监生便下了场,自己是天字三十五号,那人是玄字七十八号,五经中虽然只各取一名为榜首,他却居然高中了第五名经魁!听人说这小白脸向来不务正业,平素只好在皮簧班子里厮混,想不到如此一个下九流也能中了举!屈呀,背呀,我堂堂颜鲁公四十五代孙,竟他妈比不过一个戏子!
  颜朝相大口地叹着气,女人却毫无理会地只顾在他胸上揉来搓去,不避讳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愿。
  “我说你他妈……”他不由发出一声申斥,转后又缓和了口气,“这会儿,我哪还有这份心啊。”
  “人家不是看你烦,想法儿让你松快松快嘛。”女人撒娇地在他的腮上亲了一下,“再说了,你不总说还想要个儿子吗?眼瞅着咱闺女钰儿都十五了,你该不是打算要让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坐月子吧?就是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唉,功不成,名不就,即便有个儿子又有屁用?让他长大了和我一块儿喝西北风?男子三十而立,转过年我也奔三十了,可我他妈至今还是废物点心一个!”
  “快别瞎说,谁拿你当废物了?左近方圆,谁不知道你是个才子?谁见了你不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你那一笔字他们哪一个能写得了?这一回没中不算什么,三年以后再考就是了,我在观音面前求过签,签上说,下一次准定能成!你还不老,瞧,这不已经起来了嘛……”女人嘴里说着疯话,一只手挑逗地朝着他的下身摸去。
  女人茹氏大他三岁,正在如狼似虎的年龄,颜朝相平日意念只在书本上,终朝废寝忘食攻读,往往三两个月也不曾和茹氏亲热一次,着实冷淡了她,他明白,女人也是人,食色乃性也,想至此,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愧疚,遂顺水推舟将她揽在了怀里。
  这时候,他隐约听到小院儿里有两个人在小声嘀咕,似在商议着什么事情,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女儿颜钰,另一个好像是村西张祥泰的儿子张景瑞。
  在这姚家井村,张颜两家素来通好,张祥泰也喜好书法,知道颜朝相是书圣的后裔,见过他写的一笔好字,便时常登门请教,一来二去遂成了朋友。巧的是颜家有个女儿,张家有个儿子,恰恰同年同月出生,又都是一等一出众的相貌,二人一合计便在孩子满月之后为他们做了娃娃亲,按照北京的习俗,互相交换了写有生辰八字的小帖,张家还送了颜家一对镶着小柿子的白银戒指和一个玉如意,寓意“白头偕老”、“事事如意”,这样,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
   。。

欢喜虫儿第三章(2)
钰儿、瑞子自小就在一起玩耍,仿佛一对金童玉女,两小无猜,人见人爱。景瑞身量高、体格壮,时时处处总护着颜钰,谁也休想动她一根汗毛。颜钰家境富裕,有那顺口的好吃的东西便经常偷偷拿给景瑞。待上了学,长到十一二岁,孩子们懵懵懂懂知道了些事体,又因着村里的大人不免偶尔当面调弄,两个便开始彼此回避了,可若是遇着周围没有人的时候,还是常常在一起。
  “不是跟你说了嘛,不让你和他们玩,你怎么不听啊?”是颜钰的声音。
  “我……我就玩了不到一个时辰,没承想手就那么背,一下子就……”这是瑞子在说话。
  “还玩真的呀,我问你,你哪儿来的钱?”
  “他们说,没钱可以先该着,等以后有钱了再还……”
  “总共该人多少?说呀!”
  “二……三百文。”
  “唉,让我怎么说你呢……想不到你竟不学好!”
  “我这可是头一回,相信我,以后再也不了……这事已经让我爸知道了,他说要打折我的腿,我好怕……”
  “那……你想怎么着?”
  隔着窗户,颜朝相只听了个断断续续、只言片语,他穿了衣裳,嗽了嗽嗓子,推门走出来。只见女儿颜钰靠墙根儿站着,对面的张景瑞一边叨咕着什么一边用衣袖揉眼睛。
  “出了什么事了,瑞子?一大早儿就跑到我这儿来了?”他端着身架问道。
  “颜大爷,”景瑞忙施了一礼,因为颜钰还没过门儿,现下他只能这么称呼。“我,我来朝钰妹妹借本字帖……打算这几天抽工夫好好临临。”
  “行,这是正事儿。我说,你眼睛怎么了?”
  “啊……没什么,起早风大,不小心让沙子迷了……”
  “瑞子,大爷我有话要告诉你,虽说你俩订了亲,可目下终归还不是夫妻,多少差着那么一层,古人有言,‘男女授受不亲’,大庭广众的,瓜田李下的,你总得顾忌着点儿,没事儿还是尽量少往这儿跑,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我记住了。”景瑞点了下头,转身出了大门。
  颜朝相回到屋里,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多宝塔碑帖》递给了女儿,嘱咐道:“给瑞子送去吧,紧着回来。”
  他坐到桌旁,一手端起茹氏送上的米粥喝了一口,一手翻开了桌上的书。这是一套《历代职官表》,乃是由道光年间的黄本骥据乾隆时官修的七十二卷原本删修而成,此乃他心爱之物,平日总放在就近可取的地方,这些年已不知读过了多少遍,洋洋六卷竟几几乎能背诵下来,纸页已微微泛黄,蓝缎的套封也磨出了白茬。默读着那一行行字,颜朝相的眼睛里不由淌出了泪水。学而优则仕,这乃是读书人的最高追求,大凡进学的哪一个不是想着有朝一日出将入相、开衙建府,起居八座、位极人臣?往最没有出息处说,“起他一个号,刻他一部稿,乘他一顶轿,娶他一个小”,不也算是诗没白念、书没白读?要说,这一次他是作了充分准备的,一场《四书》时文,二场诗赋,三场策论,凡是前三届礼部出的考题篇篇他都找来认真做了。并且,他知道,现而今世风日下,国将不国,一个穷酸仅凭几篇好文章是难以跃过龙门的,必得有“恩师”提携方可,为此,他卖了自家五十亩好田和一处房产,凑足了两千两纹银,托本村的平林转送给了主考大人,然而,却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还是打了水漂儿,连个水花儿自己都没看见。怪不得人说,这年头,想烧香你都未必找得着庙门!想到这儿,他觉得胸口一阵憋闷,遂忿然起身,要到村里去找平林这个下九流理论理论。
  他走出院门,来到大街上,见村里的人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正议论着什么,起初还以为他们是在嘲谑自己无能、窝囊,后来凑近了才听明白是中了经魁的平林犯了事,昨夜已被顺天府派来的兵丁拘押进了大牢。平林这几年一直在戏班里唱小旦,起初为清客串,后来索性下海挣上了包银,由此,还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平龄”。他一生好好唱戏倒也罢了,谁知偏偏就动了科举的心思。自古以来,优伶与娼妓、隶卒便归属在了一类,按《大清律》的规定,这一类贱籍中人是不准参加科考的,为这,他花钱买通了吏部的官员弄了一份部照,于是得以混进了考场。也怪考官不长眼,抑或是得了他的好处闭合了一只眼,没检点,竟然让他中了出来。张榜的当天,遂有都察院的御史具折参了此事,皇上闻之不由龙颜大怒,一句“一体查办,刻不容缓”,便将涉嫌的几个主副考官全都摘去了顶戴收了监。
  “听说没?”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瘪着嘴说道,颜朝相认出他正是当年教过自己的塾师白先生,便支起耳朵听过去。“这事闹大了,连带着大学士柏俊柏中堂、翰林院编修浦安浦大人、程炳采程大人全都吃了官司!”
  “这没错儿。”一个年轻的后生接过了话头,“我听说,万岁爷还有话呢,说是‘治乱国,用重典’,根据这个,三位考官随即全都判了‘斩立决’,今儿个午时三刻就要押赴菜市口开刀了!”
  “罪孽,罪孽呀!但不知平林这小子怎么样了?”有人问道。
  “这小子却因祸得福,我听说,顺天府尹的一个姨太太看上了这个小白脸,缠磨得大老爷特赦了他,令他每日在家里教戏。说是教戏,天知道这一对狗男女在一起能做出什么好事?要不说,一个男人有才没才不吃劲,关键是得长一副好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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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三章(3)
颜朝相大吃一惊,他无心再听下去,也无法再去与平林理论,急慌慌出了村口,离了广安门,顺着大道一直往东行来。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明晃晃的像一个炭团儿,可他觉得光秃秃的脑门虽有烈焰烘烤着,却依旧往外冒着凉气。他弄不清自己究竟要去干什么,是去找平林报鲸吞自己银子的仇出一口怨气,还是仅仅只为到菜市口看一趟出红差凑个热闹?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行不多时,就听到路边响起了一阵“断魂锣”,随后便看见有一队人马迤逦走过来,几辆木轮囚车在刽子手和兵丁的簇拥下,发出了咕咕噜噜仿佛天边闷雷一般的响声,扭扭晃晃行进着。颜朝相站到了一家酒铺的台阶上,踮起脚觑着眼隔了人群看去,只见露在囚笼外面的三个黑乎乎毛团也似的东西耷拉着,蓬乱的头发和着汗水、唾沫已将三个囚徒的颜面完全遮住,让人无从辨认他们的表情究竟是愤怒还是恐惧。颜朝相说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悲天悯人,还是幸灾乐祸?他素来胆小,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了脑瓜顶,何况眼前这一番手起刀落、血溅街衢的景象。他实在后悔了今日的唐突举动,实在不敢再看下去,踌躇间,忽然意识到此处离把兄弟朱绍文的住处已经不远,他家在宣武门石虎胡同西口住有两间小北房,自己似乎有好几年没去了。几天前,听人说朱绍文在贡院门口被人打了,要不是一帮戏班子的人及时赶到,舍命把他救下,恐怕早就一命休矣。他这会儿指定是在家里养伤,自己也应该去探望安慰一番,想到这儿,遂侧了身挤过人流,拐个弯儿朝正北方向走去。
  路不远,道儿也熟,不大工夫便到了。这是一处大杂院,没有大门,只敞开个带框的口子任人们自由出入,地面坑坑洼洼,散布着东一块西一块大大小小的烂砖头,站在门口看不出院内的深浅,全因里三外四院套着院。
  朱家在尽里头。等来到小北屋的门外时,颜朝相方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未携一物。刚要转身,门却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走了出来。
  “请问你找哪一个?”姑娘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
  “我……这里是?”他怀疑自己找错了门,开始上下打量着这个虽说不上俊俏却也水灵灵的陌生面孔。
  “你该不是来看我哥的吧?”
  “你是——”他还是不敢往里迈腿。
  “我叫慧兰,刚刚从乡下来的,是朱绍文的妹妹。你是我哥的朋友?”
  “听声音,莫非是朝相来了吗?稀客,快请进,进来呀……”随着朗朗话音,朱绍文的父亲朱大官从门里主动迎出来,五十多岁的人了,却依旧身形矫健、步履生风。他生就国字形的赤红脸膛,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一对眉毛甚黑甚浓,手指着那姑娘说道:“你不认识她吧?这是我小闺女,前两天刚刚从绍兴老家过来。朝相,咱爷儿俩可说是有些日子没见了,许有三四年了吧?人没见,可常听绍文在耳朵边念叨你,夸你求学专心专意,怎么样,这一向家里老少安康福泰吧?”他未容颜朝相施礼,便拍肩捶背地一通寒暄,透着一个老武职的豪侠与爽快。
  近了屋,朱绍文便从床上欠起身来,他的额头虽缠着纱布,青了的一只眼尚未完全消肿,但从精神气色上看显然已无大碍。
  “兄弟,养了这一阵可好些了?今儿早上我才听说你让人给暗算了,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吗?真他娘不是东西,竟出此损招、下此毒手!”颜朝相拉住了把兄弟的手,一脸戚容,“叹只叹你到了贡院却没进了考场。”
  “你想能是谁?还不是因为我救了那个落水的女孩子,坏了他们的好事,所以才报复我。不要紧的,只是伤了点皮肉而已。至于下没下场那又算得了什么,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两相比较,也值了。”朱绍文一脸坦然。
  “话不可以这么说的。”慧兰端上茶来,插言道:“听爸说,三年才轮着这么一次机会,想想也实在是太可惜了,凭哥你的才学,这一次笃定就能中了的,偏偏出了这么一件事,又得再等好几年,你说是吧颜大哥?”
  颜朝相现下最怕听这一个“中”字,慧兰的话如同一把刀子捅向了他的心窝,热血立时涌上了颜面,遂掩饰地回答:“那是,那是……笃定的,笃定的……”他刚刚端起茶碗,又放回到了八仙桌上,扭转头,见有一本线装书在桌面上摊开着,信手翻去,发现竟是一本《原柳庄》,显然是方才自己没进门时朱大官看的。于是,好奇地问道:“大爷,您老信这个?这书上说的有准吗?”
  朱大官叼起旱烟袋,用火镰打着了火,将那闪了火亮的草绒儿摁在了烟锅上,边吧嗒嘴边说:“瞧你这话问的,没准儿我看它干吗?知道不,这也是学问!不光这本,《麻衣神相》、《水镜集》全都是难得的好书,越看越觉着这里边的道儿深了去了!人打一落草就挂了相,官有官相,民有民相,男女老少士农工商,无论哪个,一辈子的荣辱沉浮都让这一张脸管着,不容你不信。”
  颜朝相说:“相面算卦,江湖上称作金行,依我看,左不过蒙人骗钱罢了,他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千万别往心里去,真要听了他的,兴许离倒霉就不远了。”
  “可不能这么说,老祖宗千儿八百年留下的东西,能没有道理?”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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